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李太师,张四维已经入宫面圣,皇上同时召见了杨博杨部堂,但杨部堂称病未能一同前去。”
“乾清宫留中的奏疏约莫有一百多份,多有弹劾您的,罪名大体上就是……。”
“内外盘踞,窥伺朝廷,盗取国柄……好大的罪。”李青云嗤笑道。
对隆庆这个做法李青云觉得在意料之中。
高拱始终是陪着他一路走来的,类似糟糠之妻一样的角色。
这段时间的分别没有让他的依恋变浅,反倒是因着距离产生了美,心底里那点做了皇帝的虚荣心和膨胀感让他需要一个对他非常相熟的人用来报恩。
“李太师,奴婢就知道这么多,要是没别的事,奴婢就回宫里去了。”
此人名为孟冲,是除杨金水外,李青云又在宫里收买的一股势力。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更何况司礼监眼看着也快要更新换代了,尽早布局,还是比较妥当。
“孟公公慢走,若是宫中有什么缺什么吃穿的,尽管说来。”
……
文渊阁值房中此时只剩李青云一人。
昔日内阁六名阁员共在的盛况已逝,如今内阁当中名义上还有四人,但实际上只有李青云和张居正两人处理政务。
两京一十三省的担子太重,靠着两人是没办法担起来的,平常李青云也会让王锡爵与申时行进阁观政。guqi.org 流星小说网
两人手下各自一套班底,总的来说李青云的班底要更豪华一些,所以此时他还有空在内阁中批复文书,而张居正已经下到六部去监督办公了。
案桌上各地奏疏堆积如山,上面所述都是有关民生大事。
李青云幽幽望着这堆奏疏叹了口气。
每次党争都是如此,空费精力,荒废国事。
但又不得不斗,不然权柄尽失,谈什么都是虚的。
“新郑公啊,你这次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这张四维若是不严惩,如何能定朝野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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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四维踌躇满志赶到乾清宫,见到隆庆立即高呼万岁。
如此姿态引得隆庆诧异,问道:“爱卿何故如此激动?”
“只因大明朝与皇上皆有喜讯,臣下心情激动,难以自抑。”张四维答道。
隆庆心中更加奇怪,问道:“哪里来的喜讯,朕看近日奏疏全是各地呈报的灾情,你再妄言,便是欺君。”
张四维道:“福祸从来相依,更有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的说法,当年浙江新安江决堤之后,朝中毒瘤被扫荡一空,如今虽多有水患,焉知不是洗涤我大明朝污浊之水。”
“大胆!”隆庆突然呵斥道,张四维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了。
李青云此时被他们刻意营造的再不济,那也不像严嵩那般天下人唾弃。
更何况的是,在隆庆心里,李青云做事还是称职的,让他这个皇帝过得相当舒心。
无论是用嘉靖的标准,还是他自己的标准,李青云都还算是贤臣。
他有心想要迎回高拱,但不代表着他愿意失去李青云。
最好的结果,那就是全都要。
这番态度近乎是给张四维泼了一盆冷水,场面有些尴尬,他只能斟酌着说道:“微臣妄言,望皇上恕罪。”
他干脆变换一种说法:“李阁老多年来操劳国事,劳苦功高,近来可能发生了些小麻烦,想来是经验不足所导致,内阁此时首揆多病,高仪高阁老又时常精力不济,正是需要一名德高望重之人做领头羊,清扫弊病。”
虽然有些怪怪的,但这般说法才像话……隆庆满意地点点头。
这种说法,其实应该给杨博这样的老臣来说才像话,什么时候也轮不到张四维这个后辈来说上官的经验不足。
往细里一琢磨,倒翻天罡之意甚浓。
隆庆道:“如此,你便再上一道折子,重新说一遍,冯保。”
“奴婢在。”
“传朕旨意,各司衙门一定不能置百姓灾情于不顾,尽全力救灾,必然不可耽误了漕运一事。”
“下旨探询慰问高师傅身体状况,若是妥当,召其到京城一趟。”
冯保身体一震,他虽然与李青云的关系并不好,但是不代表和高拱就相处的来。
隆庆这番布置,不妥当之处甚多,他一时竟忘了应答。
“发什么呆?”
冯保道:“万岁爷恕罪,奴婢方才在想,这道旨意是直接传旨六部,还是照例先到内阁?”
直接给六部传旨,就这寥寥的几句话,下放到六部,做一个最高精神指示还行,但要是做一个具体落实的章程,那就完全不通用。
正常程序是传递到内阁,内阁官员写出票拟,与六部商议,再拟旨下发。
不越过内阁,那旨意就要给到李青云手上。
百官因为各地灾情还有频繁改革之事弹劾李青云,然后到头来还要李青云来处理灾情漕运的政务,多少有些不合适。
越过内阁,这道旨意就显得假大空,起不到半点作用。
冯保这么一提醒,隆庆也迅速反应过来。
坏事,如果是放在以前,就算是忽略了内阁,司礼监也有处理的能力。
但是司礼监似乎是被自己玩废了,李青云接手政务这几年,在自己的纵容下,事不经司礼监,司礼监几乎只成为了盖章的工具。
现在办事离不开内阁,也离不开李青云了。
这样一个两难的问题摆在面前,该如何解决?
隆庆沉吟许久,道:“先不发旨意,这些奏疏再留几天。”
他又望向张四维,眼神耐人寻味。
张四维忐忑地窥探天颜,两人对视一眼,却等不来隆庆开口说话。
有些话,不能上称,那便说都不能说,只能猜……张四维立即猜到了隆庆的想法。
这些奏疏留中不发,就不会到内阁,就不在朝野中出现。
皇上的意思应该是让他再递一份奏疏上来,这些都太激烈了,和皇上的主观想法不符。
“爱卿还有事要陈奏?”隆庆问道。
“无事,微臣告退。”
见张四维领悟到自己意思,隆庆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张四维走后,冯保脸上挤出一抹笑,道:“奴婢这就叫人把这些奏疏撤下。”
“可以撤下吗?”隆庆突然问道。
冯保的动作突然一僵,脑子转的飞快,很快答道:“想必这些东西,李阁老不爱看,张阁老不想看,其他人也没看过,撤下也没什么?”
隆庆还是皱着眉。
冯保脑海里突然蹦出嘉靖的样子,心里吓了一跳,连忙吩咐小太监上殿:“都抬出去,烧了,烧了。”
隆庆表情这才好看了些。
他心中也在感慨,终究是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他讨厌嘉靖的故作高深,云里雾里,但是经这一事,发觉当真是好用。
底下有聪明的臣子会领会自己的意思去办事,到时候事情就算办的不好,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至于那些个成山一般的奏折,为什么比海瑞当初的那份供词烧起来要容易得多,这里面就涉及到默契的问题。
海瑞那道供词,大背景下是严党清流在争,这份供词虽然在宫中只有嘉靖看着,但嘉靖也不能平白无故让他消失。
因为清流不会愿意。
所以要找上严嵩和徐阶,给了徐阶类似严嵩那般的待遇,再好言相劝,协商交谈,这才在三方的同意下,将供词烧掉。
即使是皇帝也不能轻易破坏官场上的规则,当然,如果是一个不在乎史书名声的皇帝,那就另当别论。
而这些上百份的折子,是隆庆暗示打回重写,张四维领悟圣意,自然没有意见。
而李青云那边从来没见过这些奏折,但将奏折打回明显是向李青云主动示好的态度。
皇上对这些“可能”弹劾你的奏疏表反对的意见,这个情李青云不能主动拒绝。
弯弯绕绕下,张四维发动的第一笔攻势,化作了一缕青烟和几撮青灰。
“都收拾干净,别搅得皇宫走了水。”
冯保亲眼看着奏疏被烧完,回去给隆庆禀告。
这一天,京城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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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如何?”
张四维刚回到府邸,等候多时的方廉翁大立等人立即上前来问道。
“奏疏就当没写过。”
话说半句,众人惊惧不已,肝胆欲裂。
“皇上认可了我们的主意,但对李青云还有圣眷,让我们措辞得温和些。”
众人长舒一口气。
方廉没好气地望着张四维说道:“张郎官下次说话可别说一半,我们年纪都大了,不经吓。”
张四维赔了个不是,随后说道:“接下来我们便委婉些,让意思一点点呈上去。”
“按照我的想法,咱们否定打倒李青云,先从他身边人下手,一点点否了,然后再挑个轻一点的罪名,让他被皇上斥责一番,再恩赏一番,这样两边都顾好,咱们的目的还是完成了。”
不得不说,张四维猜隆庆的心思猜的很准。
这种结果双方都能接受,众人听完点头,然后接着回去再发动第二波攻势。
“老夫有个疑问,虽说咱们的奏疏都留在了宫中,但李青云当真不知道此事?”方廉问道。
这话说出来谁信?
“若是他早就知道,那会做出什么应对,咱们是不是该考虑这一层?”
张四维犹豫着说道:“目前来说,李青云那边还看不到有任何反应。”
“我们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应对。”
“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皇上也站我们这边。”
“那我们便不可能输。”
……
“冯保跟我说了些事儿,杨金水没和你说吗?你怎么还是这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张居正问道。
张四维团结了很多人,但他偏偏没来找潜在的队友张居正。
以张居正在朝野中所掌握的政治资源,如果他也同意复起高拱这个想法,那成功率又能大大的增加。
但无奈张居正与张四维的年龄相差太近了。
不管张居正自己主观上是否同意,张四维是绝对不希望张居正参与进来。
他们有最直接,最强烈的竞争关系。
因此张居正也相当关心这件事。
“已经在布置了,更何况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留中不发的奏疏超过5天,按照规制,就要作废。
张居正眼睛凝视着李青云,道:“你好像一早就有预料到。事情传上来才几天就做好了布置。”
“我比他们认知里的要了解的更早。”李青云大方说道。
“谁告诉你的?”张居正虽然在发问,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有些不愿意相信。
李青云:“他没和我说多少。我大致也猜出来了,只是没想到,有些人会做的这么过火。”
张居正顿了顿,道:“他倒还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既然你有底气,那我便不管了,处置国事要紧。”
李青云:“我说的布置,便已经在处置国事了。”
“这些人喜欢闹,不讲百姓当一回事,我总不能不管。”
“李玄卿,你是认为吃定张四维他们了?”张居正觉得不可思议,权柄之争,稍不留神就是满盘皆输,你居然还有闲工夫去布置安排国事。
“不对,下面报灾情的奏疏都被皇上压着了,你怎么管的?莫非是越级了不成?”
李青云摇头:“这便是我与叔大兄不同所在。”
张居正一怔。
“底下人要做什么,都要你事无巨细反复强调才去执行。”李青云轻笑道:“我底下的人,虽然不算是个个人杰,但起码,在安生保民这一块,绝不会懈怠。”
张居正听得此言,脸上神情骤然变得复杂。
他走的可都是我想走的路啊……
“算了算日子,再过一个月,京城就该开始断粮了。”李青云突然提到这个话题。
这也是张四维方一直在诟病攻击李青云的点。
“河道被堵,即使有船有粮在淮安,又能怎样?这群人分明是在以国事相威胁。”
赵贞吉在南直隶和广东筹措起来的京城漕粮,还未来得及运到京城,就被堵在了半道上。
局面显得尴尬。
“撤换了一整个漕运体系,这些人都不怕,认为只能走那河道,殊不知,时代早就变了。”
“大明也正好借此,废漕改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