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静待来年惊雷起

自上而下的河道漕运衙门合并行动在京城中酝酿开来。

河道总理翁大立和漕运总督方廉上奏认为不妥。

由于就快到年关,京城里其他几个衙门等着发俸银,因此参与进去的人意外的少。

内阁的威严从嘉靖年开始树立,到了隆庆一朝逐渐扩大。

新令初下,许多人看不清风向,都不敢入局。

只有少数几人被推到台前,四处奔走。

“今日裁撤了河道衙门,明日裁撤了漕运衙门,再过些时日,内阁就会对你们也动手,你们怎么还能坐得住,难道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吗?”

河道衙门在京的御史,领俸银的时候愤愤不平,希望鼓动这些人一齐上疏反对此事。

今年的过年费李青云给的相当丰厚,让前几年穷怕了的京官们相当满意。

人群里冒出一个声音:“这平日里唇吃的满嘴是油,也没见到照顾牙齿的意思,今儿个你们怎么还看得上太仓库这点银子。”

众人哄然大笑。

那御史脸色发青,捂脸而逃。

文官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朝廷这锅饭,每个衙门能从里面分到的吃食都不同,有的多有的少,有时候还得抢着来。

皇帝名义上是那个分饭的人,也是这样才有机会从朝局错综复杂的势力当中立于不败之地。

但皇帝退居幕后时,分饭的人变成了相,故而古也有称“宰相”。

大明朝没有宰相,但有内阁大学士。

当内阁大学士身上兼着六部尚书的职务时,其实与宰相也没有了区别。

当今的工部尚书朱衡找上了李青云,他的身后还跟着翁大立和方廉。

大明地位最高的几个土木佬都出现在文渊阁里,自然不是为了讨要工程欠款。

而是为了河漕两个衙门合并的事。

“我原以为,几位会在奏疏里与我辩驳。”李青云吩咐人上茶,顺便去把张居正从宫里拽过来。

他正在宫中给小万历上课。

合并河漕两个衙门的事情既然是他们两个人决定的,就不能由他一人对付这三人。

“老夫知道玄卿年少气盛,然对我大明诸多制度尚有不满,恐难免偏见。两个衙门从大明建国起,历经岁月,久而久之,已见其可用性与实效,乃‘立规于法,治世安民’之道,合并河道与漕运之衙,非但为一时之利,恐反致‘画蛇添足’之局。

古人云‘稳如泰山’,行稳致远方为长策,望君思之,,庶可‘久安久治’。”朱衡说道。

李青云:“此地乃是文渊阁,军机重地,朱部堂可称职务。”

一旁的方廉和翁大立对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这李青云当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听锦衣卫回报,太仓库前,众人讥笑河道衙门的御史。”李青云道。

朱衡眼神一变,北镇抚司从来只对皇上负责,怎么会汇报消息给李青云听?

这难道是皇上的意思?

“李少保提起这事,是为何意?”翁大立问道。

李青云道:“翁都堂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感慨此事之难。”

“遥想过去两年,太仓库空的可以跑耗子,前来领取禄米的官员,哪个不是面容苦楚,脸色憔悴。”

“今年难得有了调笑的兴趣,证明咱们大明的江山社稷,正在转危为安,终于能在太仓库领到十足十的俸银。”

李青云话锋一转:“可你们也知道,银子是不会凭空变出来的,须得开源节流,才是长久之法。”

“合并河道和漕运两个衙门,是内阁诸位阁臣深思熟虑之后,才终于做下决定,绝不是我李青云一人意气所定,这一点,还望朱部堂知晓。”

朱衡当即不语,一旁做陪衬的翁大立开口说道:“距离年关不过半月,敢问李少保,这个衙门合并,到底怎么个改法?”

怎么改,通政使司到时候会重新拟定细则。

这般慎重的东西,显然是不能简单从嘴里说出来的。

翁大立问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既然合并的事情我拦不住,那合并之后的权力分配又是怎么样的。

自己这个河道总理还保不保得住。

河道衙门和漕运衙门,两个衙门可以算是大明所有的衙门里面油水最多的,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轻易放弃这个聚宝盆一样的职位。

“总督一人,统领两个衙门,下设河漕总理,无员额,暂设三人。”

方廉问道:“第三人是何人?”

“朝廷任命,年关过后,自会知晓,而且,这河漕总理一职,据事而任,无事时,不得使权。”

翁大立坐不住:“这如何使得?天底下这么多条河道,这么多的水灾,如何能不设常职?”

没了实权的河漕总理,那和大理寺,光禄寺里面那些杂七杂八的卿大夫有什么区别。

没权,哪里来的钱!

“翁都堂不必急躁,你也说了,天底下这么多河道水灾,自然有常务,只是暂定罢了。”

朱衡示意翁大立坐下,旋即问道:“既是节流,必要裁人,这裁撤之数,两座衙门各自多少,裁到哪个品阶?”

“此事,自然由国法而定。”张居正从外面走进,掸去身上不存在的风雪。

“还是那句话,据事而定,另外兵部的事情想必几位也有听说,整顿风气,势在必行。”

“我曾听闻,漕运衙门当中,漕官漕卒,常有将漕米沿途盗卖,然后故意将船只放失漂没;或虽系漂流,但损失不多,却乘机侵匿,自沉其舟,捏称全部沉没;甚至贿买当地官吏,伪称查勘属实,要求准予报销了事。”

“可有这些事?”

方廉沉默不语,这种事就看上面查不查,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要翻旧账,他也不能拍着胸脯说没有,那是拿张居正当傻子。

“无论什么品级,从巡河御史,到各级官佐,如漕运把总、指挥、千百户等官,以及跟官书手、算手等人,但有索要陋规常例,采取各种借口以敲诈兵役人等,科索钱财船料入己的,分别给予降级,带俸差操,直到发边卫充军。”

方廉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如此规矩,下面人怕是会有所不满,到时误了来年漕运……”

“方都堂,你这是在危言耸听?”张居正倏地拍桌问道,语气甚是严厉。

“不过是未雨绸缪,张阁老千万别误会。”

李青云端起茶,说道:“此事内阁已定,明年施行之时,便知道妥不妥当,几位请回,也可过个好年。”

端茶,自然是要送客。

几人来到文渊阁外。

方廉兀自叹气:“老夫何尝想过威胁于内阁,今年我已五十又四,得皇上赏识,寻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总督漕运一事,漕运衙门里面的事情又哪里是我能一言而决的。”

“李玄卿与张叔大只把目光放在你我身上,怕是要吃大亏,来年的漕运怕是也危险了。”

翁大立冷笑道:“他们既然不怕,那就随他们胡闹,三十万漕工,两个衙门官员杂役加起来两万多人,搅得风雨不停,搅得天翻地覆,他们才知道怕,才知道疼。”

朱衡面带愁容,缓声道:“事关社稷,黎民百姓,不可意气用事。”

“是这两个娃娃在拿我大明的江山意气用事,”翁大立断然反驳道:“瞧不起祖制,瞧不起两座衙门,这要改,那里也要改,改到哪一天,连同我们这些老家伙,一齐赶出朝堂。”

“左右不过是一走,老夫撂下手,看着他们怎么把局势弄得一团糟。”

————————

隆庆二年,最末的几天,召开了许久未曾开过的御前财政会议。

隆庆在龙椅前放了几扇屏风,遮挡住群臣的目光。

不是为了像嘉靖那样搞神秘,实在是劳累了一晚上的隆庆实在太困,不想让底下群臣见到他的丑态。

话说这扇屏风从隆庆的内库里掏出来实在不易。

因为在他众多的收藏品中,没有几样是能够登上大雅之堂,屏风中的图画能拿出来示人的也就这么几个。

平日,隆庆私底下还会把收藏品拿出来,与自己的肱股之臣一起欣赏。

但御前财政会议这么隆重的场合,还是需要注意一下。

司礼监那边坐着杨金水,陈洪,冯保三人,后面站着五名秉笔太监。

对面坐着李春芳等人。

“托皇上的福,本以为今年的各项开支用度又不够用,没成想还能有结余,太仓库如今仓禀充足,积有万金,可待不时之需。”李春芳率先开场。

众人齐呼万岁。

“照着皇上的吩咐,礼部翻新了礼器,漆器,多了一倍开支,这笔账明白记录,各司可有异议?”

“若无异议,那便交由司礼监收纳批红。”

“工部今年修堤坝,翻新宫殿的款项一切正常,无异议即刻批红。”

“兵部……,无异议”

“户部……”

暖洋洋的铜炉将隆庆烤的浑身舒坦,殿内有条不紊地各道响声,让人不禁昏昏欲睡。

“如此,各司衙门今年的开支都算清了,我们商讨一番来年的用度。”

由于在内阁的时候,几人早已经商量好,此时在殿上,若是隆庆没有异议,那就是走个过场。

司礼监三人,除了一个陈洪之外,鲜少有提出别的意思,见着隆庆没有说话,那就直接照批。

陈洪心里暗自着急。

这像个什么事啊!

内阁都快和谐得穿同一条裤子了,我的皇上你就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这群杀千刀的要是联合起来,国将不国呀!

虽然陈洪这番想法并不是出自忠君爱国,这么高尚的品质,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想的倒也没错。

如果是这件事放在嘉靖身上,他一定会急得跳起来。

隆庆还是幸运的,手底下这些臣子,还没有一个想着架空他的,除了某个人……

“工部的开支可以存多一些,”李青云说道:“来年说不定会疏通漕运河道,河漕两个衙门合并,要花钱的地方也不少。”

“是该多些,皇上打算明年在紫禁城里造两座宫殿,这笔钱是从工部里面出。”陈洪说道。

造宫殿,皇帝的传统艺能。

李青云不见惊讶,笑道:“宫殿之预算我等早就算在了账款上,不劳陈公公费心。”

杨金水深藏功与名,陈洪满肚子尖酸刻薄的话顿时被憋了回去。

“若是无事,那便退朝。”

隆庆一声令下,给今年画上了一个句号。

爆竹声中,辞旧迎新。

李青云在府中,难得享受闲暇时光。

徐叔老了,去年开始便不在身边,替换的人是他家中的子弟。

同样的,他的父母也已经老了。

三人都离开天寒地冻的京城,回到老家苏州。

此时府中,李青云俨然成了名副其实的老爷。

“老爷,今年的贺表,比往年多了不少,”徐朗在徐叔的管教下,处理事情也算是得心应手,事无巨细地与李青云做着汇报:“今年丝绸作坊产量上不变,那群佛郎机人逐渐吃不下了,咱们卖给了其他几个国家的,甚至卖到了倭人那边,每年刨去给宫里的,得银大约八十万两。”

“各地酒楼,茶馆,车马行生意照旧,多置办了八十多家铺子。”

“书院在江西又开了两家,那边的先生便宜,省了不少银子……”

“各地的医馆,武馆,职院都铺开了范围,着手培养大夫,水手,技工至少三千余名,他们的孩子都在我们开的蒙堂里念书。”

“田海的船听说是飘到了另外一群红毛怪的地盘上,打了一仗,毁了十几艘船,还死了好些人,不过都安抚好了。”

“研究院那边,少爷说的蒸汽机功率还达不到水平,还在改进……倒是研究出了一种打得更远的炮……”

“……”

深宅大院里,少有能听到外面的鞭炮声。

大雪飘飘而下,李顺儿在院子里教孩童练武。

高妍带着眼镜,在烛火下做题,蓝溪娴不服气地捏着绣花针,小心翼翼地绣着某种抽象的东西,小荷一边看着孩子,一边啃着点心。

李府平静地迎接着隆庆二年的结束。

“要打雷了。”

“爹骗人,冬天怎么可能会打雷呢?”

“来年,要起惊雷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