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贞吉虽然对海瑞的为人处事非常的有意见,并且相当厌恶他。
但是在办事这方面,任何人对海瑞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赵贞吉是在田里见到海瑞的。
一个应天巡抚的台子,一张破旧的桌子,一个满脸疲惫的中年官员,就这么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移动衙门。
松江府内类似的移动衙门纷纷兴起,大大提高了田产纠纷案件,以最快的速度推动松江完成变法。
“我以为你会在白茆河,特地从那边走了水路过来。”赵贞吉望着海瑞说道。
海瑞虽然脸上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说道:“吴淞江白茆河的工程已经交给了潘季驯去做,巡抚衙门要做的就是给钱和动员百姓,虽然工程也浩大,但起码不像田产纠纷这般繁琐。”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粮食而来。”
南直隶的情况并不好,但海瑞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而是问道:“为什么要粮食?今年南直隶的赋税不是折银了吗,定好的国策为何要改?”
“临清、德州两仓起火,百万石漕粮付之一炬,皇上大发雷霆,追查此案,同时令我提前今年的漕粮北运,京城空虚,只能从各地调粮。”
海瑞反问道:“如此便要苦一苦南直隶的百姓了?”
兴许是说完这句话,海瑞也觉得不太妥当。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毕竟赵贞吉此次前来,就算是真的要求南直隶的百姓交粮,那也是出于大局考虑,并不像先前淳安建德改稻为桑那般,只是党争。
于是海瑞补充道:“南直隶今年的粮食收成并不好,朝廷也是知道的,况且还要修河,实在是难以为继。”
修河不仅要钱,还要技术,更要粮。
海瑞不是那种会让百姓自己带口粮来做徭役,然后还不管死活的那种官员。
赵贞吉沉默不语。
一旁的海瑞说道:“赵漕台,方才的话,我向你道歉,只是如今的南直隶恐怕当真是难帮上你的忙。”
赵贞吉道:“我来也是找你商议,来之前李玄卿与我说过,到了江南,尽管找你来相助,今日这一来,我不是以公家的身份,亦或是从前上位者的身份来下命令。”
“只是想问一句海中堂,南直隶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哪怕是停一停吴淞江的修筑,腾些钱粮出来,先运一批到北直隶去也好。”
言罢,赵贞吉深深作揖。
在危局面前,赵贞吉也不在乎什么所谓的脸面了。
虽然赵贞吉知道海瑞不是那种因为党派区别就对国事加以区别对待的人,但他还是将如今与李青云的关系说了出来。
为的就是最大程度的劝服海瑞。
听着赵贞吉的话,海瑞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修河不是一定要今年来修,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一件浩大的工程,最忌惮的就是拖,拖着拖着就没了。
或许是没必要了,更多的可能是上面做决定的人突然换了,给钱的人不愿意再给钱了。
“赵漕台有所不知,不是我非要修这条河,而是如今的环境,修了才能更好的维稳大局。”
海瑞叹气说道:“南直隶多处受灾,大水淹了许多田地,到处都是游荡的灾民,百姓没有了生计,就会生乱,修河便是用这以工代赈的方法,一方面节省了钱粮,又不至于产生民乱。”
“况且,江南商会投了大笔的钱进来,白花花的银子,外加数不尽的物资支持,这条河停下事小,但当真停下之后发生的乱子不比漕粮一事要小。”
赵贞吉退了一步,道:“那就不停,但今年白银折粮的事情必须停一停,我也不说什么难听话,也没资格说难听话,只是国难在前,海中堂多加思量,今年的漕粮总得担上一担。”
海瑞皱起眉,问道:“你计划南直隶今年要额外给多少粮?”
赵贞吉念起了生意经,道:“按照往年的规矩,京城的漕粮当中,六成要来自南直隶和浙江,按照四百万石的量来算,南直隶和浙江,在今年九月前要运二百四十万石到京城。”
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随着李青云在浙江的变革逐步深化,浙江一省之地所产出的粮食产量是在逐步减少的,其他的两京一十二省在粮食折银的比例上远远不如浙江。
浙江最不缺白银,所以总是拿白银折粮。
所以在这六成里面,南直隶交的漕粮超过了六成。
“南直隶要运至少一百五十万石粮。”
一百五十万多不多呢?老实说,放在往年是不多的。
因为光是南直隶一地,每年向朝廷上缴的粮食就已经超过了六百万石。
但如今的难点是,如何在受灾的情况下,在修河的情况下,在十府发生大变动的情况下,将这一百五十万石的粮在两个月内征收完毕,然后运到北直隶去。
这里面的工作量,让整个南直隶的官员一起来协助帮忙都够呛。
“难!”海瑞言简意赅。
“难也要做,我不能在松江府耽误太久时间,还得去一趟南京六部,与那里面的部堂官说明情况,所以……”
赵贞吉眼睛紧紧盯着海瑞,而海瑞低头沉吟许久,才从嘴中挤出一句:“我知道了。”
赵贞吉随后便立即走了,步履匆匆地赶往南京。
海瑞叫来身边人,道:“加急调令,令应天十府知府到行台来,有要事相商,迟来者,不来者年底考成不论其他功绩,一律记大过。”
在这道空前急迫的公文发出后,各府知府马不蹄停赶来浙江。
王用汲最先到,在堂中他看到了正在与郑元韶谈话的海瑞,连忙上前问道:“京城如此大事,不知刚峰兄叫我等前来是有什么指示?”
苏州府高官王用汲表达了坚决拥护上级命令的态度。
“事急从权,今年的稻子七月份刚熟,需得立即征缴上到京城,以此来维稳,我担心其中时间紧迫,工作量大,难以完成,故而打算重启公社制度,并加上生产大队,建立缴粮大队。”
王用汲心头一震,连忙问道:“整个南直隶都是如此?”
海瑞摇头,说道:“至少我管辖范围内都要如此。”
“此举必然再次激起朝野争论,况且,这并不容易完成,目前只有松江才有这经验,其他的地方,恐怕是收效甚微。”
海瑞接着说道:“我知道,所以除了民间百姓的新粮外,还要从大户手中借粮。”
“哪些大户?”
海瑞道:“等到各府知府都来了,将名单,任务数额都分派下去,每个府领一个指标,必须从大户手中借到粮,无论是原本就该上缴的粮税,还是那些被免了粮税的,都要试试。”
大户人家一般分两种,要交税的和不用交税的。他们有的是功勋家族,有的是诗书传家被朝廷特赦的,为了表现恩赏特地免除了赋税,对于大明朝而言,不用交税的家族竟然意外的多。
海瑞的意思是将主意打到他们身上,他们一般家中存粮不少,暂时取出来,对生活影响不大。
一般来说遭了灾都可以用这个方法,但为什么绝大部分时候有些官员不用呢,原因是……
“刚峰兄,此举怕是会得罪所有的知府和大户,三思啊!”王用汲劝道。
“况且,你刚要分掉他们的田,他们如何肯帮你?”
海瑞道:“官府可以打欠条,用玄卿的说法便是发行国债,让那些原本不用交粮的大户交粮,事后可以凭借债券赎回粮食,至于他们愿不愿意,暂时也管不了这么多,反正……”
反正我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再多一批又如何。
对海瑞而言,做不做从来不是什么值得讨论的问题,怎么做才能做成功才是问题。
一旁的郑元韶说道:“此地乃是南直隶,浙江未起之前,乃是大明最为富庶之地,文人进士不胜枚举,各地乡绅豪强更是奇多无比,只怕是海中堂敢得罪人,但其他的知府未必有这个胆子。”
“还是以松江为例,”海瑞拍板道:“徐家改田了,他们才肯捏着鼻子去改,那么徐家给粮了,他们的阻力就会小上许多,我再找徐阁老一趟,此事或许能成。”
海瑞打定主意,下午便将拜帖送到了徐阶家中。
徐府里,徐虹手里拿着海瑞的拜帖,在徐阶面前哈哈大笑。
“这黑脸海瑞也有今天,求到我们面前来了。”
徐虹这么些天的恶气总算是出了点,此时只觉得浑身晕乎乎的,恨不得立马就到抱月楼里大战三百回合。
徐阶眼神平井无波,拿过那信件,细细琢磨起来。
徐虹在书房里到处转悠,说道:“爹你这次可千万不能放过那海瑞。”
“好不容易有把柄拿捏住这个海瑞,定要让他颜面扫地,吃上一阵苦头。”
“要我说,咱们就一定不能给粮给那个海瑞,急死他,让他知道得罪我们徐家的下场。”
“……”
徐虹说了半天,见徐阶没有反应,着急问道:“爹你不会要借粮吧,咱们家不用交粮,那可是皇上特许的,国法上明明白白写着的,爹你可千万别做糊涂事。”
“你觉得你爹糊涂了?”
“你觉得你这般做法很解气?”
“你觉得那海瑞当真是来求我们的?”
徐阶这三连问将徐虹问的不自信了,他连忙老实乖巧地站在一旁,说道:“那爹您说说,这个海瑞到底安的什么心?”
徐阶指着这封信说道:“京城遭此大难,我徐家按理来说,不帮也无所谓,毕竟老夫已经致仕归乡,但毕竟是影响社稷安定的大事,那海瑞不找上门还好,找上门了我们又能如何推脱。”
“我若是他,当真被一口回绝时,立即将此事登报,广传天下,嘴里说着为国为民的首辅,如今尽显凉薄,冷眼谤讥国事,世人如何看我徐家。”
“若是我狠下心,不管他人如何看徐家,坚持不纳粮,以那海瑞的性子,借着咱们的恶名声做文章,这么多的案子官司要打,你猜猜我们徐家要出多少血?”
“除非你现在就敢跟我担保,这么多年,咱们徐家一桩不合大明法的事都没干。”
徐虹缩得像个鹌鹑一样。
他怎么敢担保,这些年徐家做了多少坏事都快数不清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徐阶的话里有一些不对。
真的……是这样吗?
不对的地方在于,徐阶这番话是先射了箭再立靶子。
他从一开始就同意配合海瑞,支援漕粮一事,这才有了这么一段逻辑顺下来。
其中言之凿凿,其实都是在主观猜测海瑞的想法。
徐阶见徐虹陷入沉思,连忙打断他,说道:“去清点一番家中的存粮,看看咱们这回能拿出多少,另外再请报社。”
“不仅是咱家的报社。整个南直隶,松江的,外地的报社人员全都请来。”
“这件事情好好的宣扬出去,不能丢了咱们徐家的份。”
徐虹被打断了思考,无奈应下,出去办事。
徐阶悠悠叹了口气。
如此一来,我徐阶身后名仍在。
如此,我还是不能葬在华亭?
方俊杰不知道,他当时的一句意气之话,成了徐阶心中的梦魇。
他拿回了自己的籍贯,去掉了奴籍,老老实实地耕着家里的地。
如果不是家里就他一个青壮劳动力了,他甚至想去参与一下修河。
听说那里用了从神仙洞里挖出来的粉,只要掺点水进去,用不了几天,就能硬的跟石头一样。
这样的神仙粉,用来修河堤,效率直接拉满。
这东西传的玄乎,方俊杰对他能不能修河堤没有多少兴趣。
他在想,如果这东西放在自己下面掺点水,会不会也硬的像石头一样?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远方突然有人传讯来找他。
“杰哥!来啦,衙门里发话了,乡里头又要搞公社了。”
方俊杰心中一喜,将锄头丢在地上,连忙跑去乡里建起来不久的公社办事处。
那里满满当当挤着人。
方俊杰嘴里大喊着“社长来了”,一边扒拉着人往里头走去。
果然看到了一份张贴好的文书。
“方子,官府叫咱们纳粮,今年怎么这么早?”
“就是,咱们家里的稻子还没脱壳呢,怎么交?”
“会不会交完了还得交?这群狗官不会又在剥削咱们吧?”
方俊杰扯大了嗓门,喊道:“都安静着,别吵。”
“衙门这次要粮要得急,咱们总归是要交的,早晚不成问题。”
“稻子没脱壳,这不平白便宜死你小子,包上水分,比往年能重上不少。”
“至于交了还得交的问题,”方俊杰停顿了一下,道:“你们先回家取粮,我到府城里头给你们都问清楚咯,明明白白把粮交上去。”
“再者说,咱们这可是来了一个青天大老爷,在整个大明名头十足十,响当当的人物,咱们难道还怕青天大老爷会害咱们。”
“都散了,回家数粮去。”
做了十几年的家奴,方俊杰哪里有这么威风过,当着乡亲们的面前说自己能到府城里头去商量。
这话说出来,自己也算是半个官老爷了。
因着这事,他的积极性无比的高。
相同的事,在松江各乡里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