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大明隆庆三年,二月。

从北地吹来的风渐渐消退,杭州的春寒稍不留神还是能将人击倒。

方正没有对任何人讲他在京城里的遭遇。

因为太过正常,甚至连让父母担心都做不到。

时令一过,他从漕卒摇身成了码头的水手。

他本来就不是正经的漕卒,去年到京城押运漕粮,也是瞒着家里人,冲着漕运新政去的。

旁的地方少有这么胆大的人,但杭州出来的人不怕,因为他们家里大都在给苏州李家工作。

方正是杭州出来的,另一个混不吝性子的路哥也是杭州的。

“方正,真不跟我出海啊,我可是找齐了人手,就差你一个了。”大大咧咧的路哥在年后还是没忘记在京城问方正的那件事。

“这京城的事你也都看着了,跟着朝廷的政策走,准没事的,你莫不是担心这趟出了海,银子都被扣在路上,咱们可都是李家的人,哪个官差敢做这不要命的事?”

方正刚刚将绳子收好,此时缩在角落里喝茶,回道:“咱们不是李家的人呢,咱们只是给李家做工的,咱的爹娘也是给李家做工的。”

路哥咧嘴一笑:“这不还是那个意思嘛,以前那群官差总说咱们是大明人,反正谁能让我们活下去,那我们就是谁的人。”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学堂里不是这么教的,老师说,我们是独立的人,我们拥有独立的人格,要学会独立思考……”

“要认识事物的矛盾性,复杂性,要客观辩证看待世界……”路哥直接打断方正的念叨,撇了撇嘴说道:“真当老子没吃过夜粥,告诉你,我可背的比你还熟,这玩意背下来可是有饼吃的。”

话说到这,路哥突然皱起了眉,用夸张的表情指着方正说道:“小方子,你可别成了书呆子,我在海上可不喜欢书呆子。”

“我还没答应和你出海呢。”方正回道。

“迟早的事,老子就不信,你真要做一辈子扛包的,做一辈子的漕卒。”

“报纸上可都说了,今年开始两个衙门合并了,再过些日子,不知道要清退多少漕工,你小子以后饭碗可就小了。”

“不如现在就跟着我出海,咱们一起赚大钱,出去一次,就能把这辈子的钱都赚够本。”

“能赚什么?你有船吗,还不是给别人打工。”

路哥一拍大腿:“嘿!你小子,我可真有船,还是今年最新的宝船。”

方正头扭了过来,盯着路哥。

“船!我的!”路哥拍了拍胸脯,那种无意间装到的虚荣感充斥了胸膛。

“你去借贷了?”方正冷不丁问道。

“找李家借贷,又不是找官府借贷,有什么关系。”路哥嘟囔道:“这可是李阁老鼓励我们出海的,咱们只要出条命,卖力气就能赚钱。”

“再说吧。”

方正还是犹豫,他有牵挂,家里有在李家学堂念书的弟弟,还有在李家作坊做工的爹娘。

“你小子是不是个男人,真要怕水,做什么漕工,安心在家种桑不就好了了,这一趟只要把丝绸卖给那些倭人,咱们就能把一整船的白银运回来。”

“一整船白银,你这辈子见过吗?那些倭人最不缺的就是白银,呸,狗一样的东西,老子都还没穿上丝绸,他们倒是穿上了。”路哥说着说着就骂了起来。

“我也不要你马上给个明白话,老子后天在码头等你,记着,船头上挂着一张草帽旗的,就是我的船。”

路哥带上他的帽子走了,方正回到家,爹娘已经把饭菜做好了。

今晚晚饭做的是甜薯粥,配的是清水煮土豆,还有几块咸鱼。

一家子四人,除了一个弟弟,都是还能干活的。

李家作坊的待遇一向不低,包了午饭,学堂也包了午饭,但一家人为了省点银钱,吃的也不算阔绰。

“报纸上说,管着水河的两个衙门合并了,可能会清掉一大批漕工,到时候没了生计,我想出海赚点银子。”方正磕磕巴巴地说道。

他没念过四书五经,不会摇头晃脑地背之乎者也,但也知道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

“我想挣一个前程。”

这番话让他爹娘一时间沉默了。

他娘亲说道:“干嘛要下海,过两天我到作坊里问问,能不能给你找个活干,听娘的,不要下海。”

父亲抽了一口水烟,闷声说道:“他就是喜欢出海,不然当年生产队的时候也不至于抢着往水上跑。”

“咱家不缺那口吃的,下海太危险了。”

“不危险的,”方正有些心虚地反驳道:“现在不比以前,咱们的船又大又坚固,田将军出海几百次,都安全回来了。”

“他是贵人,你能和人家比吗?”

田将军以前也是个扛包的……方正没有反驳,因为反驳父母是一件很不值得的事,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一样。

“没听明白吗,他是想挣一个前程。”

第二天,方正发现娘亲没有去做工,在家里不知在收拾什么。

而父亲揣着家里攒了许久的银钱出门去,到了很晚才回来。

方正觉得自己是走不了了,刚想睡觉,父亲提着灯,招呼着他出门。

出了家门,隐约能听到有人在哭,好像是娘的声音。

父亲递给方正一个油纸包,方正立马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硫磺味。

他在生产队的时候,在码头扛包的时候闻过这味道。

这东西是……!

“你要挣前程就去,爹不拦着你,爹就嘱咐你最后一句话,在外面别以为那水是最危险的。”

“杭州人不怕水,只怕人。”

下海这件事,对杭州人来说,看得比较重。

若是换做了福建潮汕一带的,拜完妈祖,拜完老爷,放船下水那就是干了。

反正都快穷死了,天底下难道还有比饿死更难受的吗?

从开关以来,出海发财的风气吹了好几年,终于是连杭州人都吹动了。

遥望数省沿海之地,千帆竞渡,便是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都没有的大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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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澜壮阔的不止东南,还有京城。

隆庆二年的冬天似乎是个分水岭,从这之后,原有的平静再也保持不住,京城迎来了波澜壮阔的变动时代。

是年,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张居正上《六事疏》,陈言大本急务六事: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能武备。

两广屯盐都御史庞尚鹏条陈盐法、屯田四事。

总理江南屯盐御史邹应龙条上盐法四事。

巡抚应天右佥都御史林润奏请松江府均粮。

江西巡抚刘光济请行一条鞭法,自李青云主动在浙江,福建,广东试行一条鞭法后,首个主动更改一条鞭法的省份。

户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李青云上《关于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未来五年发展规划疏》,画风甚是清奇。

变法的大势经过嘉靖二十余年的酝酿,终于在这一个发生蜕变。

在中央某些人刻意的引导下,以一种百花齐放的方式,在大明各地开展。

加之各地报纸茶馆大肆宣传,大明朝俨然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

在这个时候,英明神武的隆庆皇帝决定也做些什么,回应一下。

他决定,派遣南京织染局内使张进朝往湖广南直隶等地选取秀女,充实后宫,以振皇嗣。

此事在各地广为流传,导致很多适婚女子因此受骗,家庭破碎,女子失去依靠。

也有人家为了不让子女踏入火坑,早早安排嫁娶之事,江南一地顿时乱象频生。

“污蔑,这绝对是对朕的污蔑。”

隆庆在龙椅上大发雷霆,道:“这个该死的奴婢假借朕的名义,做这荒唐事,诛九族都不为过,张师傅,李师傅,应当速速将他抓捕归案。”

陈洪跪在下方,头都不敢抬。

几天前,是他亲口对张进朝说皇上有旨,在湖广选秀宫女,而就在他对张进朝说的前一个时辰,皇上还亲口和他提了。

如今翻脸就不认人,这让陈洪不禁心寒,忧惧自己也会被牵连处死。

“回皇上,臣已下令,让南京三法司将其抓捕归案,择日即刻送到京城里来。”李青云回道。

隆庆脸色复杂,重重咳嗽两下。

陈洪当即抬起头说道:“这人是织染局的,自然归司礼监管着,李少保将人抓回京城后,应当速速交由司礼监定刑。”

“这是自然。”李青云心里发笑,脸上不见半点。

“若是无事,那便退去吧。”隆庆显然是有些着急。

“禀皇上,还有一事,前日御用监来信,命户部购买带色宝石珍珠等物,限三日之内以进,此事或有不妥……”

隆庆道:“此事乃是朕口谕,内府缺用所致,李少保觉得不妥?”

“自无不妥,只是时日之限有些紧迫,一时半会儿,采不到这么多宝石。”

隆庆没说话,陈洪叫道:“平日里你们的要求,皇上是千肯万肯,怎么办点事就不行了,李少保如此能人,还办不了这些小事?”

陈洪这是在给隆庆找回刚丢掉的面子。

虽然,明面上大家都觉得他没丢面子。

兴许是觉得陈洪说的有些重了,隆庆开口道:“再宽限两日,李师傅可得上心。”

“皇上的要求,臣自然上心。”

隆庆称呼的来回变换倒真是应了那句,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李青云与张居正一起退去。

行至殿外,朱红色的廊道,望到远处,越望越小,真不知那些七老八十的人,是如何能在不需要骑马乘轿的情况下,走进来,还能一站,或是一跪,就一天的。

张居正望着此地却是有些恍惚,耳边依稀能听到严世蕃当年在此地所说的那句“搅吧搅吧……”

那时候的裕王,是何等的英明贤主,怎么做上了皇位,就变得如此糊涂。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学理学一概无用

“时辰还早,回文渊阁罢。”李青云提议。

张居正欣然应允。

虽是开年之春,要忙活的事情,可一点都不小。

“潘季驯到京城了,找个机会与他见见。”张居正说道。

“需要我去吗?”

“你若是来,总归方便些。”

李青云换过话题:“林润之事,你如何看?”

张居正脚步一滞,说道:“他是个和海瑞一样刚正的人,在倒严的时候出了大力气。”

“我在说事,没在说人。”李青云也停下了脚步,定定望着张居正。

“松江府均粮一事,大势所趋,他做的没错。”

李青云:“那他做的对吗?”

张居正明白了李青云的意思,脸上的表情变作了极其严肃的模样。

“你还想作甚?”

李青云回答道:“江西巡抚刘光济自请行一条鞭法,江西是什么地方,不用我来多说。”

那是整个大明,进士最多,文气最盛的地方。

无数乡绅盘根错节其中,没有大毅力者,怎敢言在那里变法。

“我已经拟定了文书,与那刘光济说明,既然要做,那便贯彻到底,何止是一条鞭法,将新考成法,清丈田亩一并搬过去。”

张居正:“你这是拿他做投石问路的石子!”

李青云:“我保的住他,隆庆朝已经三年了,人有多少个三年,此时还能忍住不动手,莫非是叔大还惦记着师生情谊?”

张居正:“你莫要拿这些话来激我,我不拦着你去做,若是得罪了人,坏了局势,你又该如何?”

“固邦本,何为国之本,涉及国本,此事便值得去做。”

张居正:“江西生乱怎么办?”

“我让谭纶陈兵广东北境。”

“宫内弹劾,言路申饬,又当如何?”

“内宫外府,一应镇压,这些年,我们被弹劾的还少吗?”

“你太过急躁。”

两人话中意思愈发尖锐,但语气却不展露半点,温温和和,旁人若是只看样子,还以为是在拉家常。

“张叔大,我明言与你说了,江西广西湖广,甚至数省的反对者加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天下人可都盯着你那师相。”

“林润投石问路,若是被罢了官,你看到时,难堪的是我,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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