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出门去联络门生,重点找了在翰林院和国子监的人。
这些人和都察院里的一样,都是朝中的出了名的不安分。
都察院被徐阶渗透干净,国子监里倒还有些可用的人。
另一边,徐阶出了都察院大堂,风风火火地往玉熙宫赶。
作为首辅,在宫中太监欺辱文官的时候不站出来,那他多年攒下来的威望就毁了。
“臣有要事求见皇上。”
门前的太监赫然是杨金水,他跟着黄锦回到了宫里。
“对不起了,徐阁老,皇上吩咐过,这段时间在七七四十九难中的重要关口,耽误不得,一切事宜,可便宜行事,或等皇上出关。”
徐阶一愣,又是这一招。
他还想说什么,杨金水已经凑近了身子,低声说道:“徐阁老,你也别费功夫了,皇上龙体不安,特地给咱家留了一句话,让咱家一定要转告徐阁老您。”
“公公请说。”徐阶心里警惕起来。
这个道士皇帝又要让他们猜谜了。
“皇上问徐阁老,萧规曹随可是一件美谈?”
————————
“当然是美谈,稍微读过一点书的人,谁不知道萧规曹随的典故。”
徐府里,张居正来回踱步,思考着嘉靖这次给出的谜语。
旁边站着儿子徐蟠。
徐阶老矣,膝下数子,只有一个徐蟠还成器,但也不是那么成器。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当初裕王府里,他们的三人小团体,就数张居正猜嘉靖的心思猜的最为准确。
现在这个新的小团体,少了高拱,让徐阶不由得有所感伤。
徐阶:“话虽如此,但皇上的心思最是难猜,不会只是单纯问一下这么简单。”
徐蟠的表现欲望很强:“我觉得,皇上的意思,可能是在暗示现在的朝局跟以往变化太大,提醒父亲接下来的行事要像以前那般。”
徐阶不易察觉地摇摇头。
他将儿子带在身边,耳濡目染,但学到的东西还是少。
张居正:“在下觉得这种解释不妥。”
“须知一朝首辅有一朝的做法,纵使是萧规曹随,也只是秉持道家的无为而治的思想,导向是为了国家休养生息。”
“而徐阁老前一任是谁?是严嵩,他的恶名传遍天下,他的治国策略对社稷江山危害过甚,如何能算得上‘萧规’?”
“他既然不是‘萧规’,那徐阁老必然不能跟随。”
张居正一番话,有理有据,徐蟠讪讪退下,脸有些发烫。
在父亲面前丢人了……
徐阶望着张居正:“叔大,直接说你的看法吧,老夫年岁已高,想东西没有你们这些人快,就不献丑了。”
张居正:“老师说笑了,您比我多了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在皇上身边多年,若论琢磨皇上心思,您还是最擅长的。”
“反倒是我,要献丑了。若是说的不对,老师不必客气,请当场指正。”
礼数做齐,张居正侃侃而谈,倒看不出一丝要出丑的姿态:“萧规曹随这一典故,肯定不是让老师去学严嵩。”
“老师不是严嵩,也学不来严嵩,那皇上就不是表面指代前后继任的意思。”
“此中深意,我们联系当下情况,皇上或有让老师恢复往日平稳朝局的意思。”
“现在的朝局比之以往,在嘉靖三十九年的时候还要糟糕,百官无俸禄,南北两边战乱不休,天灾不断,粮食短缺。”
“朝局若算平稳,那必定是在嘉靖十一年到嘉靖四十三年的时候。”
徐蟠:“你是说皇上要对爹不满,认为这两年过的太乱,借典故讥讽?”
张居正摇头:“非也非也。”
“如今时局败坏,两京一十三省皆无宁日,岂是老师一人的过错,比起严嵩,和之前那两年,老师的施政方法和总体大略未有改动。”
“造成如今朝局败坏的原因只有一点,钱。”
徐阶目光一闪,经张居正这么一说,突然想到了什么。
“皇上那句话里最后几个字也是重点,算不算是一桩美谈,便是让老师自行抉择。”
张居正接着说道:“在嘉靖三十九年的时候,一方面乡绅皇亲占田,吏治败坏,百姓争相投献土地,导致朝廷收不上税,另一方面严党人员个个贪得无厌,卖官鬻爵,几乎明码标价。”
“以至于上奢下贪,国库亏空,而之后的几年,光景却好起来了,库房里甚至还有了存银,这便是新规起到的作用。”
“改稻为桑,度田还民,开放海禁,国库解一时之忧,这些才是皇上要我们跟从的‘萧规’。”
话说到这里,张居正将意思挑明的差不多了。
徐蟠有些疑虑:“可这些政策的实行人是被皇上亲手打为白身禁足的,那皇上的意思是……”
张居正:“皇上是不打算再拖下去了。”
徐蟠:“拖什么?”
“海瑞的事,影响到了李青云的任用,间接影响了东南大局,大明的大局。”
这话背地里是在暗示徐阶,不要再做甩手掌柜。
这件事朕不怪罪你们其他的人。
但是你要赶紧把这件事解决了,是杀是留,看你徐阶自己抉择。
但既要保住朕的面子,又要让事情尽快掀过去。
其中的难点便在于如果想保住佳静的面子,那海瑞就必须认错。
但海瑞不可能认错,那海瑞就只能伏诛。
海瑞伏诛了,与他亲近的人就不能任事,那李青云就没办法接着去主持大局。
看着很难,但实际上操作起来一点都不难。
徐阶时到今日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做官做事,最艰难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揣摩清楚上边的意思。
徐阶:“叔大说得很好。”
徐蟠:“爹平日嘱咐的是,做官做事愚兄还需和叔大兄好好学习请教。”
只有张居正自己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如果能够堂而皇之的行驶正道,何必整日琢磨这些心眼里的东西,实在小家子气。
徐阶:“既然明白了皇上的心意,那么就该着手解决这个难题。”
“叔大,为之奈何?”
这一问,让张居正一愣,旋即心中有难掩的激动:“照我所看,应当尽快联合百官,共同上疏,请求释放海瑞。”
“我大明不以言论罪,海瑞虽然詈骂君父,但也是走的上疏的路子,最多就是贬为平民而已。”
“我们咬死了海瑞是以臣谏君,君臣便是父子,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父,臣子进谏君父又怎么能处死呢?”
徐阶点头,随后又摇头:“怕是不行,皇上那边过不去。”
张居正:“若只是这样,当然不行,还需裕王爷出手。”
“我们上疏,请求宽恕海瑞,裕王上疏,请求处死海瑞。”
“君父臣子,四方齐力,如此大事可成。”
徐阶大赞:“好计策。”
他眼睛望着张居正:“此事便交给叔大,你和犬子徐蟠一齐去做,尽管用我的名号。”
两人当即领命。
————————
李青云想出来的计策在徐阶这又被用了一遍。
张居正因时而变,某种程度上和李青云达成了默契。
只是徐阶高拱两人在此间事上,未有通气。
出现了各忙各的现象。
这边,张居正到都察院,联系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准备联名上奏。
徐阶的威望还是在的,听着有解决的办法,他们也就顺从着做。
另一边高拱的行动有些阻碍。
他要发动的是六部衙门,国子监翰林院的人。
这些人关系复杂,性格迥异,幸得是高拱自己亲自奔波,方才堪堪搞定。
对于高拱一派而言,这也是难得的机会。
因为着手推波助澜海瑞审案一事,能让他们获取六部百官的信任。
“今天下朝纲崩坏,阉宦横行霸道,前日竟然公然禁足我等,皇上必然也是受了他们蛊惑,我等应当效仿那海瑞死谏之志,致君父以尧舜,复朝纲以澄明。”
这般话术在百官心中埋下种子。
在五月底,百官齐聚户部,广盈库大门紧闭,没有半点要开仓发禄米的迹象。
库房里的郎中见这阵仗,吓得两腿发软。
“是哪个天杀说这月要发禄米,快去找赵部堂,不然又要出大事了。”
百官似是有人鼓动,那群年轻力壮的新晋翰林和学士冲撞着大门,大声喊着。
“国家禄米逾两年半未曾发放,我等披上官衣,自身尚且难保,何况底下百姓,今朝局崩坏,必是有小人奸党作祟,迷惑圣上。”
“我们就算不为自己争,也要为我大明朝的国事争,为天下的百姓争!”
“诸位,我们一起上疏齐齐进谏,扫除奸党,澄清宇内。”
“上疏,进谏!”
“上疏,进谏!”
当真是一呼百应。
群臣乌泱泱地又冲向了西苑。
广盈库前的乱象惊动了各部官员。
有人立马跑到了西苑汇报情况。
“不好了,首揆,底下有人因为俸禄的事闹起来了。”
徐阶脸色一变:“如何闹起来,快细细道来。”
这汇报的人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心里也带着点怨气,只说了俸禄的事:“听旁人说,他们是在广盈库前起哄,因为又拿不到禄米,一激,就全都闹起来了。”
徐阶大声呵斥:“是谁传的流言,需得彻查。”
心里门清的高拱立马说道:“还查什么查,火烧眉毛了,把这件事压下去才是。”
徐阶眼睛立马紧紧盯着高拱:“前些日子皇上放话了,不要再惹事了。”
高拱:“没有人要惹事,积怨许久,不然谁能鼓动他们。”
徐阶察觉到了什么,但也不是纠缠的时候。
“你们几位,快随老夫前去,将人劝回。”
——————
高日悬空,群臣涌动在西苑门口。
挡在玉熙宫外的陈洪心里乐开了花。
多少年了,都没见过这种阵仗。
上次出现还是三十多年前,嘉靖为了跟群臣争“大礼议”,在左顺门外出现过二百多个官员集体上疏的事件。
那一次当场便杖死了十几个人,杖伤了好几十人,还抓了好几十人。
嘉靖一朝谏官的风气为之一滞。
这番打压让之后数十年几乎无人再敢挑衅皇帝的尊严。
哪怕是后来出名的“越中四谏”“戊午三子”,都只是针对严党。
周云逸:“真的会死的……”
本来黄锦入宫,他强逼百官写下论罪奏折,但还是没能让嘉靖满意。
此后时日,陈洪一直惴惴不安,活在权势已去的恐惧当中。
如今的场面,黄锦如何能处理的来,只有他陈洪。
念及此,陈洪厉声喝道:“都挡着,都挡着,要是让他们进了宫门,咱家剥了你们的皮。”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要谋反吗?”
宫外群臣,其中为首之人回道:“大明没有谋反的臣子,只有进谏的臣子,我们是来上谏的。”
“进谏,那可太新鲜了,”陈洪冷笑:“咱家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进谏方式。”
“进谏怎么连道奏疏都没有?”
这些人本就是一时热血上头被鼓动了,一时间竟然真找不到一封合规的奏疏。
人群乱了一阵子后方突然有人递了一道奏疏上前。
“这便是我们的奏疏。”
“上疏有上疏的路,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交司礼监。”
文官那头:“不能转交司礼监,皇上就是被你们这群人给迷惑了。”
“奸阉误国,就是要参你们!”
“对!就是要参你们!”
……
“再往前一步,咱家就把你们乱棍轰出去。”
那群文官不退反进,齐声高喊:“请皇上纳谏。”
青天白日,声音如煌煌震雷。
闯进了嘉靖的耳中。
黄锦头上冒着冷汗,望着嘉靖:“万岁爷可千万别动怒。”
嘉靖摇摇头:“朕年少时便见过这份阵仗,如今这般年岁了,怎么可能还会被吓到?”
“陈洪那奴婢虽然不甚聪明,但颇有几分狠辣,招呼这样的场面也足够了。”
“只是总有些人不安分呐。”
黄锦迷糊了:“万岁爷是什么意思?”
嘉靖:“家里人多了,就各有各的想法。”
“平时不冒头,找着由头了就推波助澜。”
“别在那里傻站着了,他们的目的不是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