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非我莫属。”赵贞吉说道。
张居正话语一顿,旋即勾起嘴角,道:“李青云也是这般说法,此事需得清廉且负有才能之人方可胜任。”
河漕衙门正在反腐,李青云不用翁大立和方廉的原因就是不想再重蹈覆辙。
而赵贞吉家资颇厚,在管住自己和管住下面人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我还得知道,后事会如何?”赵贞吉突然心头有了顾虑。
张居正自然猜出他的心思。
赵贞吉怕的不是这件事就是一口大黑锅,他怕的是这件事完成之后,内阁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或者说李青云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李青云会向皇上启用你为经讲官,随后再将你调到河漕衙门任总理,漕运之事若顺利完成,孟静兄可以总理之位入阁。”
赵贞吉的养气功夫瞬间绷不住了。
入阁?李青云会让自己入阁?
他望着张居正,心直口快说道:“你这么一说,这差事我是半点都不敢接了。”
“叔大若是要骗我,何必说这么一个荒谬的借口?”
张居正解释道:“非也非也,时局更易,孟静兄又何必再将往事放在心上,此时朝堂之中正是锐意变革之时,你低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李青云。”
“我与他意见都一致,举贤不避亲,更不避仇。”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赵贞吉心头一喜,随即便是一阵羞怒,最后归于沮丧。
如此看来,当年那个小小的淳安知县,如今竟然是有了首辅一般的气度。
换言之,徐阶向李青云妥协后,他赵贞吉之前与李青云的矛盾赫然不再被放在眼里。
因为看待的东西不一样了。
但也不是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至少李青云对张四维还是忌惮的。
因为他身后是高拱,而隆庆不死,高拱复起的可能就还在。
“小的这些天日夜监视,近来与张四维有交流联系的名单都在这儿,李太师慢看。”一名锦衣卫千户躬身行了个礼,说完就告退了。
李青云可没忘张四维进宫面圣之后,隆庆便立马叫他与张居正进宫商讨高拱复起一事。
张四维接着松江徐阶一案,挑起了隆庆的这道神经,虽然被李青云按压下去,但始终不放心。
他心中在警惕高拱一派将会用何种手段来拥护高拱进京。
只是一直到徐阶一事彻底了结,张四维都没有出牌。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李青云嘟囔着,揉了揉眉心。
“玄卿做贼去了?”张居正从外面走了进来,听到李青云闲言碎语,顺口说道。
“天下还有何物值得我去偷?”李青云闭眼假寐,反问道。
“那自然是大大的有。”
“说来听听。”
“北边的河套,南边的安南,还有东边的倭人。”张居正说道。
李青云猛的睁开眼,凝视着张居正良久,随后大笑道:“叔大怎么偏偏漏了西边?”
张居正皱眉道:“你一心出海,与那些洋人争夺海利,竟然还瞧得上贫瘠的西边,莫非是还惦记着那条丝绸之路?”
“李某有些贪婪,醉心海事,全因当时力所能及,便顾及着,若是有机会,谁不想全都要。”李青云直说道。
“那便不谈这些镜花水月的东西,先顾着眼前事罢,赵孟静那边我已经说好了,再过些日子就可以上任河漕总理了。”
李青云道:“再给他加一个都察院右都御史,不然对付不了那群官油子。”
张居正提醒道:“若要提前给赵孟静造势,你那畅销天下的报纸不就是神兵利器?”
提醒李青云可以借用报纸快速扩大赵贞吉的影响力,顺便宣传政策。
张居正平生是最讨厌夸夸其谈的东西。
一开始他对报纸的观感并不好,认为不过是士大夫附庸风雅的另一种工具罢了。
不成想,这薄薄的一张纸,居然起到了令人想象不到的作用。
“可以用,我这就去通知。”
这点帮助,李青云自然是不会吝啬的。
张居正满意点点头,突然说起了别的事:“你方才是在为张四维的事烦恼?”
“叔大耳朵真灵,还是在外面偷听了。”李青云揶揄道。
“你可知张四维等人为何迟迟无法归心,难道仅仅是因为高阁老的原因吗?”张居正反问。
李青云一怔。
“你为人处事犯了大忌。”张居正一字一顿道。
李青云乐了,好家伙,什么时候轮到你张居正教训我,道:“请叔大兄指教。”
“你是苏州人,换句话说,你是南方人,你所有的国策里,除了戚继光提出的堡垒之策,其余全都是照顾南方。”
“你将手底下最精明能干的官员都派去南方,国库拨款,福利待遇,政策扶持通通都是局限于南方。”
“河南、陕西、山西、山东、北直隶、辽东,六省之地,竟无一地开启变法改革,而你从来不闻不问,北地英才如何对你心悦诚服。”
“你莫非以为好似张四维这等人才会没有变法之心吗?”
你觉得他会有?李青云的表情顿时变得古怪。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张居正死后,尽黜万历新法的那个人正是张四维。
亲手将张居正奋斗了一生的事业扫进了垃圾堆里,并将他批倒批臭。
小张同志似乎有些认不清形势。
现在别看朝廷上下变法的声音这么大。
那都是他这么些年苦心宣传出来的。
那些藏在深处,默不作声的反对派才更多。
这么想来也不对,张居正不像是这么蠢笨的人。
那么只能是经验主义害了他。
他以为高拱是一个励志变法的人,便先入为主的以为张四维也想变法。
思绪万千,李青云回道:“叔大如此聪慧,难道当真不知我为何不在北地变法吗?”
为什么不挑北方,那还真不是李青云歧视北地,更与乡土情节无关。
因为北地实在不适合外力去催动变革。
北方的内外条件太不稳固了。
论外,有俺答勒马关外,虎视眈眈,每年都过来打秋风。
论内,北地六省,亲王勋贵无数。
李青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皇室宗亲一向是封建王朝最敏感的地方,面对这一级别的对手,必须给予最大的尊重。
像嘉靖那般颁发宗藩条例,治标不治本,还会得罪另一派群体。
自己现在得罪了大部分的守旧派官员,要是连宗亲都得罪光了,那可就真成为孤家寡人,身死族灭了。
“今天下之事极弊而大可虑者,莫甚于宗藩……天下财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各处王府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不啻倍之。即如山西,存留米一百五十二万石,而禄米三百一十二万石;河南,存留米八十四万三千石,而禄米一百九十二万石。二省之粮,借令全输,不足供禄米之半……”
李青云从案桌上抽出一份文书,丢给了张居正。
“先前我派人上了限勋戚五世庄田数额的奏疏,皇上一连五天召我进宫,此策近乎失败。”李青云脸色表情无喜无悲,道:“然而,这道奏疏却不能给国库多加哪怕一钱银子。”
“因为这道奏疏之所以还能实行,完全是因为省下来的银子全进了宫中内库。”
只有皇帝才能吃皇室勋贵的,旁人动手,只能是拿命去赌隆庆的心情。
不过这对国库而言,也并非没有好处。
隆庆多拿了一笔钱,间接的就少拿了国库一笔钱。
“河南、陕西这些地方,要变法,要改革,只能等他们自己主动来,内阁放出风声多久,你可见哪怕一个知县主动变法?”
“但凡有这么一人在,我也能立刻撕开口子,大推一条鞭法。”
张居正无言以对。
李青云是打算稳住南方,再支援北方。
张居正给他画的饼,不得不说,很是让人心动。
旧时汉土,河套西域,怎能还让其落入游牧之手。
拿下河套才能进驻西域,拿下西域,纳入版图,那可是确确实实的万世之功。
南方安南,听调不听宣,名归大明,实则独立,再过些年月还会独立出去。
无论是出于未来的航海战略,还是国土情结,李青云都不想放任安南情况继续恶化。
不过不管战略如何,这些都是后话。
赵贞吉走马上任,在皇宫里走了个流程,讲了两堂课,然后京城报纸大肆传唱,从赞颂他的才气到赞颂他的政绩。
接着自然而然地上任了河漕总理。
资历程序都没毛病,赵贞吉由于是空降,决定先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
于是乎……
“急报!临清、德州两大粮仓失火,漕粮烧毁大半。”
赵贞吉:???
我还没放火,你们倒先放起火来了。
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临清、德州两个粮仓可是储存着京城三个月的漕粮储备,一把大火下去,烧掉的不知有多少人的乌纱帽。
急报从通政使司火速递进内阁。
李青云与张居正大半夜穿衣起身,火急火燎地赶去紫禁城。
而赵贞吉早早便入宫等待召见。
乾清宫内,隆庆看上去神采奕奕,一点没有被吵醒的样子,反而是有种被打扰了兴致的烦躁。
宫殿里黄白蜡好似不用钱一样,皆附着柱璧,辉煌如昼。
杨金水和冯保衣冠整齐,俨然也是一夜没睡。
冯保年轻还好些,杨金水头发已经熬白了。
“临清、德州两大粮仓怎么回事,无端端的,怎么起火了?”
李青云答道:“事发突然,臣目前所知甚少,暂时还不知道原因。”
隆庆看向杨金水,杨金水立马说道:“北镇抚司没有回报,还在查探中。”
隆庆明显大为不悦,道:“两仓损失了多少粮食?”
“据回报,仅剩京城半月所用,绝大部分已被烧毁。”
隆庆:“两仓看守官,镇守太监,一律问斩,不必等到秋后。”
“周围有司衙门,主官尽数罢黜,次官降三级,小官吏罚俸革职,若有人犯怠慢之罪,以流放处理。”
“臣,遵旨。”李青云张居正应道。
李青云:“此事臣举荐刑部右侍郎林润署理。”
“可。”
隆庆心思不在如何惩罚渎职官吏上,比起这个,京城的漕粮储备不足,这才是大问题。
他问道:“都快八月了,各地漕粮也该征缴上来,两位爱卿,这新进漕粮可供此时之需?”
“臣等必然竭尽全力,保京城漕粮安全。”
这时候不能说不行,但又不能说行,因为说了行就要承担风险。
所以尽力就是最好的回答。
隆庆显然是有些不满意,刚好赵贞吉刚任命了河漕总理,掌管今年京城漕运一事,他脑子里还留有印象,于是问道:“赵贞吉呢?”
杨金水:“回皇上,赵漕台在宫外候着呢,要不要奴婢叫他进来?”
“唤他入宫。”
赵贞吉步伐匆匆,见到隆庆行大礼:“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赵贞吉,临清、德州两大粮仓出了问题,李阁老和张阁老先前都举荐你做这河漕总理,事态紧急,你可敢担保,今年漕运之事万无一失?”
赵贞吉满头大汗,道:“臣一定竭尽全力……”
“朕不要你竭尽全力,朕要你担保,京城百万百姓的粮食生计系于你身。”隆庆呵斥道。
李青云刚刚竭尽全力,你又竭尽全力,一个个都这么糊弄朕吗?
“臣……臣担保!”赵贞吉此时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答应道。
他心里暗自叫苦,要不是李青云也脱离不了干系,他都怀疑是不是李青云故意整他了。
“李阁老,张阁老,你们两人都是我大明朝的能臣,粮仓着火案一定要查清,但也一定要稳住京城局势,此事你们三个一定要全程跟进。”
“诺。”
事情都快安排完了,隆庆这才发觉有一个非常应该在场的人此时却不在。
他问道:“陈阁老呢?”
这么大的事,首辅居然不在?
李青云道:“陈阁老染病在家,已经到了不能下床的地步,想必此时他必然心急如焚,但奈何有心无力。”
隆庆冷哼一声,不再多问,心里却是有了另一番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