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阁老家风如何,我不做评价,乡野之间自有说法。”
海瑞继续说道:“不过令海某称奇的,是徐阁老的学生,徐阁老教了一群好学生,一个个都尊师重道。”
徐阶抬眼,轻咳一声。
海瑞这是话里有话。
他的学生确实尊师重道,不然也不会在如今朝野当中权势隐隐最大的李青云的重压下,还力保着自己老师。
但夸尊师重道,也仅仅是尊师重道。
暗里还讽刺着张居正等人尊师但不谋国,不为社稷想。
“老夫,大抵也只有这群学生了。”徐阶轻笑着说道,看神情,不知是欣慰,还是唏嘘。
有保他的学生,也有背叛他的,个中滋味,不足道也。
海瑞:“所以徐阁老可知道,如今的张太岳,好似当年的胡宗宪了。”
“他夹在两难之间,一边是社稷,一边是师相,但他转圜的余地可比胡宗宪要大。”
徐阶目光一动,再看海瑞,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
“我在京城与张太岳打过交道,明白他的为人,但我相信,徐阁老为人老师,比我更了解张太岳。”
“李玄卿与他共事,有些话出于立场不方便说,那就只有我来说。”
徐阶目光一凝,望着海瑞手里那封书信,竟忍不住站起身来。
“我仍然记得,就在去年,张太岳上陈六事疏时意气风发的模样。”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海某扪心自问,于社稷黎民而言,他的六事疏比我的治安疏好不止万倍,如今他却挡在了变法的路上,挡在天下有志之士面前,何其可悲!”
“此信乃是他与我所言之志,徐阁老可要一观。”
徐阶颓然地坐下,良久不说话。
他一直在避免自己成为严嵩,怎么看样子,他倒是真成了严嵩。
自己的徒弟成了胡宗宪,到处给自己填坑。
严嵩好歹还支持了胡宗宪抗击倭寇,自己又能替这个弟子做什么呢。
“老夫这辈子,都推崇一句话,在其位,谋其职。”徐阶突然出声说道。
海瑞心有意动,神情严肃地看向徐阶。
“先前我在内阁时,自问无愧于朱家宗室,更对得起天下人。”
“你,和你身后的李青云若是嫌弃老夫挡路了,那老夫就让开,免得白白丢了脸面。
但你莫要忘了,这田产是我徐家让出来的,你若是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留,也别怪老夫翻脸。”
徐阶还能怎么翻脸,不得而知。
海瑞只当是这个小老头最后一点不愿意丢下的脸面。
老实说,换做几年前,他根本不惯着这种性格的人。
你要脸面,代价是几十万百姓陪你受累。
换做那时候的海瑞,定会扯下你的脸面,将你摔得稀碎。
但经过治安疏这么一遭,海瑞的性子也是缓和了许多。
“我替松江百姓谢过徐阁老。”海瑞说道。
“谢我什么?”
“谢徐阁老的深明大义。”
呵!松江人怎会谢我……徐阶有自知之明,想起那个满嘴莽撞话的庄稼汉,兀自摇了摇头。
徐既然口头上答应了,那就不需要担心他反悔,接下来的细节只需要和徐虹去商议就行。
徐虹很快被叫到书房来。
“我徐家不做那不仁义的事,你与海中堂商议,凡是有争议的地方尽管按照律例去争,但若是我徐家当真做错了,那便也认了,该退的田就退去,不要纠缠不休。”
徐虹满脸不愿意,但没有当着海瑞的面拂了自家父亲的面子。
海瑞望着徐虹,说道:“先前蔡副使报告还有好些人没有抓到,就是在河上那群船工,听说是当天就跑了,不知徐老爷可有消息?”
“没有。”
海瑞声音严肃,问道:“是没有,还是不愿意说?”
徐虹转过身去不理会海瑞。
海瑞可不会惯着徐虹,现在也就是给徐阶面子。
徐阶也知道这一点,开口说道:“你若是知道,便说出来,没什么好隐瞒的。”
海瑞道:“他们公然索取钱财,私自设立关卡,还欺辱朝廷命官,按例当斩首,私藏者与之同罪。”
徐虹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说出一个地点。
海瑞转身告辞。
徐虹肯定是私藏了,按例要斩首抄家。
但话又说回来了,就连侵吞几十万亩田产这种事,徐阶一句该改的就改,就盖过去了。
区区窝藏百来个船工的罪名,谁还会计较。
海瑞虽是刚直,但也知道轻重。
眼下徐阶是给他面子,徐家给他面子,为了大局,些许小事放过又何妨。
海瑞一走,徐虹的脸色顿时就垮了。
“爹,那都是咱们徐家的田……”
“那是招致祸患的根源!”徐阶大声呵斥,仿佛首辅之威,仍在己身。
“你以为那个海刚峰是来做什么的,他是来下最后通牒,京城那边都没什么人支持我们了。”
徐虹万不敢相信,说道:“这怎么可能,爹你这么多门生故吏,还有那些家伙,如果我们的田都保不住,他们凭什么能保住,他们难道就不怕吗?”
徐阶叹了口气,道:“你当真以为我们就是铁桶一块,你当真以为在那朝堂之上人多便能势众?”
“我们的对手从来不是这个海刚峰,他只不过是棋子,咱们的对手在京城,李春芳走了,陈以勤装病,现在权势最滔天的那个人在对松江动刀子。”
“海瑞在这儿,是给我们一个警告,也是一种妥协。”
“现在还有时间,咱们的田产里有完全合法转卖的,有还愿意继续跟着我们徐家的,赶紧去拉拢商量。”
“他海瑞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官,只要合法,咱们就还有商议的余地。”
“可是……”徐虹还是有些不甘心。
“可是什么,你还想再来一个蔡国熙!”
……
徐府外,海瑞面无表情坐上马车,手中那封与张居正的交流信件已经被拆开。
里面的内容赫然是一片空白。
没错,他在诓骗徐阶。
徐阶以为张居正也不再站在他那边。
这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隆庆的表态是让徐阶占回了上风。
但这个上风其实是很虚幻的。
正如海瑞今日的上门。
别看先前徐阶说着海瑞应该看在他的面子上上门来拜访他。
实际上徐阶一点都不想见到海瑞。
因为见到海瑞的唯一后果就是,李青云那边宁愿忤逆圣意,也决心在松江继续开展度田工作。
忤逆圣意,在徐阶看来,这是一次得不偿失的豪赌,稍不留神,就会为后来事招致祸患。
但是,李青云和海瑞,在圣意和百姓之间,还是选择了百姓。
所以徐阶没有看海瑞给的那封所谓的张居正的信。
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李青云宁愿付出的代价与他徐家要承担的风险摆上了称。
徐阶第一个心虚了。
“好一场豪赌,只是苦了玄卿,要在京城四处找补了。”
马车里还坐着一人,正是喜出望外的王用汲。
王用汲高兴地拍着海瑞的大腿,说道:“如此说来,先前你是故意表态,好让徐阶知晓我们的底线。”
“亏得我当真以为要半途而废了。”
海瑞摇头道:“非也非也,不过是两头下注,一头不成,还能保住一头罢了,哪来这么多十全十美的法子。”
说的也是,王用汲琢磨过后,点头,随即又皱起了眉:“京城那边,恐怕李少保要惹得皇上不快了,若是皇上震怒,咱们今日所做,怕又是无用功。”
“我们管不到京城那里了,专心应付南直隶吧,除了田亩,还有好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呢。”
王用汲一怔,忙问道:“你还要做什么?”
“正如你所说,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朝不保夕,自然是趁着还在任上,能多做一件事,便多做一件事。”
“度完了田,再去修河,这白茆河肆虐许久,也该停下了。”
————————
京城,李青云收到海瑞传讯,立刻吩咐人备礼。
“官人这是要做什么?”
李家大包小包,通过商会,从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搜罗来的珍宝奇珠都被打包好,看样子是要送人。
倒是许久不曾见过这阵仗了。
自从李青云进了内阁,从来都是他收礼,什么时候轮到他送礼了。
“到宫里教书去,许久不见太子殿下了。”李青云答道。
“教书需得带这么多礼物?”高妍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贿赂太子殿下。”
“自然不是贿赂他。”
要贿赂肯定贿赂他妈。
为了摆平这波忤逆圣意带来的影响,李青云决定吹枕头风。
凭借他和李贵妃家里的关系,再疏通一下司礼监那边。
事情性质好歹能缓和一点。
李青云轻车熟路进宫,拿着一两个新玩具打发了小万历,便立即将表单递给了李贵妃。
李贵妃的本家借着和苏州李家的合作,逐渐发迹,不再是母弱的局势。
对朝野之事,略有耳闻,于是乎捂嘴一笑,道:“李师傅平日里谈吐举止俨然翩翩君子模样,现在行事怎生地如此市侩?”
李青云道:“还望贵妃救我一救。”
李贵妃道:“你乃是国之重臣,堂堂内阁次辅,本宫何德何能……”
“况且皇上早已不来慈宁宫许久,你托我相救,怕是找错了人。”
隆庆一向有事慈宁宫,无事开impart。
李青云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李贵妃说话管不管用,他难道还能不清楚吗。
“娘娘何必开玩笑,松江之事,当真是累煞我也,本以为在社稷与徐阁老旧情之间为难已实属不易,不曾想还……”
“娘娘是识大体的,应当理解微臣的用心。”
李贵妃闻言也端正了神色,道:“李师傅的苦心,本宫都瞧着,只是日后莫要再这般做法了。”
“天下所系,九州共主,始终是皇上,要是一再惹得皇上不高兴,本宫也没得法子。”
李贵妃话里还是有略微敲打的意思。
李青云叹气道:“陈阁老告病多日,我与叔大接手事务,才知辅国大为不易,治大国如烹小鲜,我大抵是性子急躁,觉着这小鲜实在难烹。”
李贵妃目光当即变的锐利,道:“李师傅是要以请辞威胁皇上。”
李青云“呀”的一声,连忙起身说道:“娘娘莫要误会,微臣并无此意……”
话说这突然顿了顿,李青云放轻了语气,低声说道:“微臣方才失言,实在罪过,也只是在娘娘面前,难免得吐些苦水。”
这番表态让李贵妃一愣,她眼中先是不喜,再是疑惑,再看李青云神态,眼中突然多了一层精光。
“李师傅何必如此,快些坐下,本宫也并没有别的意思。”
“大明朝是不会亏待每一个有功于社稷的大臣,李师傅此举,也是为了大明的未来着想,皇上想必也会体谅。”
“这样吧,”李贵妃收起礼物表单,吩咐人道:“这些礼物本宫便收了,松江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们家里还有些表亲,可以去那做做生意。”
“李师傅在江南名声较大,还得麻烦你照顾一二。”
“举手之劳。”
从慈宁宫走出,李青云便立马出宫,在老地方又见到了杨金水。
杨金水最近与他的关系其实远不如之前紧密了。
因为他已经爬到了最高的位置,要做的事情就是稳着,这其中还是尽量和李青云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不过应对杨金水,对李青云来说要比应对李贵妃简单。
因为杨金水所求的地方还是很多的。
比如,钱。
隆庆要花钱,太监要贪钱,宫里要花钱。
杨金水这个老祖宗真要做得好,做的稳,不仅要在上面逢迎好隆庆,还得在下面也喂饱小太监们。
毕竟,不能赚钱的老祖宗,跟着你,有什么用。
而且还有一点,那就是杨金水老了。
坐上这个位置没几年,他也要开始考虑退下去这件事。
三思的精髓杨金水可是学的炉火纯青。
司礼监里几个干儿子,从南京调入京城的杨果,都是他思退的妙招。
他如今唯一忌惮的人便是冯保。
冯保在未来司礼监首席掌印太监这个位置上,有着绝对的竞争力。
杨金水若真是要思退,李青云就是一个很好的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