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说的是很简单的通用于万事万物的道理。
李青云并非不懂,只是一时间没有联想到那方面去。
兴许是对边关的渗透过于浅少,竟然忽略了其与南方的联系。
而他话中所说的,边关因为兵部改革和新堡垒计划,导致的利益变少,这点倒也不难理解。
利益减少的一方必然是作为将官级别的存在,大头兵永远都是被剥削的那部分。
李青云很快联想到了大明朝的盐引制度与行商情况,脑子里很快浮现出那群喜欢呼哧呼哧吃面的山西商人。
“王崇古,是山西人?我若是没记错的话。”
张居正点点头。
李青云似懂非懂地也跟着点头,道:“按理来说,北边草原那群人和王崇古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不太可能一味地骚扰王崇古。”
戚继光这个从南边调上来的将军,才符合软柿子的形象。
而正常人一般都会挑软柿子捏。
那么……
李青云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望着张居正说道:“王崇古这些奏报,可是杀良冒功,谎称战报,吃空饷得来的?”
“大概都有。”张居正见李青云点破,也大方说道。
李青云冷笑一声,将这份奏报放回了案上,说道:“骄兵悍将?只有王崇古如此,还是方逢时,甚至戚继光也是如此?”
“兵部在京城这一改,看来是并不彻底。”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张居正道:“天下事就是如此,做着做着,只会发现越来越多,越来越难办,稍有不慎,便会被死死缠在其中。”
看来得处理一下边关的事了,只是……我要是再染指了兵权,会不会引得宫中忌惮?
李青云面沉似水,望着身旁的张居正,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发现问题,那就解决问题,不能让问题一直拖着。”
张居正侧目而视,道:“你还腾得出功夫?”
李青云:“腾不出来,但是可以先敲打一番。”
“如何敲打?”
“这你比我熟练的多,况且,敲打一番也不算是坏事。”李青云意味不明地说道。
张居正对付边关那些骄兵悍将的手段自然是不少。
你当这是汉唐不成,一群粗鄙的武夫只能在文官的威慑下瑟瑟发抖。
只需要在粮草,兵械,晋升上卡上一卡,这些武将难道还能调集兵马对抗皇城不成。
就算是将领有这份心,底下的兵也不敢跟。
而敲打一番的含义,是告诉王崇古,上面那头知道你的小动作,现在罚了,就是小惩大诫。
没有罚他的俸禄,也没有治他的罪,某种程度上,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也很符合现在的习惯。
但是……
“等这群上蹿下跳的小丑闹完,再告诉边关这群兵痞,时代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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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真是不同了,换做往日,你们连到本官堂中的资格都没有,今日倒来逼迫上官来了。”赵贞吉在漕运衙门行台里,微眯着眼睛,望着眼前这群人。
他们都是各省府州县被点名罢黜的督粮官,有参政,监兑、理刑、管洪等职位,甚至有巡抚所派的代表。
在赵贞吉严令下达的一时间,漕司,河道,巡抚,臬司各道与漕运相关的衙门纷纷表态,公然抵制新任漕运总理赵贞吉的命令。
“奉中堂令,特来告知赵漕台,广西贵州四川湖广今年的漕运实在是难办,至于逼迫上官之意,更是一点都没有,赵漕台千万不要误会。”
此人口中这几个省平日里交的赋税其实并不多,但今年是表态一点税都收不上来,而整个江南七省,更是没有一个地方漕运衙门响应。
如此大势,压得赵贞吉几乎不得喘气。
“大明会典载有明文,兑毕过淮过洪,巡抚、漕司、河道各以职掌奏报。有司米不备,军卫船不备,过淮误期者,责在巡抚。米具船备,不即验放,非河梗而压帮停泊,过洪误期因而漂冻者,责在漕司。船粮依限,河渠淤浅,疏浚无法,闸坐启闭失时,不得过洪抵湾者,责在河道。”
赵贞吉强自壮大着胆气,对着面前一堆人呵斥道:“误了漕运,不管你们是何职位,都要被免官罢职。”
“内阁之意,刚强不可动摇,你们妄图上下串联,图谋不轨,那本官也告诉你们,你们打错算盘了。”
“今年之事过后,漕船再不起,要么你们递交辞呈,要么等着朝廷的革职文书。”
带头之人,微微一怔,冷笑拱手说道:“如此,那我等便回也。”
“这千万石的赋税,可就交到赵漕台的肩上担着了。”
说罢,众人散去,签押房中只余赵贞吉一人。
赵贞吉坐在椅子上良久才堪堪平复情绪。
亏得自己在京城静养时经常自得于养气功夫深厚,如此看来,锻炼心态不能闭门造车,还得是到社会中历练出来。
“李青云,张居正,你们真是给我安排了一份好差事。”
赵贞吉眼睛盯着案上最新传来的内阁廷寄。
“罢黜整个漕运体系,好大的手笔,你李青云当真承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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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
“赵贞吉软硬不吃,一点没有松口的意思,看样子,是内阁那边的压力还不够大。”
“莫非是有人阻碍了传讯,内阁不知道下面的情况?”
“不可能,那赵贞吉不敢如此大胆擅作主张,只怕是当真没吓住李青云。”
“那就熬,看谁熬得过谁!”
按照李青云在浙江首先施行的,外加上张居正海瑞所改良之后的新考成法规定,各署衙门的政策响应时间(工作日),由原来的七天半月压到了五日。
五日之后,由南京吏部正式下达文书,
“针对今年漕司,河道,巡抚衙门,督粮道,各参政御史,总计三百七十六名干部,严重非法违纪行为予以通报,各司官员懒政怠政,不作为乱作为,丧失理想信念,背离初心使命,不奉上命,藐视国柄,性质严重,影响恶劣。
予以开除官职处分,一应处罚即刻生效。
由南京吏部尚书王世贞,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河漕总理赵贞吉,处理善后相关事务。”
来自内阁与南京吏部的大刀砍向了所有牵扯到漕运事件的七品官员。
这也是赵贞吉与王世贞商量之后的结果。
只对府佐、院道和科道官吏及县总书等掌管本地漕事,及部分漕府派出主持各地军、民粮船的监兑和押运事宜的官员动手。
像粮长运夫军户这些基层真正干事的一个不动。
能最大降低风险,并达成效果。
“他怎么敢!”
“中堂,接下来该如何?文书下来了,这……”
“怕他作甚,难道他还能自己运粮不成?告诉底下那群人,没有号令,谁也不许动船起锚!”
……
几日后,挂着李字大旗的船队浩浩荡荡开往别省,有长江一道辐射周边。
大明漕运船只固定为一万一千七百七十艘,随行官兵漕工加起来约有十二万人。
李家就算再怎么垄断了沿海贸易,也不可能掏的出这么多搜船来。
但谁说一定要拿出一万艘船才能担得起漕运的任务。
罢免瘫痪的只是行政管理人员。
李家的大船上载着几百名被特批补充进入河漕衙门的年轻官吏,摩拳擦掌地准备接替已经瘫痪的漕运体系。
还是那句话,大明朝从来不缺想要做官的人。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
“不能再等了,再这般下去,我等可就要彻底被架空了,到时底下人不听话,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决堤,炸河,快安排人去做!”
隆庆三年八月中旬,在各道水系,运河节点,大堤崩毁,河道堵塞。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百万漕工,聚众闹事,一度闯进漕司,河道衙门处,打砸衙门,烧毁粮船。
恰逢连绵大雨不停,一时间,天下震动。
流言四起,有人妄称实国有奸臣,才有此亡国之象。
“天地不仁……”张居正感慨道。
江南的雨浇到了京城,浇入了内阁。
李青云望着底下奏报,眼神阴郁,道:“明明是人祸,何以怪天地不仁?”
“人生天地间,天地人一体,频生罪孽,唉……”
“张叔大何以在此演这慈悲戏,在京任官这般多年,这种腌臜事,莫非你见的还少?”李青云问道。
这位主当初可是想把淳安建德献祭掉,用来除掉严党。
把他当做悲天悯人的菩萨,那可真是认错人了。
张居正道:“此事本来可以避免,你非要调动他们的底线。”
“谁能想到他们的底线这般低,用叔大兄的话来说就是既然这个脓疮早晚要击破。那不如在可控的范围内挤。”
张居正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等。”
“等他们图穷匕见,我自岿然不动,看清风拂山岗。”
……
“杨部堂当真不愿一同上疏吗?”张四维此时还在杨博家中,劝说杨博一起共议大事。
“你与老师一向关系莫逆,且在朝中德高望重,若是你也一道上疏,定然会极大影响皇上的心思。”
“此等利国利民之事,我不明白,为什么杨部堂就是不肯?”
张四维眼睛死死盯着杨博,大有不给一番解释誓不罢休的样子。
杨博无奈出声说道:“你当真觉得可以稳操胜券了吗?”
“六部三司都察院大理寺光禄寺朝廷上下所有官员一同上疏,还有北地武将勋贵,皇亲国戚一同进言,此等机会,极为难得。”
“家中族商花了大价钱,才弄出这么一个场面,杨部堂就算是念在同乡之宜,也该帮上一帮。”
杨博不为所动,接着问道:“你以什么由头?”
“就说这李青云,内外盘踞,窥伺朝廷,盗取国柄……”
“然后非肃卿无以平复是吧,”杨博叹了口气,道:“此事我不同意,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什么到现在肃卿都没有给我一封书信谈及此事?”
杨博望着张四维眼睛不放,问道:“这件事你把方廉和翁大立架了起来。你是不是连着你的老师高拱也一并架了起来?”
“高肃卿到底知不知道你在京城的所作所为?”
张四维沉默不语。
杨博却是已经站起身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意,道:“我与肃卿相识多年,就算是徐华亭去做这毁河道堵漕运的事,我也不相信高肃卿会去做。”
“这是谁出的主意?你们把自己当做什么了?把大明朝的百姓又当做什么了?”
“张四维,你以为你是严世蕃不成?”
张四维当即拱手说道:“在下绝无此意。”
“那你此时还怎敢妄谈成功?”杨博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内阁一点反应都无,李青云在等什么你知道吗,他就在等你们冒头,他分明早有准备。”
张四维咬牙说道:“这些不过是杨部堂猜测罢了,目前来看朝野上下,反对李青云者,数不胜数,优势在我。”
“罢了,老夫说服你不得,你这就离去吧,看在你是同乡的份上,我不驱赶你,给你留一份体面。”
这份体面留的代价很重,当这个时节,张四维坦坦荡荡的从杨博的府上走出,就给杨博带上了极为明显的政治信号。
张四维走了,从府上正门走的。
随后,便是铺天盖地,如同雪花一般的奏折进呈到了通政使司。
张四维买通中官,算准了时间。
今天是隆庆难得批阅奏本的时间。
他毕竟不是万历,玩得身体被掏空,心志圣如活佛时,会偶尔看看奏折。
乾清宫中,大梦初醒的隆庆捂着腰子,随意翻阅着几道奏疏。
他不需要思考如何解决奏疏上的问题,只需要当做看报纸一样,望下去,事情到了内阁,自然会有人思考并给出对策,然后交到司礼监批红。
今天的奏疏内容显然不同,只是看了几眼隆庆的表情就变得截然不一样。
“叫李阁老来。”
“诺。”
“慢着……”隆庆叫停了正要出去跑腿的小太监,又拿起案上的奏疏,接着翻阅。
杨金水在一旁看着,心道不妙。
隆庆沉吟许久,对着小太监说道:“奏折暂且留中,过两天再送去内阁,你,去将杨博,张四维叫来。”
隆庆此时又起了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