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到了要紧时候就起火,里面要说没猫腻,那谁敢信。”
文渊阁里,只是勉强点亮了几根蜡烛,李青云三人围坐其中。
“里面必然牵扯滔天大案,必须交由林润去查,让他一查到底,查到谁都不能停。”李青云说道。
事关重大,如果不是海瑞分不开身,他都想把海瑞叫回来。
粮仓起火,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起火,而且以粮仓的防火体系,如果不是故意纵火,又怎么可能烧掉绝大部分的粮食。
“即刻安排人手,安排人到临清、德州两大粮仓,去晚些了说不定什么都查不出来。”
“交代林润,查清楚这件事背后的人,到底是另有所图,还是为了掩盖贪腐。”李青云直接定性,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人。
赵贞吉欲言又止,嘴张了半天没说什么。
张居正倒是没什么意见,以他对李青云的了解,这件事就算真是意外,无心之失,那也不能仅限于此。
他立即拿来纸笔,一挥而就,递给了守在门口的值班太监。
“速速传递至通政使司。”
超高的效率让赵贞吉有些发愣。
诶不是,真的这么雷厉风行吗?自己十几年前做庶吉士的时候也不是没进过内阁观政。
这可是国事,怎么能……这么草率?
在赵贞吉看来,快,就是草率。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李青云随后看向赵贞吉,道:“别的话我也不多说,现在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现在你下船也来不及了,如果林润那边查到了坏结果,那漕运之事多半也会出问题。”
“那到时就是敌在暗,我在明,你必须万般小心,有任何难处尽管提出来,能解决的内阁都会给你解决,不然到时京城粮荒,你我都是大明朝的罪人。”
赵贞吉深吸口气,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三人彻夜未眠,但精神头却很足。
与此同时,临清、德州两大粮仓燃起的大火也点亮了京中某些府邸。
“身染重病,卧床不起”的陈以勤此时正披着外衣,在桌边来回踱步。
两个时辰之前就有下人向他禀告突发事件。
陈以勤衣服都穿好了,但思虑良久,还是没有迈出门。
自己去了又能做什么,要么查清真相,要么作为首辅,斥责李青云等人,在斥责底下办公不利。
然后呢?
然后就有可能被粮仓失火背后的人架起来,成为对付李青云新派势力的枪头。
隔岸观火的陈以勤看的通透,这哪里是点燃了粮仓,分明是点燃党争的导火索。
只不过这次争的不是高党徐党,而是新党与保守党之间的斗争。
有人布了这局,陈以勤选择明哲保身,坚决不入局。
“老爷,有人求见。”书房外有下人禀告。
半夜三更,谁来求见?陈以勤心中一惊,忙问道:“何人求见?”
“这人说是河漕衙门的,拜贴上有河漕总理的公章。”
“不见,就说老夫卧病不起,意识不清。”陈以勤断然拒绝。
李青云不可能来找他,因为两人心里都清楚,自己不出现在内阁,对李青云来说利处才最大,怎么会无端上门。
“慢着!”陈以勤突然叫道:“明日起,向天下寻集名医,就说要给我治病,这期间无论是谁来也不见。”
那下人试探着问道:“过两日老爷家里有子弟来找……这……”
“也不见!记住,是谁都不见!”
“是。”
和自己的安稳退场比起来,有些族中子弟算什么。
徐家的麻烦,有大半都是家里人招惹来的。
那些人能放火烧仓,难道还不能通过族中子弟和自己搭上关系吗。
百密一疏,把自己搭进去,并不值得。
现在对陈以勤来说,最重要的是在这次粮仓大火中,平稳地将权力过渡出去。
失去权力,或许会像徐阶那样,丢失田产。
但他陈以勤不是小气的人,损失一些田产换得下半辈子的平稳,也是值得的。
自家又不是没了田产就完全活不下去的类型,再不行,找李青云做点小生意,他不至于这点钱都舍不得。
陈以勤府邸外,被拒绝的那人脸色难看,一袭黑衣,钻进夜色中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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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勤没上钩,张溶不肯出面,高拱态度暧昧,咱们苦心谋划这么久,竟然没有一人能到台前对抗那李青云。”
“要不去找杨博?”
“他更不敢对上李青云。”
“这狗日的高拱,便宜都让他占了,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做,他凭什么?”
“那就不管了,咱们接着做咱们的,到时候实在没人,架也要把方廉和翁大立架起来。”
……
第二日,林润便收到了命令。
纠集了几十人的队伍,快马加鞭,赶往临清、德州。
除了来自内阁张居正所写的文书外,他怀里还另有一份李青云私下交代的信件。
“若证据已无,便按兵不动,将此事往意外上靠,暗地里再查探,其中以个中官员来往关系为重……”
李青云其实有动过一点歪心思,这件事如果背后真的有人指使,那么干脆动用权力,将此案再次闹大。
不管有没有证据,把相关人等抓起来,审过之后就有证据了。
事情解决了,手段也相当爽,非常简单粗暴,不过这么做属于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做代价。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都是不能掀桌子的。
临清仓实际上由三个粮仓组成,分别是广积仓、临清仓和常盈仓。粮仓位于砖城西北角,占据整个城市的四分之一。
等林润马不停蹄地赶到临清仓,发现里面的三大仓早已经被清理的一干二净。
户部督储分司的主官迎上前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启禀上官,天灾之祸,危害至此,我等连夜扑灭大火,不曾想还是无力回天,望皇上,诸位大臣恕罪。”
“拿住他。”
地上正哭嚎的督储分司主官身体一震,林润身边的亲卫已经拥了上来,一把扣住了他。
“连同整个户部督储分司所有官吏,一应抓起来,传我调令,到周围府衙调集兵士。”
“上官,你听我说,这件事当真与我无关。”
“快些放开,我是朝廷六品文官,你们没有刑部命令,不能这么对我。”
林润:“我乃刑部右侍郎,更有天子内阁诏令,猪油蒙了你的心,当真以为可以脱罪。”
“我无罪,我无罪。”那人还在叫喊着。
林润连听他解释的意思都没有,转身便到户部督储分司衙门里去。
除了蓄意破坏,不能排除还有另一个可能。
林润也是胆气大,带的几十个亲兵,一部分派去府城调兵,另一部分看押本地官吏,此时督储分司里只有他与寥寥几人。
临清城被征调过来几个账房文书,对完账后过来说道:“禀郎官,账都查明白了,今年广积三仓的数目都没问题,没有发现暗册。”
林润头也不抬,道:“几十万石的粮食,就算是全烧成灰,那也是成山的灰,一天一夜就能清理完毕,他当我是傻子,你也当我是傻子。”
那人心里发虚,支支吾吾说道:“我们反复查了几次,账做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账册太新了,也太旧了。”
林润抬起头,眼神变得锋利,说道:“怎么又新又旧,有话只管说来,今晚没人知道你们来过这,更不会有人知道你们说了什么。”
那账房先生轻声说道:“小的做账做了几十年,没发觉这堆积的账册能这么新,就好像是今年翻新了一样。”
“至于这旧……昨儿个烧起大火,户部清点做账记录也是常情,但是这最新清点的账册太旧了……”
话说到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一年前就算好的账,就等着一场天灾来。
偌大的临清仓,怕不是早就空了,就等着一场大火来清账。
天眼看就要破晓,林润正在案桌上打盹,突然听得喧闹声四起,四处乱作一团。
“监牢起火了,被关起来那些人一个都没活下来。”
林润骤然一惊,只觉得如堕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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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弹劾刑部右侍郎林润擅自用刑,办事不力,致使朝廷命官惨死狱中,国威沦丧……”
别误会,隆庆也不喜欢上朝的。
这道折子此时摆在李青云面前。
张居正过来只看了一眼,道:“要不要再派一个钦差特使过去,三法司联合署理。”
李青云摇摇头,道:“不必了,估计林润没想到对方有这么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还有德州一地,机会还在,况且这也证实了,背后就是有人在闹事。”
张居正道:“林润从知县出身,一路以来,虽有胆气,但不知手段可以凶狠到什么地步,过了此事,当真就是可堪造就的人才了。”
党派斗争不是过家家,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他就是太有胆气,人家狠心点,对他动手,就凭他身边那些人,怎么应付的了。”
杀掉钦差兼朝廷三品大员,这个几率很小,但不是没有,如果是李青云自己处理的话,肯定不会冒这个险。
“这件事压下去,就不递交司礼监了,如何?”李青云问道。
“可。”
内阁竟然出乎意料的和谐。
另一边,赵贞吉连夜坐船前往南直隶,抵达了淮安府原漕运总督衙门。
淮安府与扬州府是南直隶诸府中唯二在江北的府。
巡视漕务、督粮道、管粮同知、通判、押运通判等官落在下堂,面面相觑。
赵贞吉好整以暇点名完毕,随后问道:“各省督粮道主官可都有消息了?”
管粮同知江一州被推搡着向前,无奈说道:“禀上官,都在联系,南直隶各府道都有回信,其他省份零星有回应。”
“本官从京城到这儿来,随行的文书800里加急传到东南各个省份,是你们的人没安排好,还是那些督粮道官收到了消息但是却不管?”
“这……卑职实在不知。”
赵贞吉:“你下次要是还不知道,就不用自称卑职了。”
那同知还想说些什么,赵贞吉看都不看他,手一挥示意他往旁边站去。
“京城情况危急,当务之急是要将各省的漕粮任务尽快分发下去,比往年要提前两月进行。”
赵贞吉望着堂下的人,受命于危难之间,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整顿吏治,一切为了漕粮,贪腐的事反倒是可以缓一缓。
念及此,赵贞吉对众人说道:“本官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或许听过一些风言风语。”
“内阁的事情本官不好置喙,但本官在这里向你们做个保证,以前是怎样,今年还能怎样,国事为重,过了今年这一关,你们都是大明朝的功臣。”
隆庆要他在御前担保了,他就必须一切以漕粮为主,为此不惜许下承诺。
堂下众人一开始反应平静,随后嗡嗡讨论起来。
“再派驿卒去传讯,一定要通知到各个省份,此次再无讯息传回,本官就立即上疏革了他们的职。”
“立即联系漕户船工,召集船队,随时准备启程。”
“与原河道衙门的人打好招呼,各号令下达到每段航道,确保漕船畅通无阻。”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赵贞吉在时间紧迫的时刻头脑清醒地下达着命令。
原漕运总督除了管理漕运事务外,还有提督八府军务的权利,虽然两个衙门被合并了,但是来之前赵贞吉特地向隆庆申请了便宜行事的权力。
他带着圣旨,立即到军营里挑了一波兵。
无他,林润在临清的事情传到了淮安府,一向稳重的赵贞吉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调兵之后,赵贞吉立即马不停蹄南下前往松江府。
他要去见海瑞。
对于赵贞吉来说,万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特别是这次漕运的事情扑朔迷离,总是让他的内心有所不安,那么他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至少在他看来算是万全的准备。
他打算到松江去找海瑞借粮。
哪怕迫不得已,要与那海瑞再碰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