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我先前是怎么和你说的,让你对付那蔡国熙,你都做了什么?”徐阶大声怒骂着。
下方徐虹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威逼利诱海瑞,这就是你的主意,当初我就该让你多读些书。”
“你知道什么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吗,你的那点威胁难道要比先帝厉害。”
“如果不是下人将消息告发上来,你是不是等弹劾的奏疏都递到皇宫里了才告诉我。”
徐阶大动肝火,骂了好一通,戳中了徐虹心里的痛点。
徐家三子,徐璠徐瑛徐虹,长子璠,以荫官太常卿;琨、瑛,尚宝卿,唯独他徐虹,没有一官半职,只能在家经商。
旁人只道徐家昌盛乃是徐阶与其下三子努力所致,又有谁知道他徐虹。
兢兢业业持家几十年,如今倒被骂得这般不留情面。
徐虹越想越委屈,红了眼睛,说道:“爹若是觉得孩儿做错了,尽管执行家法。
我不知道什么圣贤大道理,我没有读这么多书,没那个本事做官,不懂你们的弯弯绕绕。
我知道我不如大哥二哥三哥,这个家就让他们来管。”
这段气话将徐阶噎的说不出话,他抬手指了指徐虹,最终还是无奈地放下。
大家族里,有些人做面子,有些人做里子。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做操持徐家产业的人,虽然算不上里子,但终究是比不过官场上的有牌面。
徐阶也知道这个道理,停下了责骂的话,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但是蔡国熙的事情,不可放任他再做下去。”
“叫家丁看着田地,把守通道,一见到官差立马禀告,给些银子给衙门里的人,让他们做我们的眼线。”
“快马加鞭让你大哥二哥给张叔大递消息,不管蔡国熙呈上去的奏疏写着什么,都不要让他得逞。”
“我休书一封,这次要直接呈递给皇上才行了。”
“还有,把你对付海瑞的小手段,都赶紧用在蔡国熙身上。”
即使是几十年没有耍过这些小手段,但对徐阶来说,还是轻车熟路。
徐阶动作虽然迅速,但此前的空档被蔡国熙抓住。
一系列相干的罪证被整理过后,准备着手送上京城。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步。
蔡国熙带上顾绍和沈元亨,登上了应天巡抚的府衙。
顾绍和沈元亨穿着便服,坐在末端,蔡国熙坐在次座上,眼睛时不时望向门口。
海瑞让他等了好一会儿才姗姗来迟。
“公事繁忙,让蔡副使久等了。”
“不晚不晚,俗话说得好,好事不怕晚。”蔡国熙笑着起身说道。
他从袖中拿出文书,说道:“查处徐家一事,下官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还需海中堂过个目,就可以呈给朝廷。”
如果海瑞能再盖个章就好了。
海瑞接过文书,却不看,来之前李青云就特地叮嘱了他。
事关徐家孙克弘一案的余波,万万不能参与其中。
他来的不是松江,而是应天。
要做的是度田清丈的大事,而不是局限于一些阴谋伎俩。
蔡国熙见海瑞不看,连忙说道:“早前便听说过海中堂一本大明律例,倒背如流,三司会审,侃侃而谈,松江徐家一案,若是能得海中堂指正,那再好不过。”
海瑞道:“我信得过蔡副使的本事,你可是朝廷内阁推选出来的。”
见海瑞不接招,蔡国熙心里略感失望。
他也不敢过于苛求,有就最好,自己心里有保障,没有也没关系,总不至于李青云办事不地道把他给卖了。
只要这份差事办好,那李青云知道自己的能力,也算是可以搭上进步的梯子。
蔡国熙眼睛一转,又说道:“我今天还带了他们两个前来,这两人在揭发徐家一行人的恶行上立了大功,对松江府,华亭县的了解非常深。”
“如果海中堂有什么想要问的东西,尽管可以询问他们,再过些时日,他们大概就要离开松江,到朝中指证去了。”
海瑞目光一动,他有些犹豫,不知道值不值当。
这一问,自己可是有些许陷进去了。
蔡国熙压低声音道:“海中堂放心,今日外人只知道我前来,他们两人都扮作了随从。”
海瑞重新打量审视这个蔡国熙,说道:“难怪李玄卿推选你,蔡副使办事可真是滴水不漏。”
“海中堂谬赞,谬赞。”
海瑞叫两人走上前来。
顾绍望着严肃的海瑞,眉棱高耸,挺鼻凹,端坐在案前,凛然生威。
两腿竟不由得一软,就要跪倒在地。
啪嗒一下,膝盖触地的声音在这堂中,让顾绍脸皮不由得变得滚烫。
在这难堪的时节,只见旁边的沈元亨也跟着跪在地上,朗声说道:“小生拜见海中堂,我等行此大礼,只盼望海中堂为华亭县,为松江府的百姓主持公道。”
妙极!顾绍的尴尬瞬间缓解了大半,跟着说道。
海瑞两眼目光内敛,沉声道:“本官乃应天巡抚,不为一家私计。”
沈元亨立马说道:“松江华亭之殇,已非徐家一户之事,更是涉及到几十万百姓。”
“海中堂可知,华亭一个地方,每年往上缴纳一万三千担的粮食田租,但徐家占田以来,是一年比一年少。”
“官府不敢过问,徐家气焰更发嚣张,竟然连同县之内,稍有中户之家都不允许,全都要成为他徐家的家奴,如此兼并土地,天怒人怨。”
“而还有人将田产抵押给徐家作为资本,与徐家合资经营布行,虽然这不算欺压百姓,但确实影响了朝廷的赋税收入。”
“可见徐家已成了国家法度的大患,我素问海中堂最为敬仰律法制度,徐家这种情况,怎么能不制裁他。”
蔡国熙听完,心里却忽然闪过其他念头。
幸好当时去京城的是顾绍。
如果是沈元亨,不知道还会闹成什么样。
海瑞静静听完,说道:“你们起身说话吧,这里不是公堂,不用跪着。”
待两人坐好,海瑞又说道:“巡抚衙门该怎么做,自然有准备,你刚才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尽量再多些描述松江的实际情况。”
“比如,徐家都占了哪些田,每年交多少租子,以往松江是怎么交的,又有多少人愿意重新成为朝廷的顺民……”
海瑞事无巨细问道,屏风后开了五个书记官,正在飞速誊写着内容。
而在几日后,蔡国熙的奏疏经通政使司,入了内阁。
在隆庆的特地安排下,司礼监自己拿到了一份琢磨。
隆庆读着蔡国旭的奏疏,来回踱步道:“这便是朕的贤臣,所推之人,当真是刚正不阿。”
奏疏里的内容很危险,蔡国熙声称已经将松江的情况查的一清二楚,列举出了徐家在松江的累累罪行。
第一是田产诉讼,第二是拖欠官款,第三是徐府仆从的违法行为。
每一条事无巨细并都附有实证。
一张张供词,从乡间老农的口述手印到乡绅之家,商贾之家的供状,其严谨正确程度,就算是拿到三法司共同审查,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杨金水早已经将奏书的内容记得一清二楚,他小心观察着隆庆的脸色,说道:“奏疏里所说的话若是不假,徐阁老一家所为当真是令人害怕。”
“即便是当年的严嵩严世蕃,也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光景。”
一县之地几乎全让徐家给兼并,官府权力错位,让渡了一个在大明朝都排的上号的大府政权。
“咱家以为我们这些没根的奴婢要更贪点,没想到咱们做人比不过,这方面也比不过。”
杨金水揣摩着隆庆的脸色,愈发大胆的说道。
隆庆经过杨金水阴阳怪气这么一说,心里的怒火骤然勾起。
他回想起徐阶那副大义凛然,一身正气的模样,越想越觉得可笑。
“替朕好好盯着内阁,让他们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也给松江的百姓一个交代。”
杨金水低头称是,心里暗道,还是这个皇帝的心思好猜。
基本上都透露在语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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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中。
“此人也是一个人才,上一次见到这样公正的案件奏疏,还是海刚峰所写的,关于淳安县毁堤淹田与浙江贪墨一案。”
李青云赞叹道。
一旁的张居正脸色却极为难看。
这样的人才是徐阶的学生,却转头对付起了徐阶,明晃晃的打脸。
李青云那番话也是暗含讥讽。
将蔡国熙此次办案的性质与当年的浙江贪墨一案联系在一起。
就差明说直接下手查抓徐家一干人等了。
“首揆不在,你我将票拟给定下吧。”
张居正瞟了一眼,方才递奏折来的值班太监还站在原地不走,眉头一皱,问道:“这位公公可还有事?”
值班太监回话道:“回张阁老的话,老祖宗吩咐奴婢在一旁看着,票拟结果一出来,立马拿给皇上看。”
老祖宗自然是杨金水。
坏事……张居正心里咯噔一下,隆庆能事先知道这件事他完全不惊讶,他惊讶的是,隆庆居然这么关心。
张居正问道:“皇上可有指示?”
那值班太监想了想,回道:“老祖宗说了一句,皇上提过,要给松江百姓一个交代什么的,旁的再也没了。”
坏了,自家老师好像有点死了。
张居正紧锁眉头,李青云在一旁已经将纸笔都拿上手了。
陈以勤任首辅以来,三天两头请假,经常不在内阁。
如果说,李春芳接替徐阶,和和气气,得了一个“甘草宰相”的称号。
三天两头请假的陈以勤得了一个“病秧子宰相”的称号。
“按理来说,叔大应该避嫌此道票拟,但内阁如今就你我二人,国事繁重,我等还是一同合计比较好。”李青云将笔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望着李青云的眼神,突然感到一股挫败感。
自己的算计似乎又失败了。
蔡国熙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人?
“快些写吧,皇上还等着呢。”
李青云不紧不慢地催促道,如此顺风局,当然要乘胜追击下去。
由李青云张居正两人操刀的票拟,没有多少回转的空间,只能是严令蔡国熙,必须依法办事,注意退休公职人员的体面。
这样的票拟立即得到了司礼监的批红。
当处置的奏疏下放到南直隶时,徐阶的亲笔书信才刚到。
这封书信进宫之后,犹如石沉大海,不见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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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春台(蔡国熙表字!我父乃你座师,你不顾情谊,带兵占我徐家田亩,是想做什么!”徐虹厉声喝道,妄图震慑住蔡国熙。
蔡国熙左手拿着内阁廷寄,坦然笑道:“我怎么能再忍心看到你们败坏徐阁老的名声,他老人家为大明朝遮风挡雨这么多年,所有的清名都被你们毁了。”
“近日已经有三百多起农户告发了徐家兼并土地财产,妨碍官府办公的事实,本官按例,要将这些行径彻底杜绝。”
徐虹骂道:“你这小人,当我真不知道,你奏疏里呈奏,要将我徐家四子全都抓捕充军,散落我徐家门楣,世上可有你这样替老师设想之人?”
蔡国熙心中一惊,他第二道奏疏想必都还没到京城,徐虹怎么就知道了其中的内容。
片刻后,他冷笑道:“以民骂官,我便可治你大不敬之罪,来人,抓起来。”
“蔡春台,你敢!”
“有何不敢,本官不过是请徐公子到府衙配合调查,可没别的意思,快些带走。”
同样的事,发生在京城。
无论是出息的徐琨,还是联姻的徐瑛,亦或是曾经工部实际一把手的徐璠,面对这场针对徐家的劫难,毫无还手之力。
正如当年严嵩倒台后,严家一家全无招架之力。
徐家在京城的布行被洗劫一空,相应的,是一桩桩落定的罪名扣在布行之上。
而徐虹被抓,也导致徐家发生动乱。
徐家的仆人四散逃窜,子孙们哭泣不止。
而一些狡猾的地痞流氓趁机起哄闹事,甚至焚毁了徐家的宅院。
徐阶遭此大祸,痛苦不堪,不得不封闭房门,逃往他乡以避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