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俊杰是华亭县徐家的农奴。
他的名字叫俊杰,他觉得这辈子应该是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的。
但奈何想象是美好的,而现实是残酷的。
自家乡里有几个邻居,在外的时候被倭寇杀死了,他们的地很自然地被徐家买下,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花银子。
这倒也就罢了,令方俊杰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这几家的赋税徭役落到了自家头上。
家里总共八口人,守着十几亩薄田,日子过得战战兢兢。
平白无故又要承担了几倍的赋税徭役,官府还来人要强行征他去修运河。
这种要命的差事,落到贫农家里,就注定是个死,于是方俊杰心一横,一不小心也跟着做了徐家的家奴。
有时候他在想,应该是父母给自己取错了名字,他的身份当不起俊杰这个称号。
要是叫狗蛋,应该会好上许多。
日子浑浑噩噩过去,方俊杰发觉自己这个家奴做的不是时候。
第二年,就有一个官老爷说要均平田则。
他不知道什么意思,打听下来就是,以后不用交这么多钱和粮了,就连徭役也能花银子抵消掉。
方俊杰心里大为懊恼,做奴隶做早了,再撑一年,说不定日子就会好起来。
但没过几天,那个官老爷又走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原本一起做乡亲,现在一起做奴才的同乡们讨论,这肯定是徐家的人把人赶跑了,怕他们少交了钱,徐家就要多交钱。
方俊没有记恨徐家。
毕竟官府的人更靠不住。
今天减税,明天找个由头又加回来,不如给别人当奴才要安稳的多。
“狗蛋啊,这你就想错了,还是得怨徐家,别处的田则都平了,唯独松江的没有,就是因为徐家不许,徐家的老爷在朝廷里是最大的官,没人敢管他,所以松江的税怎么收,都是他们说了算。”
方俊杰一听还有这事,顿时着急了。
我以为人人都过得像咱们那样,结果就咱们过的最苦,这怎么忍得了。
于是乎,方俊杰到徐家门前讨了一顿打,半个月下不来床。
家里的地荒了,粮空了,还有好些人盯上了自己的弟弟妹妹。
他心里也委屈,为什么那些读书人都说徐家的大老爷为人仁德,一定会帮助他们这些穷人。
可他连大门都进不去。
仁德的人,家里的下人为什么会这么穷凶极恶,肯定是因为这仁德是假的。
方俊杰没读过书,他心里只知道这简单的道理。
后来他逐渐打听清楚了,这姓徐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松江的人日子过成这个样子全赖他。
于是乎他在乡里到处宣传,又讨了几顿打,仍然是不长记性。
他试过找那劳什子报社,结果人家连门都没让他进。
努力了许久,他大抵是要放弃了,虽然年轻力壮,但是也经不住十天半个月的连顿捶打。
在他望着地里的稻子发愁时,外乡又传来了新消息。
听说是又来了一个青天大老爷,这个大老爷的名声是一等一的响亮,还骂过皇帝老子,肯定会为了松江田赋不均的事情来到。
出于官府太过“优秀”的信用,方俊杰丝毫没有理会,趁着最后的时间,在地里刨食,起码还能让自己的家人少饿几顿。
果然没过几天,就传来好些消息。
这个青天大老爷是个没人性没头脑的家伙。
他饿死自家女儿,只是因为别的男人摸了一下他女儿的手。
方俊杰抱着自家妹子狠狠地对着这人吐了口唾沫。
他倒也没敢骂,不想挨打了。
不过随着这些消息越传越开,内容逐渐变得离谱。
方俊杰发现松江突然之间又多了许多报社。
和松江本地的不同,这些人的报纸会免费给当地的乡民提供。
方俊杰的生活除了社戏外,又多了一项乐子,就是从报纸里面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八卦。
这些不要钱的报纸都有一个统一的特征,那就是给那位新来的官老爷解释。
这是个顶好顶好的人,根本不是之前说的那样。
另外,还向全乡宣传了新来的官老爷的政策。
不仅要均平田则,还要重新度量土地。
之前,对售卖土地的田契,不合规的要重新审理,目的是为了打击大地主的土地兼并,将田地还给老百姓。
听得传讯的人解释,凡是不被官府认可,盖过章的,都算是争议土地。
而这个不被官府认可里面的门道可就有意思了。
要说是正儿八经盖了手印的文书,徐家做的还是很完备。
但有个很重要的前提,田地买卖要么用粮,要么用白银。
方俊杰一家的田地是通过一种取巧的方式献给了徐家。
徐家根本没出钱,只是名义上给了一张地契。
这恰恰在报纸上画了重点的争议性土地范围里。
方俊杰一想,还有这好事。
但随即又打消了念头。
自己要再这么冲动的走上门,到时候这个官老爷一走,官府的政策又改了,那自己非得被徐家的恶奴们打死不可。
果然接下来几天,报纸上宣传归宣传,总的来说还是雷声大雨点小。
也没见那个官老爷真派人到地里查清情况。
“我方俊杰就算是饿死,也不把田交回给官府。”
田在徐家名下,自己可能会饿死打死,但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还能有个保障。
要是在官府名下,重新做大明朝的良民,自己一家非得被吃干抹净不可。
但没过几天,时局好像又发生了变化。
华亭县的另一个顾老爷和沈老爷派了他家的下人来乡里面到处问东问西。
还问了,愿不愿意作证徐家的不法行为。
方俊杰这拖家带口的自然不敢掺和,不过耐不住总有胆大的。
听说是上面终于来人整治徐家,连忙倒起了苦水,而这些人被带走后再也不见踪影。
直到七月份这一天,方俊杰亲眼看着平日里见着徐家的下人都唯唯诺诺的官差们,凶神恶煞的闯进了徐家,还带走了好些人。
一旁围观的方俊杰意识到徐家可能真的要完了。
当徐家的主院点起了大火。他激动的浑身都在颤抖,连忙跑回家里,将埋在土里的地契刨了出来。
“娃啊,咱们不用给别人当奴才了,哥以后可以让你读书,以后也做官老爷。”
到了官府门口,方俊杰发现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人挤满了这里,排起了长龙一样的队伍。
“这群官吏我打听过了,他们是苏州来的,苏州人怎么能管我们松江人的事呢?让他们来量田,他们量的明白吗?”
“胡闹!简直是太胡闹了。”
“让咱们自己来量田?还有这好事?”
方俊杰手里拿着官府给的一份文书,陷入了某种梦幻的情绪。
官府下令,让十里八乡的农民,尤其是名下的土地有争议的农民,自己联合起来,推举一个领头人,自个儿给自个儿丈量土地。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在他们的认知里,从来只有官府的人才能做这事儿。
方俊杰因为之前没少挨徐家的打,一不小心就成了头儿。
让他老老实实的将自家那十几亩地给量出来,做了图,拿上去的时候。
那上面鲜红的官印让他摸不着脑袋。
第一次当人,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谁来提醒一下?
方俊杰头一回觉得其实做大明的良民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的事情有两样。
这第一样,就是官府派下来的官吏,由于要丈量的土地太多,人手不够,工作量就显得特别多。
于是乎,他们也不管丈量的土地是否精确,有些多了,有些少了,就这么囫囵的交上去。
还有些被推举出来领头的,有的没经不住诱惑,将朝廷发下来的工具丢掉,自己弄了一套丈量的工具。
让自己的十几亩地比旁人的几十亩地还要大。
方俊杰便是这样对面前的人发牢骚道。
“不是我说,这样子下去可不行啊,总共就这么点地,领头的占了,官府又不管,迟早都是要闹起来。”
面前的人黝黑精瘦,虽然身上看着有股斯文气,但给方俊杰的感觉是更像一个种地的农民。
那个‘农民’问道:“就你知道的华亭县这里,是哪些领队出了问题?”
“隔壁村的,二蛋他家,多的是,说句老实话,那个青天大老爷要做的图册,别的地不说,光是华亭县这一块,就错漏了不少地方。”
“我们村儿有一家,全家人都死光了,他们家偏偏还能多出一块地,还能在官府里做了登记,你说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那个‘农民‘沉默了少许,问道:“还有什么问题,能麻烦你都告诉我吗?”
方俊杰咧嘴一笑,打量着对面那人,说道:“你不会真是当官的吧?问东问西,那你怎么不穿着那身衣服?”
“你说是,就算是吧,”海瑞说道:“官府主要是想知道,你们对这些天以来的政策有什么看法?觉得是好还是坏?底下的人做的怎么样,有没有别的不满的地方?”
“有些坏事儿,但日子总体是好的。”方俊杰听见那人真的承认他是官府里的人,心里有了警惕,不敢再说坏话。
“如果我邀请你到官府里指正华亭县鱼鳞图册里不对的地方,你愿意去吗?”
方俊杰当即想回绝,海瑞接着开口说道:“你现在是社长,乡里面的社长,领了这份职位,官府里有你的名字,如果连你也不说话,那还有谁敢说?”
这话把方俊杰问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狠心一咬牙说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你敢带老子去,老子就敢说。”
海瑞接着问道:“除了刚才你说的,你觉得丈量田地的工作还存在什么问题?”
“要我说咱们现在,有地可以种,就没什么好顾忌的。”
“最担心的一点就是,上面的官老爷突然又走了,到时候白忙活一场。”
“你别看我现在是个什么社长,等徐家的人一回来,我怕是又得挨几顿毒打。”
“辛辛苦苦量出来的底又得还给别人。”
这是玄卿说的人民群众对革命稳定性的不信任……海瑞如此想道。
“不会的,无论如何,都会接着做下去的。”
方俊杰不置可否,他是打心底里不相信这些官府的人说的话。
只不过对他来说,哪怕是撑过今年呢?今年过个好日子,明年接着受苦受累也认了。
反正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的。
送走了那个官府的人,方俊杰继续在土里忙活。
没什么比土里的稻子快熟这件事更重要了。
轱辘轱辘~
方俊杰一抬头,看见一辆马车呼哧过来。
马车外观朴素,瞧着不像是大户人家。
那马车在方俊杰面前停下,他心里也奇怪,今天怎生地这么多人。
“那谁,过来一下,我家老爷有话要问你。”马夫吆喝着。
刚刚那位官府里的老爷都没怎么跟我说话,你是什么东西……方俊杰心里这样想着,但还是乖巧的走上前,讨了声好。
“前面徐家,如今情况怎么样?”马夫问的含糊,这让方俊杰顿时警惕起来。
“你如实回答,爷赏你二钱银子。”那马夫赶紧说道。
谁要你的银子……方俊杰指着说道:“好久没见过徐家人了,听说都在院子里不出来。”
“我听说最近整个松江都在搞土地丈量,你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说的有用,爷再给你二钱银子。”
方俊杰不住地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马车里又传来一道声音,听着年龄很老:“这位兄弟,你对前面的徐家怎么看?官府这么对他们,是不是过分了?”
饶是知道面前人身份可能不简单,但方俊杰还是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徐家人就该是这样,过分个屁。”
马车里顿时陷入一阵安静,那马夫怒目圆睁,似乎是要开骂。
“徐家不是替许多人扛了那赋税,在官府的手下活下来了吗?你为什么这么恨徐家?”马车里那人又问道。
“那我每年也是给徐家交钱,交粮的,谁也不欠谁。”
“这田租比起在官府手底下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年吃的比一年少,一年吃的比一年稀,徐家家丁蛮横不讲理,比起那官差更是可恶。”
“来了一个青天大老爷,还被徐家赶走,真希望这徐家人永远不回来,咱们自个儿就能把日子过得好。”
马车里那人又说道:“我听说徐家的主人都是读书明事理的,以后说不定就管好了。”
“呸!要改,两年前那个叫徐阶的老爷回来时就该改了,结果呢,都是一路货色。”
“华亭的人都在说,这个老东西死了咱们都不让他葬在华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