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没到尽人事听天命的地步,至少李青云是在这么想的。
杭州田海炮轰倭人的消息让他心情愉悦。
这么些年的努力,若是他还看不到大明发生的变化,那才会让人气馁失落。
如今的大明正逐渐走上正轨,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李青云也是学会了慢慢来。
打击徐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徐阶这么多年的经营,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由头,最好的结果就只是拼个两败俱伤。
李青云打算再蛰伏一段时间,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等到广东福建几省的治理有了变化,他才能有更大的底气去向旧官僚大地主阶级发起冲锋。
不过很多事时候,事不遂人愿。
或者说,这是一个新兴势力形成过程中必然会经历的事。
李春芳满脸愁容地坐在椅子上,案前摆着一道折子。
南京户部给事中王祯上书弹劾李春芳:“亲已老而求去不力,弟改职而非分希恩”,是为“不忠不孝。”
李春芳先前几次按例上疏乞休,以“亲老身衰”两个理由,父母亲“年并七十有七,景逼桑榆,命同风烛”;自己“目花生而莫辩,心血耗而善忘”。
虽然我是有点想走,但是被人赶着走,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这个首辅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是逃不过如同徐华亭那样的命运?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莫非,这个位子注定了不得善终?
这道折子里的内容很快被传了出去。
李青云知道的早,是高仪亲自拿着誊写的文书到府上问他。
“二叔明鉴,这几日我都在忙着与江西巡抚刘光济洽谈江西各地行使一条鞭法的事,这件事当真与我无关。”李青云心里满是不解,连忙否认道。
高仪点头:“玄卿的话,我信,但你需得赶紧打消首揆的疑心,消除影响。”
“张叔大那日在阁,他当面即表示要严查此事,你也要拿出一个态度来,内阁不宜再起旧患。”
鉴于严嵩徐阶高拱三人之间不留体面的争斗,给内阁的整体形象造成了极大的损伤。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一旦出现明言弹劾内阁首辅的奏疏,都被怀疑是底下的阁臣心有不满,欲要兴起党争。
李青云正色说道:“党争再起,亦非我所愿,二叔放心,我现在就到文渊阁去,这件事情一定会查个清楚。”
李青云高仪两人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说是要查个清楚,但两人心里都明白了一个大概。
定是有人觉得李青云在松江一事的任命中与当朝内阁首辅产生了分歧。
外人不知他们如何协商,只知道首辅将任命不过两月的松江知府又紧急撤换,定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此事,要么是有人故意挑起事端,要么是有看不清风向的人想要讨好李青云。
这件事,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上疏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事实上,又蠢又坏的人不止一个,也不止在官场之中。
孙五本是原礼部尚书孙承恩家中一仆役,靠着油嘴滑舌和伶俐性子,得以在宅子中待过一些时日。
在孙家失势后四处游荡,以诈骗为生。
孙五在去京途中遇见了朝见完皇帝返回职位的孙克弘,他就是原礼部尚书孙承恩的儿子,因父亲的缘故而获得“荫官”,得以担任湖广汉阳府知府。
仗着以前在宅院里打听得来的一些鸡毛蒜皮的消息,他得到了孙克弘的信任。
于是对孙克弘谎称自己认识不少朝中官员,正好河东盐运使职位有空缺,可以用银两疏通关系帮孙克弘谋到这个职位。
孙克弘信以为真,便写了一封禀帖和两封礼帖,并交给孙五二百两银子。
孙克弘也不是傻子,在孙五临行前说道:“我派两个杂役与你一同前往,在京城自有徐家的人与你接头,若是你不到京城,徐家人不传来讯,除非你跑到俺答那边去,不然老爷都能找到你。”
这番话让孙五顿时苦了脸,本来只想混点银钱,结果将自己套牢在里头,只好乖乖上路,赶往京城。
路上他已经想好,身边两个杂役呆头呆脑,好骗的紧。
到了京城,只需做出帮忙疏通的假象,和徐家人见了面,到时候在孙克弘那里也能交代过去。
毕竟自己话也没说满,这件事能办,但又没说一定能办成。
打定了主意,孙五便放下心来,到了京城之后,好一顿嚯嚯。
花了半天下来,二百两才花了不到五十两。
孙五不禁皱眉,没钱的时候苦哈哈,有了钱居然还不只能往哪里花。
那些个销金窟,太明显的地方不能去,真正上档次又不让他这种贱籍的人进去。
于是乎,他只好与徐家在京城的人见面,接头。
暂时在徐家的店铺住了下来。
每日出去,美其名曰去见大人物,给孙家少爷疏通关系。
还不许两个杂役跟着,孙五一通忽悠下来,干脆也就不急着走了,在京城过着逍遥日子。
正常来说,大明一个大人一年需要3.6石米,一个小孩需要1.8石米,如此看来,假设一个5口之家,两个大人和三个小孩,一年需要食米12.6石,相当于12.6两银子。
再加上其他许多花费,例如食米和食盐两项相加需要14.2两,柴、油、酱、醋、茶,还有祭祀、人情等,一年的开销不低于20两银子。
五口人家一年开销不过二十两,即使是京城的物价稍贵,但手握两百两白银的孙五毫无疑问成了一个大户。
平日里胡言乱语和铺张奢华的行为引起了部分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的顾绍,刚找到落脚的地方,立马就被在京城的徐家人给找到了。
顾绍身上也有一个秀才的功名,在乡野里也算是有名声,前来劝阻顾绍的徐家杂役话语间也十分客气。
“徐阁老毕竟是个和气的人,万事好商量,你看顾兄又何必来京城跑这一趟,这对大家都不好。”
要说为什么不直接扣下顾绍,让他直接消失,这里面的门道可就深了。
在京城,死人一事可大可小,死一个秀才,其实也可大可小。
死一个松江府华亭县下秀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要是死了一个已经来到京城,准备告徐家御状的华亭县秀才,那这件事的文章可就多了。
顾绍手里捏着的所谓虚假的罪孽,其实对于整个庞大的徐家势力而言,算不得什么。
徐阶和徐虹害怕的,是有人故意借此事做文章。
尤其是他们刚刚将林润和王用汲撵出松江,这段时期过于敏感。
顾绍经过一开始的惊慌,见徐家人没敢动自己,这才安定下来,他听着徐家仆役的话,不由得冷笑:“你们早些时候都干嘛去了,非要我来到京城时才说这些话。”
“告诉你们,晚了,今天这御状,我是……”
豪言壮语刚想说出口,顾绍余光突然扫到了孙家人背后有一个穿着斗笠服,细瘦高个的人影,心里不由得一颤。
难怪……难怪自己刚来京城就能被找到。
原来徐家人居然托上了锦衣卫的关系。
莫非我手中拿捏着的,是徐家的命门罪证?
徐家人见顾绍不说话,心里得意自己出这一招。
在民间,锦衣卫的名声也是鼎鼎大名,吓唬这么一个破落家的秀才简直是大材小用。
徐家二子徐瑛娶了前任锦衣卫头子陆炳的女儿,攀上了锦衣卫的关系。
后来陆炳死后,徐家人也靠着吃陆家的绝户,吃的满嘴流油,攒够了兼并土地,开商铺做生意的第一桶金。
要知道,陆炳可是当年嘉靖帝最为其中的人,家中资产,不下于严嵩,就这样平白便宜了徐家。
徐家人道:“顾兄,话不要说的太着急,事缓则成,此时你在气头上,做什么都是错的,不如随我回去,给你找一处更加洁净雅致的地方落脚,洗洗风尘如何?”
为了安顾绍的心,他又说道:“大家都是华亭人,同乡的情谊尚在,顾兄又何必担心我等会对你不利,你也并非是亡命天涯的孤魂野鬼。”
这话提醒顾绍,自己要对他动手,都不需要这么大费周折。
顾绍思虑片刻,勉强点头同意,跟着徐家人回了住处。
说是洁净雅致,但实际上也就是一家棉布铺子上面的厢房。
顾绍落住时,好碰到一人,长得尖嘴猴腮,一看就是奸滑之人。
竟然将我与那等粗鄙刁民安排在一起,徐家简直不当人子。
而在顾绍离开客栈后,有巡城的捕快看到了这一幕,立马也去报信。
京城就是一张大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捕快并不是什么大人物的手下,也不是身份神秘的异国人,他就是老老实实,有点小奸诈的捕快。
汪二看见同僚狗狗祟祟地回到衙门里,心里顿时警觉,上前问道:“二柱子,发生啥事了?”
那人眼睛一亮,说道:“今日我巡街的时候,见着了北镇抚司的人,还有……”
“慢着……”汪二厉声打断他,说道:“我什么都没问,你什么都别告诉咱,咱一点都不想知道,一点都不想。”
话说完,一溜烟似地跑开了。
小捕快不以为意,他连忙向着上头说了这个消息,美滋滋地拿到一笔赏钱。
而收到消息的捕头显然是某些人的眼线,到了他这一级,已经能和上面的一些算得上人物的人打交道。
韩楫和宋之韩乃是高拱的门生故吏,高拱失势之后,他们便跟着张四维一齐投入了李青云的门下。
高拱在六部经营好些时日,两人也各自搭上一些衙门里的关系。
听得手下眼线禀告,韩楫和宋之韩两人心里一合计。
“徐家人与锦衣卫在京城拿人,其中肯定有苟且之事。”韩楫断言道。
宋之韩问道:“不若查个清楚。”
两人相视,顿时明了彼此心间早已算计起来。
他们将捕头赶到外头,交流起来。
“此乃天大良机,徐家人有腌臜事,还扯上了北镇抚司,被捅出来后定然颜面上难堪。”
韩楫冷静做着分析,道:“先前朝中,李少保威风被徐家人所制,心中必然郁郁不平,此事正好是我们两人露脸的时候,若能抓住那徐家的把柄,定能得到李少保青睐。”
“就算不成,也落了徐家气焰,在李少保心里也能留下印象。”
最主要的是,消息属实的话,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成本,就可以获取这一丰厚的政治资本。
宋之韩点头同意,道:“就算是为了旧主情谊,咱们也得做上一做,替高阁老出口恶气。”
两人一拍即合,即刻联系了好友,伙同衙门捕快立即便去拿人。
此事顾绍在厢房中,与徐家人已经商谈的差不多。
“顾兄所操心的,不过是些许田亩,以前是下人不懂事,叨扰了顾兄,我替老爷做主,将乡里的地还给你,另外,你看这间铺子如何?”
顾绍心一动,这可是寸土寸金的京城铺子,徐家人要拿这个贿赂自己。
他想起之前在同乡面前说的豪言壮语,读书人那种道德愧疚感瞬间涌上心头。
顾绍啊顾绍,你不能妥协,你是读书人。
可是,徐家给的太多了……
徐家那头的人见顾绍鼻间喘着粗气,心中知道他定然意动,也不逼迫他的薄脸皮,当即告退,让他自己再权衡片刻。
独处的顾绍很快坐下了决定。
脸面什么的,可以暂时抛一抛,再让徐家人加点钱,自己就应下来,回松江过快活日子。
到了晚上,廊道里走来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正是潇洒了一天回来的孙五。
他五爷可算是挤进了京城里的奢华圈子,两百两一时间内顿时就花只剩下了十八两。
这让他心中懊恼,早知道多留些,自己真是迷了心智。
顾绍未与此人打招呼,招呼下人打了盆水洗漱,准备睡觉。
夜里静谧之时,一阵踹门声惊醒了顾绍,随即是叫喊声此起彼伏。
顾绍心里一颤,莫非是徐家人觉着代价太大,打算害自己的性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