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失利害原如梦幻泡影,不足为喜怒。
仆年来幸窥破此意,故虽凌辱百出,人不能堪,而胸中绝不为动,颜色尚如往时,独须发尽白耳。”
“臣四十年如一日,操心社稷大事,自问无愧于众臣,不曾想人老归乡,家中子弟不肖,天理国法在前,臣亦无话可说……只望皇上留待天恩,容我徐家香火延续,老夫九泉之下,感激涕零。”
乾清宫里,隆庆望着徐阶写的求饶信,不禁有些感慨。
“下面的人做的也太过了,朕何时要说绝嗣徐家,不过是依法惩处不遵国法之人,何至于此?”
杨金水与冯保俱在,陈洪已经被赶去了南京,宫里目前以杨金水为首。
杨金水上前顺着隆庆的话说道:“皇上天恩浩荡,仁慈宽厚,怜悯臣子,实在是大明之德。”
隆庆道:“传徐璠到殿前,朕与他谈一番,安他的心。”
隆庆终归是心软了。
徐阶写信用的话语实在是太过可怜,隆庆回想起当年在裕王府的日子,他虽然不喜徐阶后来所为,但终究还是保留着一些情分。
还有一点是隆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在他内心深处,他对徐阶这种姿态的臣服相当满意。
他在乎的永远不是徐阶,或者徐家有没有违法,毕竟天下第一等践踏法律的就是他们朱家,他在乎的是底下文官对他的臣服。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尤其是对徐阶这样的老臣的生杀予夺。
冯保在一旁赶紧说道:“徐璠如今在刑部天牢,皇上若要召见,奴婢这就安排人给他整理一番仪态,免得冲撞了圣驾。”
隆庆当即一愣,这就抓起来了?什么时候刑部效率这么高了?
他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情,说道:“三法司还未断案,抓起来作甚。”
杨金水回望了一眼冯保,该死的家伙,平日里如此乖巧,偏偏在皇上面前搞这一手。
冯保不理会,接着说道:“不止是徐璠,徐家三子全被抓了起来,据北镇抚司回报,徐阁老的祖院都被贼人引火烧了,徐阁老本人逃往他乡。”
杨金水正要说些什么,隆庆已经将徐阶的信丢到了杨金水面前,道:“给内阁传个讯,这件事差不多到此为止。”
杨金水转了转眼珠子问道:“不知皇上说的是哪件事?”
“杨公公!”冯保突然提高了音量,说道:“皇上让你这么传讯,自然有皇上的道理,我们做奴婢哪能因为自个儿愚钝,劳累了皇上。”
“你不懂,难道内阁里的阁员们不懂吗?”
杨金水眼睛猛然瞪向冯保。
隆庆却是懒得理会两人,挥手示意两人退下,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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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为止?怎么到此为止?哪个要到此为止?”
传讯的太监回道:“李阁老,皇上就说了这么多话,你问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张居正示意那小太监出去,转头对李青云说道:“皇上的口谕,自然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来猜,玄卿又何必为难他呢?”
李青云两眼目光内敛,定下思绪,深深地望着张居正,道:“叔大言之有理,不如叔大与我一齐揣摩一番,如何?”
“自无不可。”
经过这么些天的奔走,张居正松了口气,皇上的态度总算是软了,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他接着说道:“皇意浩荡,我认为皇上所指,必然是指松江一切事宜,合该停下了,尤其是徐家一案,点到为止。”
李青云道:“追查徐家之事可停,松江度田一事不可停。”
“这是自然。”张居正也是支持度田变法行动。
“这道廷寄命令蔡国熙停止追查徐家一案,释放徐家三代亲属,但底下奴仆纠察到底。”
“可。”
“京城徐家三子可迅速释放,但松江徐家不行,这道廷寄再压几日,再发放下去。”
这个时间差必须得抓住。
徐阶不在松江,徐家影响最低的时候,也是海瑞变法的最佳时机。
张居正说道:“此事我决计不可能答应你,原因如何,我想你也知道。”
他不会同意,但另一方面,他也没法阻止。
现在内阁的情况有些特殊,陈以勤经常不在,高仪佛系。
李青云与张居正两人有两极对立的意思。
作为新派势力的李青云底下班底主要以地方政绩突出和江南所建的书院学生为主,而张居正全面继承了徐阶的势力。
两人看似利益极为对立。
但有一个层面出现了错位。
属于徐阶的旧势力,他们的魁首张居正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革新派。
这让张居正有些头疼。
这些班底是他在内阁与李青云竞争的重要力量,但偏偏这些班底与自己的政治思想是相反的。
他张居正不想做旧势力的保护者,但在大环境的裹挟下,总是被动频频做出违心之举。
松江徐家一案,徐阶使出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通过卖惨,从最高的源头那里着手解决问题。
现在徐家虽然惨,但只要皇上的点头示意,徐家又能迅速活过来。
但对李青云来说,这个时候只需要打个时间差就行。
在徐家活过来之前,将松江的田则平掉,将田亩丈清,到时候就看徐阶态度如何。
如果徐阶还是死攥着那些田亩不放,那他也只能继续和徐家死磕到底。
“走程序,先将奏疏传到首揆家中,再过内阁审核,再过司礼监批红,转回通政使司。”
这些步骤走下来,至少可以为松江多争取一个月的时间。
懒政怠政不作为什么的,是大家的基操。
像之前李青云和张居正内卷起来的高行政效率,那才是真不正常。
而此时,松江府。
海瑞亲临华亭县,做出重要指示。
必须停止一切违法大明律法的行为,徐家乃是朝廷功臣的家族,坚决不允许在上方判决下来之前,对徐家进行肆意的破坏。
而保护的方法就是将徐府围起来,限制内部人员出入。
与在建德杭州时候的行动如出一辙。
随后海知县理解下发官府政令,通过松江兴旺的报业迅速传达到每一个县,每一个乡。
“海老爷来了,青天就有了。”
“海老爷来松江府有三个目的,度田,度田,还是他妈的度田。”
原本被林润提拔的湖广按察佥事郑元韶再次被火速提拔,作为典型,加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协助审理松江田则一事。
上有严令:“凡上乡平米一石,准田二亩七分三厘;中乡一石,准田三亩一分二厘;下乡米一石,准三亩六分三厘;其不时加派,俱论加耗。”
所行田则,不下明年,立即执行。
此时正是夏税征收之时,松江官吏不足以完成此事,在应天府衙调令下,自苏州的一批官吏援助松江完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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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府,华亭县。
当地的百姓见证了历史,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官吏下到地方。
海瑞套用了当初在杭州的模式,作为十府巡抚之身,不在南京遥控,而是来到了实地。
海瑞巡历松江,告乡官夺产者几万人,其中大部分以徐家为主。
世人皆称“徐阶家居,诸子故不束其下,圉夺田舍,瑞痛裁之,讦讼蝟起,诸子下请室,阶大不堪。”
起初海瑞的施政以四平八稳的姿态,但过了半月,应天府严令,限期在一月之内,丈量清楚松江府所有的田亩,收纳入账册之中。
突如其来的政令变化让王用汲尤为不解,急忙找上门来。
“李少保曾经说过,做一件事,最可怕的,就是不按照客观规律,强行改变事物发展的进程。”
“仅仅丈量清楚徐家一家所占据的不法之田,就不止这个时间,你怎么能要求在一个月之内就把松江府的工作给全部完成呢,底下会出现大事情的。”
海瑞面露愁容,说道:“玄卿来信,再过些时日,朝廷风向会有变化,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一点慢不下来。”
王用汲道:“就算是如此,现在的人手不够,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任务。”
“那就只能增派人手。”
“将别的府州官吏调过来,先不说管不管用,就算是过来,时间也能耽误不少。”
海瑞摇头:“其他地方的官吏我们是调不过来的,现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松江府内所有官员,停下手中的其他事务,将重心放在丈田一事上。”
“另外,玄卿给了我一个办法,办法极好,但我心中犹豫,是否真的能够实行。”
王用汲眼睛一亮,连忙问道:“是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玄卿想在松江建立农会,公社,协助丈田一事的进行。”
王用汲感到不解:“这有何不可,先前你们在杭州的时候不是也这样做的吗?”
“性质不同,环境不同,”海瑞摇摇头,解释道:“松江的农会公社要是想发挥作用,必须给予更多的权力让渡。”
“他们能自主去量田,量的田能够登记进官府的账册,他们的话能越过族长,乡绅,进到我们耳朵里……”
王用汲一愣,难怪海瑞会如此犹豫。
如果真的这样落实安排下去,那乡绅们将会闹翻了天。
夺了他们的田,等于是挖掉了他们一半的根,但要是将这权力让渡到下方的农民上去,开了这道口子,那就是把他们剩下的那道根一起挖走。
“李少保的想法,当真是……大胆啊。”王用汲惟余苦笑。
他很难相信,这样的主意竟然会从一个士族架构中几乎是最高的既得利益者身上说出。
士农工商,多少年定下来的地位。
什么时候那群泥腿子能和乡绅们同起同坐,参与到官府的公权力当中来。
“但作为权宜之计,确实管用。”海瑞道。
王用汲猜到了这位友人的想法,问道:“你当真要用?不怕事后朝野舆论对你不利。”
海瑞目光内敛,轻声道:“放眼大明,此法怕是也只有我才能用,玄卿想必也是这般想的。”
“进退维谷,犹豫不决,不是大丈夫,我等你前来,一方面是想问你,敢不敢与我做这事,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润莲兄相助我,陪我脱下这官服,在田里滚上一圈。”
王用汲叹气苦笑道:“我在南京的时候便想过你会做那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既然交了你这朋友,哪有不帮的道理。”
其实海瑞还有好些话没有跟王用汲说。
在李青云提出来的那一个个疯狂的设想里,这些都是其中不起眼的部分。
有更多疯狂的,完全超越了时代束缚的制度,让海瑞这个忠君爱国的保皇党产生了翻天覆地的震撼。
他不知道,这么疯狂的主意,到底是怎么出现在李青云的脑子里的
海瑞至今还记得李青云那副意犹未尽的神情,仿佛认为这种情况,势必会成,势必出现在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中。
“疯了!这个海瑞肯定是疯了,他在做什么,让那群泥腿子丈田。”
徐阶此时人在湖广,托了关系,躲到了此处。
“他们把农民当作什么,以为是菩萨吗?简直笑话,农民最狡猾,要米不给米,要麦又说没有,其实他们都有,什么都有,掀开地板看看,不在地下就在储物室,一定会发现很多东西,表面忠厚但最会说谎,不管什么他们都会说谎!”
“给这些人丈田的权力,田地只会清理不完,到时候搞得一地鸡毛。”
“明哲,你身为湖广按察使,绝不能眼看着这事发生,快上疏参那海瑞一本。”
湖广按察使宿明哲曾是徐阶座下弟子,徐阶落难,找他相助,两人的关系也是相当紧密。
“师相放心,此事倒反天罡,绝不止你我二人看不惯,朝野必然恶其行为,也该将这海瑞赶出南直隶,给师相出出气。”
徐阶不作声,心中只期盼着那道将大局逆转的圣旨快快到来。
闹腾吧,你在松江闹腾的越大越好。
动作越多,破绽就越多。
该是徐家的,始终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