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淮安府到松江府,再去南京。
半月之内,赵贞吉几经周折,终于谈妥了第一份可以运输北上的漕粮事宜。
回到行台衙门,管粮同知江一州说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事情。
“各督粮道官都有回应,粮食已经提前征缴,但各地漕官来报,说是船只老旧,河道堵塞,两月之内,难以将漕粮运来。”
赵贞吉大声怒喝道:“什么狗屁的话,是黄河的水淹到长江了,天下的水道都被堵了。”
“两个月,都够几个来回了,都是哪些督粮官在说,哪个地区做不到,名单交来。”
江一州显然是早有准备,当即便从案上掏出一份文书,道:“禀漕台,下官都整理好了,除了南直隶一块,其他地方基本上都或多或少出现了问题。”
赵贞吉只是扫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也不言语,带人进了签押房。
事情不对头!有人要拿漕运之事做文章!
这是赵贞吉第一想法。
名单里的人太多了,多到让人头皮发麻,这些人要是全然不配合,整个大明的漕运系统就得瘫痪。
没有任何原因能让遍布江南七省的河道网络瘫痪,只能是人为。
背后有人阻止今年漕运顺利进行。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人是谁?
肯定是漕运体系息息相关的,河漕合并损害了利益的那群人。guqi.org 流星小说网
那么问题又来了,这群人想干嘛,或者说,真的只有这群人吗?
赵贞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李青云,自己的想法。
他在犹豫,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他就遭受了无妄之灾。
从一开始李青云安排他到河漕衙门里负责今年漕运,然后两大仓就起火了。
原本计划里,他应该在稳当地负责完今年的漕运之后,凭借着政绩和李青云张居正的推荐入阁。
李青云当时是这么跟他说的。
但是局势突然一下子变化得让人措不及防。
莫名其妙被卷进了一场阴谋当中。
这场阴谋肯定不是针对他的!这是可以肯定的一点,赵贞吉如是想到。
因为从当今的局势来看,不像是短时间内就串联在一起的。
如果不是针对自己,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针对李青云。
因为李青云才是动了这些人利益的罪魁祸首。
赵贞吉说老实话并不想掺和到李青云与反对派的斗争当中去。
自己还未必受李青云的信任,就这么将一个没有实际证据的想法通知上去,那就会让自己越陷越深。
反过来说,只要今年京城的四百万石漕粮的任务完成了,抽身而退也不无可能。
毕竟以他现在的身份,除了漕粮之外,大明还有约值五千万两的赋税要上缴,自己一样要负责的。
往后再出了大事,岂不是给李青云挡刀?
“来人。”赵贞吉喊道。
江一州应道:“漕台有什么吩咐?”
赵贞吉仔细打量着眼前人,说道:“将南京六部给的文书整理一遍,连同各地督粮道的情况,一一上报朝廷。”
打报告是肯定要打的,问题不能只出现在他这里。
“中间也不能浪费时间等,给各地下文书。”
“实在不行,本官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去,份额完成不了,谁都逃脱不了干系。”
————————
“这赵贞吉,不堪大用。”许久未曾出现在内阁的高仪看着赵贞吉呈递上来的公文,如是说道。
“明明就跟明镜似的结果,他却充耳未闻,都什么时候了,心里还在打着这些小心思。”
很明显,隔岸观火的高仪也看出来了漕运事情的不对劲,对赵贞吉公文当中,中规中矩的想法十分不满。
“他要讨好谁,或者是惧怕谁,性子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李青云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贞吉如此行事已经多年,要求他一朝改变并不现实。”
“更何况,以我和他的关系,他有所忌惮也是寻常。”
但这并不能掩盖赵贞吉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官员。
放在几年前李青云还看到赵贞吉这样,绝对是看不起这样的人。
但是现在所处的位置不一样,他倒是愿意再给赵贞吉一个机会。
“南直隶今年因为有几个府道受了灾,今年的赋税只需要上缴折价大概一千万两白银的赋税,其中田粮之数,只要抽出一半就已经足够支持京城漕粮。”
“刚峰在南直隶帮他,事情总有保底,不至于一下子陷入险境,现在也就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至于保底的方法还有很多,与外界人所想不同,李青云对现如今朝局中的各种麻烦并不是一种很在意的心态。
区区漕运,区区四百万石的粮食,他有太多办法可以解决。
高仪身后的高家与李青云绑的很深,虽然不知道李青云到底在江南有什么布置居然让他有这么大的底气,但考虑到李青云并不是一个无脑自大的人,他便也不再理会这些细节。
“你若是想要用这个赵贞吉,必然要先给予恩惠,再来威慑,你让他主管漕运的事,给了恩惠,接下来就要让他知道他离不开你的帮助。”
“漕运的事,正好可以做个文章。”
李青云道:“或许不止,看看事态怎么变换,说不定,能做更多的文章……”
高仪道:“那赵贞吉这公文上的问题如何处理,你做好打算了吗?”
“不换思想就换人,没什么别的方法,”李青云轻笑道:“我算是想明白了,这群人躲在暗处放冷枪,却也只能躲在暗处。”
高仪心想,以你的权势和圣眷,谁敢在明处与你直接打擂台。
“哪些地方做不到的,那就换人,内阁拟旨,事关国家安全,一切借口都不适用,做不到那就滚下台去,有的是人上来。”
更多的文章这不就来了吗,李青云正愁没有办法大面积渗透漕运系统,进行彻底化的改革。
借势而行,旧时代的船没法运粮了,那就让新时代的船启航。
另一头,随着今年漕运事情的发酵,翁大立和方廉两人都在等着朝廷的诏令,不曾想,李青云居然丝毫不理会他们两,就连咨询问政都没有。
两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在政治场上被孤立了。
或者说,被淘汰了。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份请帖送到了两人府上。
夜晚,一处声名不扬的酒楼里,停放着几栋豪华的轿子。
方廉到了地方的时候,才发现,还有翁大立,张四维等人坐在旁边座位上,另一边坐着几个六部衙门的郎官主事,还有大理寺光禄寺的少卿、都察院的御史。
坐在首位上的人,让他瞳孔为之一缩,那人竟是杨博。
杨博坐在首位上,闭目养神,底下人不敢高声语,交头接耳,不知在聊什么。
“方漕台也来了,咱们今天可算是到齐了。”从内堂里出来一人,他穿着粗布麻衣,操着一口浓厚的山西口音。
不是官,怎么有资格在这场合说话?方廉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那人介绍道:“小老儿乃是山西一个小商人,今日有幸能与诸位共聚一堂,商讨大事,实在是惭愧。”
堂中还有其他人也皱起了眉,有人已经在考虑拂袖而走,但又顾忌坐在首位上的杨博。
偏偏这时候杨博起身,道:“若是无事,那我这就要走了,二哥请继续吧。”
杨博说完之后,径直离开了此地。
堂中其他人为之一惊,纷纷望着这个粗布麻衣打扮的人。
“说来惭愧,小老儿没有那读书的本领,考不得功名,这些年攒下来的家底,全靠着族里的关系。”
他四处望了望,见底下官员对他尊敬多了,于是接着说道:“咱们这么多人,还是得有个主事的人坐在上位,小老儿没这资格,但不知谁会有?”
方廉立马望向翁大立,翁大立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情况。
“那此位,就非张相公不可了,万万不可推辞,快快上座。”
张四维显然是了解情况的,只是口头推脱之后,就坐上了首位。
待张四维屁股一落地,堂中这些个做了几十年官的人精立马就意识到了什么。
杨博来站台,张四维接着唱戏。
但杨博是吏部尚书,太子太师,他张四维不过是一个不被重用的礼部郎官,他凭什么敢坐呢?
答案呼之欲出,因为晋党。
高拱在朝时,他是晋党的魁首,高拱回乡养病之后,晋党的相当一部分人就跟着投在了张四维门下。
但杨博也是实打实的山西人,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他并不主动参与其中。
但没人可以忽视他的地位。
晋党自高拱以后,在朝中从第一梯队,逐渐被踢到了权力中心的边缘,再难竞争得过浙党,更别说是李青云所代表的新党。
“蒲州公(指杨博)近来身体欠安,今日之事,只是打个照面,具体事宜,还是我们来谈。”张四维说道。
方廉起身说道:“不知邀我等前来所为何事,拜帖中并未说明,老夫,好像并不是山西人。”
“此言差矣,”张四维说道:“今日来这里的人,又何曾限制是山西人,大家来自各方,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方廉心念一动,老实坐下。
张四维接着说道:“大明朝近几年来,风云变幻,朝局几次更易,大家好不容易从严党的打压下挺了过来,内阁几次变动,到了今天这局面,不知道大家能否称上一句满意?”
这句问话将堂中诸人都问住,不由得浮想联翩。
有人在想,满意肯定是谈不上的,中间几年都发不出工资,几次兴起大案,搅得人心惶惶。
有人在想,大明朝各地掀起变革,刀刀都在割他们的血,想要恢复以前的做法。
方廉则是在想张四维葫芦里要卖什么药,纵使他大概已经猜到,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不管诸位如何去想,我是绝对不满意的,”张四维突然起身大声说道:“朝廷屡次变法变革,搅得怨声载道,官不聊生。”
“我等北人的处境更是不堪,你们瞧那李青云,看似大义凛然,为国为民,实则所重用之人全为南人,几时有将我们北人放在眼里。”
“朝廷这两年,近乎七成的财政都用在了南人的土地上,要不是北方还有俺答兵事要管,真不敢想这李青云还能做的有多过分。”
“早在洪武朝,太祖皇帝都不敢苛责对待我们北人,那群龌龊小人,逼得出了一个南北榜的东西,事情是怎么样,咱们心里都清楚。”
“当今圣上,说句大不敬的话,不如太祖皇帝英武,便没法阻止李青云复起南人之势,但此事我等断然不可放任,有识之士应当站出来,阻止这势头。”
这番言论让方廉顿时坐立不安。
他可是南人,还是浙江人,这话说给自己听,这算是什么意思。
他才发觉,这里面所邀请来的高官,竟然大部分都是北方人。
张四维此时望了过来,神态恭敬地对方廉说道:“方漕台不必多想,在咱们眼里,这天下就该是一半一半的,像太祖皇帝那般。”
“北人与南人共分天下,何其美哉。”
他语气一变,说道:“怪只怪在李青云和他那些狼子野心之人,他们不止是损害了咱们北人的利益,还断了许多南人的财路。”
“方漕台当真觉得河道和漕运两个衙门合并是件好事?”
方廉目光一凛,张四维说了这般久,可算是图穷匕见。
什么南北分歧,什么地方党派,都是团结人心的借口,他的目的分明就是,倒李!
没等方廉回答,张四维接着说道:“天下人,不直李青云久矣。”
“奈何他圣眷浓厚,蛊惑君上,甚至还媾和中官,实在是我等文人之耻。”
“旁人畏他权势,因为敢怒而不敢言,但我等偏偏不惧。”
“我等只需引高阁老入阁,将那李青云赶出去,届时天下海晏河清,回归正轨,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