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单纯的晋党,武将,勋贵,田主,想要打倒如今大势渐成的李青云,都力有不逮。
需要一个人站出来,能够作为魁首人物,与李青云站台不落下风,有机会将之扳倒的人。
而在老臣退去,新兴势力崛起之时,高拱便成为了这样一个唯一适合的人。
论圣眷,高拱比李青云要浓。
论才干,多年的内阁生涯也证明了他的能力。
论资历,高拱更是遥遥领先李青云。
“高阁老早年遭受不公,如今在乡养病,但心中仍然挂念国家社稷,若是他回来……”
“方漕台依然是漕运总督,翁河台是河道总督,诸位的田地不会被分,兵部刑部也不会有劳什子改革。”
“总而言之,一切都怪李青云。”
好像只要高拱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张四维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至于高拱是不是真能起到这个作用,张四维其实心里没底,但没关系,这些人心里更没底。
到时候只要上位了,那就是另一幅面孔了。
翁大立此时出声问道:“并非老夫不信张郎官,只是我等许久不见高阁老,心里始终没底。”
“就现在而言,我们连怎么迎回高阁老的方法都没有,这……”
听到我们两字,张四维心中一喜。
“关键所在,就是漕运二字。”guqi.org 流星小说网
“今年漕运若是出了大变故,我等借机弹劾李青云,从漕运到田产,再到那所谓的一条鞭法,统统弹劾。”
“届时再造势,让高阁老重回内阁,那李青云就算是再怎么挣扎,在煌煌圣意,满朝文武反对下,还有什么脸面留在内阁。”
方廉大惊起身,说道:“如此说来,临清、德州两仓是你们烧的?”
张四维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道:“我等怎会不知粮食之可贵,这两个仓库,我们确实是烧了,但烧掉的,都是不能裹腹之物。”
我们想烧米,也得有米才能烧啊。
方廉颓然坐回位置,临清德州两仓什么时候空的,这些人怎么敢!
我怎么一点银子都没分到……
翁大立再问道:“具体是什么法子,可以细说,张郎官找上我与方漕台,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吧?”
“自然是需要两位出大力气,”张四维点点头,接着说道:“多措并举,罢运,停船,堵河,决堤,闹事。”
“李青云在一日,便一日不起船。”
喊出“非新郑公不可收拾”的口号。
方廉与翁大立面面相觑。
张四维这建议,当真是大胆。
前面几项还好说,这决堤,稍不留神,那可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万一淹到了自家田怎么办?
“举措怕是有些过激,若是内阁追究下来,会掀起大狱。”
过不过激反倒是其次,关键是追究下来怎么办。
不要过于高估这些人的道德底线,多措并举里头寥寥几个字会造成怎样的生灵涂炭他们比谁都清楚。
但是,那咋了。
两人此时最担心的,只是这件事要是没做成功,李青云追究到自己身上来,怕不是要抄家灭族。
张四维听出意思,说道:“倒李一事,众志成城,我等盟友遍布天下,两位管着河道漕运的主官都没动手,我们便可造成这声势,齐齐动手,届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李青云难道还能将整个漕运给撤换了不成?”
事情连带着底下人去做,他们只要透露出支持的意思,很多时候事情就办成了。
因为今天晚上坐在这里的,不是郑泌昌,也不是何茂才。
坐在这里的,是另一类的严世蕃,罗龙文。
出了事,底下人挑出几个大的杀就行,到不了他们这个层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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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一张纸,换了我徐家二万石的粮食,怪不得人人都想做官。”徐虹立于码头之上,对着一旁的海瑞说道。
码头飘着数百船只,松江全部的船都挂上了漕粮的旗帜,岸上远处一队队官兵把守着。
海瑞听得徐虹话里有话,也懒得搭理他。
要不是因为徐阶,像这种人都早被他关进大牢里了。
徐虹越说越起劲:“应天十府,就松江府最先响应官府的号召,松江所有的船都借了出来,海中堂可不能不欠我徐家这个情。”
“那吴淞江白茆河修好之后,下流冲出来的那片土地,我徐家要先占上,这也是李阁老那边的人跟我谈好的……”
海瑞打断他,道:“本官无心与你讨价还价,休要多言。”
这蛮子,端的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徐虹心里气急,却无可奈何。
“不说便不说,不过有件事海中堂需得知道的,听说这江南七省,除了南直隶这一块,其他地方不声不响,赵漕台跑断了腿,催不动下面人……”
“我听闻海中堂与赵漕台的关系并不好,怎生地一次性收缴了南直隶今年所有的赋税,难道是为了帮他?”
海瑞不管徐虹,径直走开。
话说回来,赵贞吉的处境确实不怎么好。
在三品以上的位置呆久了,他都差点忘了当县令的时候,和底下人斗智斗勇的时光了。
现在做了漕运总理,居然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阳奉阴违。
主打的就是一个收到,执行,实在没办法。
赵贞吉能怎么办呢?他拿掉了几个品级不低的官吏,打算杀鸡儆猴,结果发现毫无效果。
主要是信息传递的太慢,而他的时间不多。
从他离京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
要是一个月后还没有漕粮运到京城,那他的担保可就成了笑话。
“赵漕台,南直隶那边来信了。”
困在漕运衙门行台里的赵贞吉如久旱逢甘霖,连忙拆开信件。
看完之后大笑三声:“好好好!我赵孟静下次再见海刚峰,无论如何都得行上一次大礼。”
“广东,浙江,南直隶三处已经集齐漕粮四百万石,向淮安府运来。”
赵贞吉心中庆幸,自己被陷在这个泥潭里,还有人相助。
如今漕粮之危机已解,那自己也该放下手脚,好好整顿那些阳奉阴违的人。
“京城漕粮之事已毕,今年各地赋税立即征缴运输,漕运再起不来,便让河道衙门替了,河道衙门若是也不能做,便让臬司衙门来,大明朝养了几十万的官吏,你做不成,难道旁人还做不成?”
一旁听候命令的江一州冷汗直流,望着突然意气风发的赵贞吉,心有湍湍。
他试探性问道:“若是河道衙门不行,又该如何?”
“本官自会奏请皇上,革其主官,由督粮道革至河道。”
赵贞吉没说的是,他还会上疏请求开启河漕衙门摸底清查行动。
先前有求于你们,所以好言相待,结果竟然想致他于死地,那就别怪他举起反腐的大旗,从上到下剐一层。
这把迟了两个月的火始终是要烧起来。
赵贞吉的奏疏八百里加急到了京城,内阁发生了短暂的争吵。
张居正道:“夏税秋粮,国朝生计所在,就算要动漕运,也不该在这时候再动,安稳为上。”
李青云道:“四百万漕粮,只余三省之地而出,在那些人眼里,我大明朝是只有这点江山吗?此事非严惩不足平愤。”
“漕运怎么办?”
“大明朝离了他们就不转了吗?”
听见这话张居正眼睛微眯,这种意气之话怎么都不像是能从李青云嘴里说出来的。
这个比自己还要彻底的政治怪物会在这里耍小孩子的脾气?说出去笑死了。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你又要借机做什么?你还嫌今年的事情不够多吗?”
李青云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叔大兄何出此言,不过是按照国法律例办事罢了。”
“就是按照太祖皇帝的脾气,这些懒政怠政不作为的官员就应该尽数剥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所以?”
“不仅要同意赵贞吉的请求,还要鼓励,所以我觉得应当由内阁下发诏令,将考成法更加严厉的适用在漕运这些衙门里。”
张居正:“你还要火上浇油?”
“烈火烹油,火烧的越旺,就灭的越快。”
“当心引火烧身。”
李青云眼眸明亮,道:“我自在汪洋大海中,怎会被引火烧身。”
张居正眼神一凛,坏事,这李青云怎么有恃无恐的样子。
他还藏了什么东西是自己不知道的?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里突然想到什么,试探问道:“你的倚仗,莫非就是南直隶与广东的船队?”
李青云望着他不说话。
张居正叹气道:“就算是你有全大明最完备的船队,再召令水师帮助,但河道漕运之事,从漕工到航道,再到沿线运输,通通掌握在河道漕运衙门手上。”
“真激怒了这么多人,到时候你如何收场?”
李青云道:“不过是些边缘失势之人,又有何惧?”
“若是再牵扯了北方,你也不惧?”张居正说道。
李青云闻言一愣,回想自己在江南的筹划。
纵使撤换了整个漕运系统,大运河全都不能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他都有办法处理。
可是这北方,还能有什么乱子?
只能是兵事!张居正也只能是这个意思,难不成还能有藩王作乱不成?
“叔大有话不妨直说,还是说,你仍然芥蒂你我之间的关系。”李青云起身,认真行了一礼。
这让张居正先是一怔,随后有些愕然。
这李青云头上无人压着了,居然是这般无赖的处事方法。
一时间,张居正心中闪过一道想法。
“厉害,比我还无赖。”
是的,我们的小张同志也不是什么端正,可欺之以方的君子。
他是能在面对下属的逼宫苛责时,拿刀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的人。
“最喜居正无赖,本色沧海横流。”便是其人。
“国事重大,叔大兄不至于藏私吧?”李青云故意说道。
张居正没好气地回道:“我藏个什么私,你一心经营南方,虽然插了一个戚继光,一个齐大柱在九边,但又顶的什么用。”
“九边会跟着漕运闹事?”
张居正道:“天下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近边关处也不太平。”
李青云正色,坐到桌前提笔便欲写,道:“如何不太平法,我观近日边关战报,捷报频传,俺答虽时常来骚扰,但不成气候……”
李青云对兵事了解的还是不多,虽然曾经负责过广东抗倭一战。
但大部分时候都是负责稳定后方,提供充足的物资人员保障。
打仗的事,有戚继光在前面,满级号代打,根本无需担心。
九边的战事就更轮不到他关心了,一样只需要负责后勤便是。
大明朝虽有衰落之势,但这个时候举朝上下,良臣猛将是一个不少。
诸如俞大猷、谭纶、吴兑、刘显、王崇古、方逢时、殷正茂、凌云翼、戚继光、李成梁等人,一个个都是数得着的猛将。
上一次大明朝边关遇到危机,还是庚戌之变的时候,便便就在两年前,夏言还计划着收复河套,虽然功败垂成,但其中也展现出大明朝不可忽视的武德。
“兵家之事,不可只看战报,细微之处便能看出不同。”
张居正在这方面显然经验要充足得多。
“兵部以居中调度为职,尤贵审察机宜,沉谋果断,乃能折冲樽俎,坐而制胜。尤其要注意密示方略,剖析敌情,遣兵任将,执行军律军令等多方面的重要问题。”
“细微之处可见真章便在于,这里。”
张居正从一堆文书中抽出一份。
上面赫然是写着近一年来的九边各处战果与奏报。
“单是这份奏报里,你看出什么?”张居正问道。
坏事,让他装上了……李青云面无表情,应道:“还望叔大兄指教。”
张居正轻笑,道:“近一年奏报当中,王崇古部多有斩获,时不时便零星来报,而方逢时与戚继光部,虽小有斩获,但比起王崇古却是少得多。”
“这里面便有大大的问题,”张居正顿了一下,道:“你可还记得戚继光先前说的九边新堡垒奏疏。”
“自然是记得。”李青云点头。
“那边对上了这数据,堡垒是起了作用的,在我监督下,没有偷工减料的完成,对北方的游牧骑兵起到了很好的遏制作用。”
“但为什么偏偏戚继光的战果就是不如王崇古?”
“为什么?”李青云问道。
“我不知道。”张居正干脆说道。
你不知道你装什么……李青云一怔,像是想到什么,随后有些迟疑地说道:“你是说……”
李青云还是想不通:“可这与漕运有何相关?”
张居正:“这边的钱少了,那边便要补回来,天底下不会有白白的磨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