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海瑞与徐阶的交锋

方俊杰又讨了顿打。

那马夫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只是一扯就将方俊杰摔了个七荤八素。

所幸是马车里的人制止住了马夫的行为,打马离去。

走的方向,赫然是徐家大院。

方俊杰趴在地上喘了口气,心里大为惊慌。

徐家回来了,徐家回来了。

他抛下田地不管,撒丫子往公社办事处跑。

随后,徐阶回来的消息像风一样传进了海瑞的耳朵里。

松江府衙里。

松江知府像只鹌鹑一样坐在角落,他是徐阶精心安排接任王用汲的人,为人软弱随和,最大的特点就是听话。

徐家在他听徐家的,海瑞来了他听海瑞的。

堂中还有两人,是王用汲与郑元韶。

海瑞问道:“松江度田之事,完成进度如何?”

郑元韶答道:“田则之事已然理清,今年所收的各乡各县田则,皆按照新标准,只是……”

王用汲接过话:“只是田亩尚未丈清,这些理清的田则仅限于旧图册上的田亩数,这些天判决商议,被重新划分的田亩还有好大一部分没有理清。”

松江是一片平原,地方说大也不大,如果光是丈田,那工作量比起杭州也多不到哪里去。

但松江麻烦的地方在于,几十万亩的田地里面包含着几万起争议案件。

案件如果不按照程序落实记录在案,那随时都有可能作废。

别的地方都可以偷懒,唯独这程序上的正义必须保持。

“可惜江南商会一直难以渗透入松江,不然这件事说不定就成了。”

江南商会这个庞大的组织近些年联结了更多人,但奈何松江这片首辅自留地太过排外。

就连当初李青云的生意都讨不了好处。

“朝廷的公文已经下来了,我虽然还能再压五天,但徐阶若不出意外,也回到了宅院里,他若是找上门来,这公文我也必须要给他看。”

王用汲问道:“公文里讲了什么,可有明令禁止丈田行为继续?”

“没有,但是也不鼓励。”海瑞眼神中带有一丝愤懑,这丝愤懑来自隆庆:“皇上关切此事,口谕松江一事到此为止,却不说明何事。”

郑元韶听出言外之意,道:“那就是说,徐阁老若是发动他的人脉,李少保在京城那边就兜不住了。”

王用汲闻言叹了口气,道:“半途而废,如之奈何。”

海瑞垂下目光,打量着那道公文,缓声说道:“事情也还未到如此地步。”

“玄卿另有书信,京城的状况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虽然弹劾我们的人不少,但还在可控范围内。”

郑元韶连忙问道:“那李少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田,还改不改了?”

“改是一定要改,但是要缓一缓,等到时机出现。”王用汲如此说道。

海瑞也点头,说道:“公社可以留着,但丈田行为暂时停止,接下来将精力放在之前工作的查漏补缺上。”

“首先要做到的是,不能让别人在清丈田亩这件事上,找到我们太多痛脚。”

“其次便是围绕徐家的田产案件,徐家必然不会轻易放手,这场官司是在所难免,也直接决定着这些天松江清丈田亩工作的成败。”

“官司打上朝廷,打赢了,继续度田,打不赢徐家的田产如数归还,松江其他大户的田产说不定也跟着不保。”

计策已然定下,一旁的松江知府立即照足吩咐去下达。

另一边,华亭县徐家宅院。

徐阶回来,一时间哭声震天。

所有男女老少纷纷围了上来,哭诉这些天官府的暴行。

嘈杂之语,都传到了宅院外边,看守的衙役收拾家伙事溜了。

但徐阶状若未闻,他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句话。

“死后亦不让他葬在华亭……死后亦不让他葬在华亭……”

“爹,你怎么了?”徐虹看出徐阶失神的模样,连忙对着周围吼道:“吵什么,都给爷回房去,爹回来了,需要清静清静。”

“走开走开。”

徐虹驱散众人,将徐阶拉回了书房。

书房里隐约有股焦味。

事实上,徐家大院别处也有。

一场大火留下来的痕迹,加上徐家又被围起来了,请不来修缮的人。

徐虹平日里厌烦这股焦味,如今却觉得亲切起来。

烧,烧的好啊,还得是爹的手段高,一把大火将局势都逆转回来。

苦日子结束了,接下来咱们徐家又该恢复往日风光。

“爹,您那边收到什么消息了?”徐虹问道。

徐阶坐在熟悉的椅子上,渐渐回了神,低声道:“京城来信,皇上示意松江这边的事就停了,那蔡国熙指证咱们的罪责,全消了,你的三个哥哥都放出来了。”

徐虹哪里在乎他的什么三个哥哥,问道:“那咱们的田产……”

徐阶望着徐虹,良久不挪开眼睛,徐虹被看得心里发毛,连忙说道:“几位哥哥没事就好,咱们徐家人嫡系都还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对,平安比什么都好。”徐阶重复着这么一句话,让徐虹更加疑惑。

“可咱们的田产不平安了,那群天杀的人,将咱们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基业全都分给了那群该死的穷人,咱们得快点夺回来,不然就真的没了。”徐虹催促道。

只是一个多月没见,自家父亲怎么变得优柔寡断起来,莫非是真被那些人给劝住了,糊涂了?

咱们吃的,穿的,这么大的宅院,这么多的下人仆役,没了那些田,还怎么养活?

徐虹打算痛陈利害,徐阶似乎是想通了什么,说道:“这两天你收拢一下消息,我再登门找上海瑞,这件事也该有个了结。”

“爹亲自登门,是不是太给海瑞面子了,不如让儿子去吧。”徐虹觉得不妥。

“老夫如果还有一点薄面,就该是那海瑞亲自登门,你不要再管别的事,只管去做我给你安排的。”徐阶望着徐虹,语气严厉。

“徐家经此大难,你要是再不长记性,肆意妄为,那菜市口被斩首的严世蕃就是你的榜样,你难道还想为父也饿死在庙口不成?”

徐虹忙称不敢,灰溜溜退出门去。

他刚一出去,回到房中,府中管家便找上门来说道:“大老爷怎么个说法,咱们家的地契大半可都被官府抢去了,再等些时日,这些东西可就全都不归咱们了。”

徐虹想着刚才徐阶的责骂,心里不痛快,于是喝骂道:“狗奴才,大老爷不急,你急个什么劲,这是我徐家的财产,干你何事。”

管家听着顿感委屈,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合着自己是自讨无趣,光是找骂去了。

不过虽然徐阶不动,但他回来的影响还是逐渐蔓延开了。

当十里八乡的人看到徐家人出来招聘修理宅院的人,管家下人仆役频繁出入时,立马就知道徐家又杀回来了。

度田的工作几乎是一瞬间陷入了停滞。

所有人都在观望着徐家的动作,还有朝廷里的讯息。

一时间,松江的报纸供不应求。

方俊杰不识字,于是乎用那马夫给的二钱银子雇了一个先生给他念。

“这份报纸上讲的是徐家徐阶确实回到了华亭,修缮大院,说是之前的案子结束了,徐家没有冤屈。”

方俊杰拿起另外一份,一共两份报纸,一份外地新来的,一份本地置办的。

本地的基本上就是当地乡绅的喉舌,而外来的对他们来说更可信一些。

“这份说的是松江府度田清丈工作进入保质维稳阶段,将目前所受理案件纠纷处理完毕,再开展下一阶段度田,时间大概在半月左右。”

方俊杰眼睛一瞪:“半个月,咱们社里还有好多人没有拿到地契,眼看就要交粮了,这粮不交上去,难道还要当徐家的家奴?”

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居然会有百姓主动求着交粮。

“老朽不知,目前就这个情况。”那老夫子摇了摇头。

方俊杰闷声道:“咱就知道,肯定是这老不死的徐阶又回来了,青天大老爷怎么就不能把他彻底赶走呢。”

“徐家又要回来迫害我们了。”

“方社长也不必过于担心,事情说不定没有想象的这么糟哩,这里写着应天巡抚海瑞不日将去拜访徐阶徐阁老,事情说不定有转圜的余地。”

海瑞到底还是给了徐阶面子。

从个人的恩情上讲,在治安疏事件里,徐阶还是保过他的。

从大局的利益上来说,只要徐阶点头了,松江的事情就能顺利推动,不再成为祸患。

“徐阁老洗清冤屈,平安无事,值得庆贺。”海瑞穿着便服,在徐阶书房当中。

周围都无下人,就连徐虹都只能在门外候着。

徐阶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所幸是前半生积德颇厚,方能逢凶化吉,好似刚峰你,须得注意一二,你性情刚强,容易得罪人,若是致仕,或者罢官了,情况可能会糟得更多。”

海瑞道:“吾父早年丧于倭寇之手,只余家母一人抚养长大,我想,再落魄,也不会比那个时候还要难熬。”

“不过,还是受教,有劳徐阁老挂心。”

徐阶妄图以恩情辈分压海瑞,被海瑞不轻不重地顶了回来。

徐阶也只好作罢,说道:“我离开华亭这些日子,发生了好些事,以前我倒也不知松江会有这么多的田产充满争议。”

海瑞直言不讳:“那是因为百姓和官府的官员都忌惮你是当朝的首辅,不敢冒犯。”

此话一出,在外候着的徐虹心里一颤。

多少年没有人敢这么跟徐阶说实话了。

还是如此直白地说大实话。

徐阶一怔,再看向海瑞,眼里有些羞怒,也有些感慨,说道:“你比旁人说话都要直白,难怪你能写出‘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的话。”

“海某今日前来,不是想听徐阁老夸赞在下,我也不觉得当年一道治安疏有多了不起,徐阁老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松江的田产,若不退之过半,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可为后车之鉴。”

徐阶说道:“老夫何曾不仁,松江百姓,此前若无徐家庇佑,不知有多少人破财散家,嘉靖二十年以来,吏治腐败,积重难返,我徐家做的又何止是滔天的仁义。”

海瑞:“严党在时,民不聊生,天下皆知,但严党既倒,天下正是焕新更始之时,徐阁老德高望重之人,又为何一定要做那严嵩一样的人?”

“你也觉得我是严嵩,老夫就是死,也不能葬在华亭?”

???……我是这个意思?

饶是心智刚强如海瑞,都被徐阶这句话给整懵了。

我刚刚有说的很过分吗,什么时候要他死了?

难道说,要你分点田出来,就是要了你的命?

海瑞道:“徐阁老又何必说这些气话,说到底,朝廷要松江跟着天下一起变,全天下人都在望着徐阁老。”

“我不在的时候,徐家的田就已经被退了大半,难道海中堂还不满意吗?”徐阶问道。

“不瞒徐阁老,徐家占地之广,就有二十四万亩之多,如今退了十四万亩,还有十万亩,试问徐家多少人,竟然能耕种十万亩的土地?”

“十万亩的田地,能给大明朝交上多少赋税,这些徐阁老自己难道不清楚?”

“荒唐!”门外的徐虹忍不住闯了进来,大声喝道:“我徐家为大明朝办了这么多年,占据些许土地便如此多言,海中堂若真是为了国家社稷,天下苍生着想,何不去告那些个藩王。”

“这些人不事生产,每年吞掉大明三分之一的赋税,你怎么不去管他们?”

“徐虹!”徐阶大声吼道:“不得妄言,给我滚出去。”

“爹!”

“我叫你滚!”徐阶这样的养气大师没被海瑞整破防,却被自家逆子妄言皇室的举动给吓坏了。

一卷书砸落在门上,将徐虹赶出了书房范围。

徐阶再回头看海瑞,声音有些疲惫,道:“老夫平生以家风自傲,不成想还是教出了这么一个逆子,让海中堂见笑。”

海瑞面无表情,只是刚才的话头,被骤然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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