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家就谢过李少保,阿不,李阁老了。”杨金水笑眯眯说道。
手里拿着几份银票往袖子里揣。
江南商会盖章的票子,信用堪比实物白银。
“皇上面前,劳烦杨公公美言几句。”
“您可千万别这态度,搅得我心慌慌的,”杨金水哈哈笑着,道:“朝廷上下都倚重你,再过些年日,说不定我也得倚仗你。”
“合作共赢,合作才能共赢。”
送走杨金水,李青云兀自坐落在椅子上,长舒了口气。
门外的李顺儿走了进来,问道:“老爷可累了?我带你回去歇息吧。”
“心累罢了,你坐下,我有话要与你说。”李青云挥手示意。
李顺儿凑过来,注意力还是放在周围,即使楼上楼下有许多人跟着,但他依旧十分警惕。
“你说,我这个内阁阁员是不是有点太……舔了。”李青云琢磨了许久,终于说出一个比较适合的词汇。
“什么是舔?”李顺儿不懂。
李青云当即给他解释了,类似于某种男女关系。
李顺儿一拍桌子道:“这哪是舔,不是明摆着的受气媳妇吗,家里条件不好,子女不听话,老的又不是个东西。”
“要不是我见得多,还真不知道做官能有这么憋屈。”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李顺儿偷偷看了一眼李青云,见他不接话,本来就是话痨的他嘴巴像连珠弹一样说个不停:“要我说,老爷就是太心善,见不得穷人苦,这才扑到官场上受罪来了。”
“要是我,家里有屋又有田,还有老婆孩子,鬼才做这官。”
“分明是做好事,但是得花钱,还得受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欠他的。”
这话大概只有李顺儿这种没读过儒学书的人才说得出来。
因为儒学教导里,为一国子民,还真是天生就欠皇帝的。
李青云怔怔望着李顺儿,哑然失笑。
“你这话可别到外面乱说,当心别人抓你的把柄。”
李顺儿咧嘴笑道:“老爷放心,我指定是不说的,还没活够呢。”
“要说欠谁的,其实也真的欠,只不过不是欠他朱家的。”
李青云站起身,推开窗户。
黄昏下的大明,前门外大街,这里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也是人口最多的。
布棚高张,纵横夹道,从珠宝古董、绸缎皮货、字画笔砚,到衣裳布匹、刀剪陶瓷、纸花玩物,应有尽有,一摊儿连着一摊儿,游人不断,好一番热闹景象。
“那老爷是欠谁的?”李顺儿问道。
李青云望着下方景况,久久不回答。
总不能白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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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太子少保李青云上疏请辞。
上严令不准,赐李禄米金银,玺书玉锦,加太子太师,妻封一品诰命。
至此,松江一案产生的余波在京城彻底平息。
朝野震惊于李青云圣眷之浓,更有别有用心者心中胆寒。
李青云分明是违逆了隆庆的意思,没有处罚便罢了,居然还加封赏。
这个世界这么疯狂了吗?
李青云到底是攀了什么关系。
当有人打听到贵妃李氏一家有人到松江“经商”后,谜底似乎揭开了不少。
而紫禁城中,隆庆望着满满当当的奇珍异玩,一时间看花了眼。
李青云不给他面子,他当然生气。
但话又说回来了,生气归生气,不能耽误了快活。
快活是需要钱的。
无论是杨金水还是突然上门的李贵妃都在提醒他这件事。
李贵妃还暗戳戳地暗示了李青云想要请辞的意思。
这话从李贵妃嘴里说出来,和从李青云嘴里说出来,是明显两个意思。
如果是李青云,那便是携功自傲,目无君上,竟然以请辞为名威胁的奸臣形象,实在大胆,可永不录用。
但若是从李贵妃嘴里说出,那就是一个给国库赚了银子,背了骂名,还要被皇上误解的委屈忠臣的形象。
天差地别。
隆庆也是逐渐习惯了以李青云为主,张居正为辅的内阁班子。
李青云要是就这么撂挑子不干了,不消两月,指定又是铺天盖地的劝皇上节俭疏。
意识到这一点的隆庆干脆就顺坡下驴,将此事化为君臣相宜的美谈。
左右委屈一下徐阶,自己还是接着奏乐接着舞。
文渊阁中。
张居正丢下一沓文书在李青云面前,说道:“海瑞要修河估计要花几十万两银子。”
“今年松江府改田则,收田税多出来的银子,怕是一分钱都上交不了国库,国库还得再支他一笔钱。”
“你们这一派系的人,做事怎么都这么急躁,所有的事都赶在了一起,大明朝什么时候有这么宽裕了?”
李青云气定神闲道:“叔大说这话可就不厚道了,什么叫我这派系,大家都是大明朝的忠臣,不要分党分派。”
“再者说,海瑞的开吴淞江疏写的很好,浙江杭嘉湖三府与苏松常三府,共此太湖之水,吴淞江开则六府均蒙其利,塞则六府同受其害,修河乃是国计所需,民生攸赖,修之举之,不可一日而缓。”
“去年吴淞江泛滥,十几万饥民,要不是靠着杭州和福建输血,国库怕是又要亏空,现在有机会修河,那就一道修了,不然再过一阵子,事情办起来就不利索了。”
为什么会不利索呢?智者见智,懂的都懂。
而且,之前修河要花几十万两银子,那是因为层层盘剥,贪腐成风。
现在主办事官是海瑞,说不定能省下许多。
张居正自然不是为了否定而提及此事,有利于千秋万代的事业,他又怎么忍心阻止。
只是松江一事,让他心中那点深藏的危机感越来越重。
李青云的人都在做利国利民的事,自己空有这份志向,却总是备受掣肘。
手底下的班底还在培养,但时不待我。
这还怎么和李青云争。
难道要靠熬吗,可李青云比他还小十二岁,这怎么熬得过。
一时间,张居正理解了严嵩曾经给徐阶带来的阴影。
他们师徒俩似乎是要遭逢同一种宿命。
张居正清理心中杂绪,说道:“那该将潘季驯调到南直隶去,今年他们修黄河的结果不错,浚吴淞、白茆,通流入海一事,对他来说,想必不难。”
然后问题就来了,吴桂芳还在家里不管事,潘季驯修完黄河修白茆河,那今年的漕运又该怎么办。
“京中漕粮还够三月可食,北直隶、河南、山东的漕船五月初一就运粮到了临清、德州仓库,存粮可够用两月,算了算日子,平常这时候南直隶也该运粮来了。”张居正对漕运之事如数家珍。
这是京官一年当中比较重要的一次大考。
漕粮能不能按时准量的到达京城,关系着国家安定和物价平稳。
更关系着他们这些国之大臣的乌纱帽。
“南直隶遭灾,加上要度田修河,耗费颇多,今年的漕粮就改为征收银两,可以节省许多。”李青云拍板决定道。
粮食从江南运到京城,一般是运一石粮就要花费一石粮的路费。
将粮食改为白银,可以节省船费,人工费,还有民力消耗。
今年河南等地粮食收成还算平稳,这些南方的银两就用来购买北方的漕粮,再补充到京城中。
当然,苏州、松江、常州、嘉兴、湖州五府还要向内府输送白米和糯米,总计十七万余石,这些是省不了的。
总不能让皇上和宫里的人也跟着吃那些粗糙的粮食吧。
张居正点头,接着说道:“太仓库不可擅动取银,所以南直隶那边最好是能尽快将银两征收上来,用来购置北方存粮。”
“需得有人与海瑞接洽。”
“往年漕运之事,负责之人颇多,动用漕工官吏百万之巨,今年河漕衙门精简了,你得考虑复用旧人,不然难以为继。”
张居正点出关键问题。
原漕运总督方廉和河道总理翁大立被李青云半弃用,加上合并两个衙门得罪了不少人,今年的漕运差事怕是会十分难办。
李青云似乎是想到了某些事情,不由得冷笑。
张居正问道:“你当初一意要合并两处衙门,如今这麻烦事打算怎么处理?”
“事情总归是人产生的,也该由人去解决。”李青云说道。
“那两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安定,北镇抚司的人盯着他们,居然也没有露出不轨的迹象。”
张居正望了望四周,周围无人。
李青云和他自己都心知肚明了各自在宫里面的关系,当面讲起动用北镇抚司的力量也毫不避讳了。
锦衣卫虽然只对皇帝负责,但他本来就有监察百官的职责。
如果和中官关系熟路,只需要稍微花点银子,锦衣卫也不介意多赚一份银子。
这份银子再记到公账上报销,花国家的钱,办国家的事,没毛病。
就算有人纠察出来,一面是内阁次辅,另一面是司礼监。
要是真有人胆大包天,那么只能恭喜他得罪了朝堂上的两大势力,喜提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流放三千里。
“用他们是不能用的,出了乱子最后还得连累内阁。”
李青云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人名。
“今年漕运之事,可交与此人负责。”
张居正接过字条,上面赫然写着“赵贞吉”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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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贞吉的政治生命似乎在户部尚书被夺了之后就结束了。
他从大明第三政治新星一举变成京城里的边缘人物。
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成也徐阶,败也徐阶。
实话说,赵贞吉能在严嵩的打压下从南蛮之地的小县城里一路爬上来,能力是肯定有的。
但奈何,京城不是地方,不是有能力就可以的。
关键还是要站好队,不然满盘皆输。
赵贞吉也有这份觉悟,被撸了官后,挂了个闲职,专心写书去了。
一年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养气功夫又大为长进。
心中对官场利益得失已然毫不在意
直到……
“孟静兄近来可好?”张居正亲自登门拜访赵贞吉。
明知故问……赵贞吉语气平淡道:“叔大有事不妨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赵贞吉对张居正还是有些心理优势的。
他的年岁比张居正大,辈分高。
虽然在徐阶门下的时候地位有所不如张居正,但现在徐阶不在了,他的顾忌也少了许多。
在原历史中,徐阶离开内阁,张居正踌躇满志打算做出一番事业。
结果赵贞吉入阁了,然后在内阁当中对着小张同志展开了极其残忍的职场霸凌。
在共事之时,经常用年龄和阅历来否定张居正的想法。
张居正不堪其扰,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老大哥高拱,将他叫了回来,再对赵贞吉展开职场霸凌。
一物降一物,不外如是。
闲言少叙。
张居正见赵贞吉如此说,直接说道:“李青云打算给你安排一个差事。”
“是云南还是贵州?”赵贞吉做好了被贬的准备,此时倒也不觉得意外。
徐阶都妥协,被正面击败了,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张居正的表情表得古怪,说道:“都不是。”
“总不能是让我去戍边吧,那我干脆请辞算了。”
不能丢了文人风骨!赵贞吉心里暗道。
“孟静兄可能稍有误会,李青云与我都十分看中你的才能,希望你能继续为大明朝发光发热。”
赵贞吉捋胡须的动作一顿,凝视着张居正,心中似有所感。
“朝廷合并了河道漕运两个衙门,节省了不少开支,虽然是不缺人,但缺能人办事。”
“今年潘季驯还要去忙活修浚吴淞江,白茆河,而两个衙门的原班人马又是不堪大用的,所以……”
所以轮到我赵贞吉抛头露面了!
赵贞吉眼中闪过精光。
什么文人风骨,一边去。
他当然看得出来眼下河漕衙门是个天坑,在里面办事多半惹上麻烦。
但,这有可能是他复起的唯一机会。
他与张居正,李青云的关系,说句不好听的,属于是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也知道彼此之间的水平,能压死对方就压死一辈子的。
现在自己还有再进场的机会,那么这就算是一口黑锅,赵贞吉也要把它背起来。
谁还说我是不粘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