“又过了一年,子象,你的乞休疏写好了没?”李春芳略显慵懒的声音在文渊阁响起。
高仪卸任礼部尚书一职后,愈发闲适。
一大堆奏折横在他俩的案台上,两人却都不管,在等那两人来。
“早就写好了,挑个良辰吉日便递上去。”
“要是皇上真批了我的假,那可就好了,京城虽然繁华,但也苦寒,巴不得早日回乡。”
李春芳道:“京城再繁华,难道能与杭州相比不成,现在谁人不知杭州好,南直隶多少个府加起来,能有它一半富庶吗?”
大明一百四十府,呈现出一超多强的局面。
这一超,超的便有些多了。
原本为国税重地的苏湖松,若折了银钱,提供给国库的税银竟然加起来才堪堪过杭州的流水。
两人正聊着,李青云与张居正一道走了进来。
两人不多说话,各自吩咐值班太监搬了一堆折子,坐下便开始劳作。
高仪与李春芳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有些愧疚,轻咳一声回到自己位置上。
又过一会儿,潘季驯被唤来入宫,先是与隆庆见了一面,毕竟隆庆给人夺情了,不见也不合适。
然后就被带来了文渊阁。
“河道衙门,漕运衙门合并这事是内阁拍板决定的,也还没听过你的意见,你且说说。”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潘季驯不太像个文人,他皮肤粗糙,黝黑,看着更像是一个老农。
“内阁有国策,我们自当遵行,只是下官对河漕总督及河漕总理一职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李青云说道:“尽管说来。”
“文书上写的详细,是为了避免职权重复导致效率低下,只是一般在治理黄河或者修建河道之时,一般都是动用十万人以上的大役,工部尚书必然插手其中,若是这时,又该如何?”
李青云打量着潘季驯,笑道:“我早前便听说,你在工部,河道衙门就是个异类,与翁大立,吴桂芳,朱衡等人的意见都合不来,你这是心有顾忌?”
潘季驯一五一十说道:“夺情之事,当真令在下惊讶,若是背着夺情不孝的名义,再屈手屈脚地做事,着实不值当,但下官也知,国之大事,容不得挑挑拣拣……”
潘季驯也是个妙人……李青云想道。
一般来说,在官场里,你和基本上所有的上司领导都不合,但还能一直安稳的升官,要么是有真本事,而且情商高,要么,你的名字叫海瑞。
潘季驯话说的很周到,李青云也明白告诉他:“制度上的事,以后会慢慢完善,我也不是敷衍你,河漕衙门和工部,以后除了杂细事,都以任务为导向,什么人做什么任务,就只管去做,除了内阁,无人可以领导你们。”
潘季驯点头,随后又问道:“我听闻兵部变革一事,边关拨了几十万两白银,用来修筑上千座堡垒,李阁老在淳安发迹,自然也知道,这修河之事,耗费之巨……”
张居正也看向李青云,眼神中的意思好像在挑衅,又是一个吞钱的衙门,短短的一个隆庆三年要做这么多事,你怎么还敢有精力去撩拨徐阶。
“事一件一件做,饭一口一口吃,”李青云回望张居正,笑道:“况且我派你做这河漕总理,也是希望你能挑起大梁。”
“你要做的,不仅是梳理河道,还要将河道衙门多年来的贪赃风气扫除干净,这件事我知道你先前有做过,如今你还敢不敢做?”
潘季驯毫不犹豫点头:“潘某,有李阁老这句话,必当效死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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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润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征授南京山东道监察御史时,严世蕃置酒宴请诸位御史,其他御史不敢吐一语,唯独林润谈笑风生,严世蕃道:“吾见林御史相貌,似好持谔谔者。吾顷以目摄之,彼必以我忌之也。”
面似谔谔者,便是直言争辩的面貌。
作为当初倒严的另一股冲锋势力,林润的勇敢果断,嫉恶如仇与海瑞其实没多大差别。
有人说林润年少有为,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将破败严家彻底埋葬,治了严世蕃的死罪。
此时,官至右佥都御史、应天巡抚的他站在农田之中,却是想再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你说,他们一路忙碌到头,有多少粮食可以饱腹。”
林润身上大红的官袍与稻田格格不入,他旁边站着松江府同知郑元韶。
松江府知府在一月前已经被他申报内阁,吏部之后,将其革职,知府之位空缺。
郑元韶道:“官田科重,此地又是松江,多半是个勉强得饱。”
“勉强得饱,”林润冷笑道:“若真能得饱,何至于民抛其田,藏于豪户之家,大明的子民不做,非要去做家奴。”
郑元韶不敢多说,林润上任应天巡抚以来,罢黜松江知府,底下经历司,照磨所,司狱司不知多少官员小吏被罚。
一时间属吏慑其威名,纷纷惊恐战栗。
“嘉靖三十一年,宁国知府刘起宗在该府实行核田,对于“所部六邑,通行丈量,俾富而强者田必有赋,贫而弱者粮无虚赔”。并在此基础上,“以官民均为一则。”
“江南诸郡久已均粮,民已称便,惟松郡未均,旁人不知,我又怎会不知,松江有巨虎盘踞。”
郑元韶见林润还是戳破了一层窗户纸,脸上愁容再无法掩饰。
“南直隶诸多官吏,你是办事最得力的,我上奏进你为湖广按察佥事,无论是谁,必要将松江府均平田则,粮赋。”
“均平田则必要丈清田亩,这件事,你背不起,就由我来做。”
松江府,徐家。
徐阶致仕后的退休生活并不理想。
在任时他觉得自己心累了,老了,真闲下来后又有种大权旁落的空虚感。
不过好在他的威信还在,松江府乃至南直隶的大小官员都愿意给他一两分薄面。
伟大的忠孝帝君,万寿帝君朱厚熜先生曾经说过:“不聋不瞎,不配当家。”
刚回到松江的徐阶面对成千请命的百姓,他选择了装聋作哑。
这些人分明就是投机取巧的诡民,占了徐家的好处,又想将徐家弃之如敝履。
他们甚至都算不上大明的百姓,怎么能对他们的请求做出回应呢?
徐阶如是想道。
只需稍稍递上一封书信,松江知府在他没回乡前不敢招惹徐家,在他回乡后就更不敢招惹了。
只是最近,松江知府换了个人,所有人都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徐家四子,徐璠、徐瑛和徐琨在京任官,小儿子徐虹在家中操持家业。
徐虹持家有道,徐家产业日渐壮大,竟然达到了一家之财占了松江全府七成赋税的地步。
徐虹穿过道道长廊,来到徐阶所在的书房处。
徐家子孙正朗朗念着圣贤书,徐阶坐在椅上假寐。
徐虹近前,在徐阶耳边轻声说道:“郑元韶任湖广按察佥事去了,林润递来拜帖,要与父亲见上一面。”
徐阶睁开眼,说道:“他要来,我也不好见他,你去与他谈吧,事后再转告我,你这段时间好生管教家中子弟。”
“家大业大是不好管,但出了事家里能独自解决还好,怕就怕在事情闹到外面,闹得下不来台。”
徐虹笑道:“大明还有什么能难住爹。”
徐阶摇摇头:“人情冷暖,你身处高位的时候,那些人都巴不得将你的门槛踩破,可若是没了权,就只剩一些勉强说得上话的老朋友了。”
徐虹做的是生意场上的活计,对这些事倒是有体会,乖巧回道:“儿子知道。”
关于松江知府官位的空缺,内阁很快做出了反应,原广东按察使王用汲被调来松江。
林润计划中与徐阶相谈,将话说明白,他相信曾经的大明首辅不是顽固不化,见识短浅的人。
清丈田亩,平均田则乃是大势,徐阁老无论如何不会看不出去了。
但他显然是碰了个钉子,连徐阶的面都没见上,只能草草与徐虹说了些不痛不痒的事。
不是不能说,而是徐阶已经给出了他的态度。
徐阶甚至不愿意见他,这让林润相当气馁。
“见过林中堂。”
应天巡抚衙门里,林润望着王用汲,脸色不算是好看。
如今他算是彻底明了内阁的意思。
内阁毫不犹豫地支持他在松江均田赋,所以才这么快通过了对原松江知府的。
但内阁的意思似乎也不简单。
王用汲背后是谁,松江府问题的背后是谁?
念及此,已是一方封疆大吏的林润不由得背上冒出了冷汗。
此时此刻,竟如彼时彼刻。
他就如同那浙直总督胡宗宪一般,陷入了两名阁老的争斗之中。
矛头,就是他现在要在松江府所做的事。
他不是胡宗宪,王用汲也不是马宁远,更不是高翰文。
但,真的不是吗?
“林中堂?”
晃了神的林润被这一声叫唤唤回了现实,再望着王用汲的眼神无比复杂:“公来此地,当真是……”
王用汲自然也知道自己的使命,来之前,有经验的谭纶耳提面命好一顿指导。
“去了松江,要做什么事,做就是了,你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很多东西,林润不敢徇私,徐家必然忌惮,就是得提防着点自己的安全……”
王用汲说道:“下官初来乍到,不熟内情,有不对的地方,还望林中堂多担待。”
林润问道:“王府台此行可有内阁另奏?”
“并无。”
“内阁诸位阁员可有另外的指示?”
王用汲提高了音量,道:“林中堂怕是误会了,王某来浙江只是配合政务。”
“林中堂月前上疏意在松江府均平田则,下官便是为这件事而来,一切配合中堂,不知这回答可满意?”
林润知道他刚才有些唐突了,拱手道:“王府台不必多虑,就当是我多心了。”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算不上愉快,但本来两人就不是为了愉快而来的。
王用汲上任的消息一经传出,徐虹不知内情,还算坐得住,但徐阶听到这消息,立即就将人再叫到跟前来。
“这个王用汲不要去接触,你们没有办法将他争取来。”
徐阶严肃的神色,俨然还带着一丝首辅的威严,让徐虹望着不由得一愣。
“行事需更加小心,族内有些纠缠不清的事尽早做了了断,不要给人落口实。”
徐阶有些犹豫,他心里在想着要不干脆主动迎合林润,配合着将族内的田亩分出去。
但骨子里那点护财的小农思想,再加上说不明道不清的自尊,让他难以抉择。
严嵩退了之后我又忍了两年才肢解他的势力,为何到我这里,非要揪着这么点钱财不放。
在其位,谋其职。
我为大明朝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些许家资便要被人惦记着,何其不公!
徐虹没想到王用汲一来会让父亲这么忌惮,试探地问道:“不知其中牵扯到谁,这王用汲?”
“你无需再管,你将林润请来,”徐阶起身,在堂内踱步,又觉得不妥:“不对,不要见他。”
林润按理来说是他的人,但是之前隐隐透露出要对他动手的意思。
但话又说回来了,张居正,李青云等人一开始又何尝不是他徐阶的人呢?
到最后,对徐阶动手的,居然都是自己人了。
这让徐阶陷入了当年严嵩严世蕃那种的怀疑。
林润会不会被王用汲影响,李青云安排王用汲来松江,到底包含着什么用心?
偏偏他和林润的关系,还远不如严嵩和胡宗宪的关系。
徐虹静静站在原处,凭心而论,他是很难接受徐阶所说的将麻烦事务掰扯清楚。
这些都是自己这些年辛苦攒下来的钱财。
父亲怎生地如此胆小,以他在朝里的人脉和威望,如何不能将这所谓的林润和王用汲挡回去。
“爹是不是要跟京城那边联系一下。”
还要求道圣旨……徐阶苦笑,他觉得隆庆在这件事上是极不愿意帮助自己,自己能依靠的,只有京城那些老朋友了。
“准备笔墨纸砚,我与子实(李春芳)商谈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