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巡抚的旗子目前只有一个人挂着。
那么来人只能是海瑞。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徐虹心中一惊,他可记得自家父亲对海瑞的忌惮。
拿捏王用汲,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官职确实不值得忌惮,另一方面此人乃是手下败将。
若是对上海瑞,还是得请出父亲。
“太阳毒辣,此间事,我们日后再说,走。”
徐虹理都不理王用汲,转身就要走,一点都不想和海瑞打照面。
王用汲也知道来人是海瑞,心里又惊又喜,碍于人少,却也阻拦不得徐虹。
未等海瑞大船靠近,徐虹两步作三步,登船就要离去,那些来不及登上船的家奴四处张望,不知如何是好。
其中一人喊道:“游回去,事大了,别被抓了。”
顿时周边扑通溅起好多的水花,这群赤膊的家奴像鱼儿一样,往岸上游去。
徐虹躲进船舱内,海瑞那条大船并未阻拦他们,他透过窗户,看到了船头上那身红袍。
“我道是什么人物,不过是区区一老农,父亲何以如此怕他?”
……
“刚峰兄。”
“润莲。”
王用汲看着海瑞身上一身红袍,感慨道:“当年在南京,我只道是你的性子,在官场怕是寸步难行,不曾想,却是平步青云。”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海瑞对这话一点印象都没了,他平日里是最不在乎这些官职上的东西。
官大官小,都是为了社稷和百姓。
他回道:“倒确实是有人扶我上了青云,以前自诩无党,如今难免要为之冲锋陷阵了。”
“刚刚发生了何事?”
谈到正事,王用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沉重,说道:“我本想到南京去找你,半道被他们截住了,才知道这些人居然私自设立关卡,索取钱财。”
“方才恶奴无礼,竟要我脱衣道歉,实在可恨。”
“朝廷命官,他们尚且不惧,难以想象若是平头百姓,该如何受这份欺辱。”
海瑞听完脸色铁青,哼声道:“那看来这第一趟来松江倒是来对了。”
王用汲道:“李少保让刚峰兄来,大概就是为了治理松江境况,只是不曾想到,徐阁老一世贤名,竟纵容家中子弟奴仆。”
他自然不是真一心敬佩徐阶的名声,而是提醒海瑞,徐阶横在此地,万事还需小心,不然就会和自己一样,调职罢官。
“但知国法,不知有阁老尚书。”
“作恶入狱,依律判刑,不外如是。”海瑞道。
这便是海刚峰……王用汲心中感慨,问道:“不知刚峰兄打算从何下手?此事以我来看,却是万万急不得。”
海瑞点头说道:“你先与回府衙再说,换上官服,就当是我下令见你的。”
王用汲点头,换身衣裳后登上官船,与海瑞回了松江府衙。
与此同时,徐虹也回到府中,思前想后还是将情况告诉了徐阶。
“那王用汲与海瑞显然关系不浅,爹,咱们得早做准备。”
徐虹话没说完全,他有意不想让徐阶知道下人狂妄的地方,因为到最后都会牵扯到他管教无方。
徐阶叹口气道:“早做准备又有何用,如今这样的境况已经是京城里能争取来的了。”
“况且与其针对海瑞那人,不如去花心思在蔡国熙身上。”
蔡国熙到松江许久,但是久久不做动作。
若是表现出对徐家没敌意,但他连门都不登一下,一下子让徐阶把握不稳。
自家学生来查自己,虽然没有表态,但不登门就是一种表态。
徐虹听完一愣,他心中还是有意对付那海瑞,不过是一老农般的人物,何至于唯唯诺诺。
他名声响亮,那自己便败他名声,等这不败金身一破,那就任由自己拿捏了。
徐虹问道:“此人乃是爹的门生,总不至于将我徐家往绝路上逼,我徐家可有苛待过他?”
徐阶眉毛一挑,反问道:“那我徐家可有得罪过京城里的韩楫和宋之韩?他们又为何要炮制罪名,陷害我徐家。”
徐虹顿时说不出话。
“这些人,从林润到海瑞,又有哪个是真要管松江的情况如何,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最后一句话,徐阶用了比以往大上许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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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非是冲着徐阁老去的,正如二位所知,我乃是徐阁老名下门生。”蔡国熙说道。
“蔡某也从未与李少保和京中哪位打过照面,所行之事,不过是为天理国法罢了。”
“海中堂若是不放心,欢迎来指点与我,只不过蔡某做的差事乃是圣旨,圣旨所命与海中堂背驰,那便只得遵皇命。”
王用汲听完,与海瑞对视后,又转头对蔡国熙问道:“你难道不顾及相国徐阶的情面吗?”
蔡国熙答道:“这就是为了相国地位的尊严,才不得不做。”
“我也是从严党那段时间过来的,严党如何作恶,有目共睹,怎忍心看到徐阁老步严家后尘。”
如此表明心志,蔡国熙离开了松江府衙。
王用汲赞叹道:“此人倒不失为一个好官。”
“我看未必,”海瑞突然说道:“此人定然会对徐家下狠手。”
王用汲愕然,连忙问道:“此事从何说来?”
“此人来松江,却不动声色,我等一来便立即登门,他可曾顾忌过徐阶如何想。”
“他若真像他所说的那么大公无私,又何必登门再找上我,说这番话。”
天下人谁不知道海瑞大公无私。
“他既然来了,这番话传不出去,但他来了的消息却肯定能传到徐家去,此中深意,可见一斑。”
“他已经自觉揣摩投了李玄卿的意图,打算用徐家一事做投名状,一个办皇差的苏松兵备副使,这件事做得好,做得大,再往上便是登入六部衙门做主事官了。”
王用汲听完觉得有理,道:“那此人也算是友非敌。”
说着脸上一喜,道:“那刚峰便自在多了,有此人冲锋陷阵,你可在后方稳坐钓鱼台,大胆署理应天之事。”
海瑞点头,道:“南直隶乃是朝廷命脉,天下钱粮大都来于此,此地可为天下表率,行变法之事。”
王用汲起身拱手道:“若有需要,苏州府定然全力配合。”
蔡国熙并不知海瑞已然看透了他的行径。
回到行台处,他立即找上一人。
“顾绍,你先前在京,言说状告前任首辅徐阶一家,除了当时所言罪名,可还有别的?”
消失的顾绍出现在了蔡国熙的手上。
至于是谁将顾绍转移到蔡国熙这里,只得见仁见智。
“有有有,自然有,”顾绍连忙说道,他不是平头百姓,几番转手提醒之下,俨然知道了自己的处境,积极配合蔡国熙,道:“与我一齐上告的,还另有一人,此人名为沈元亨,他平日里经常唆使乡民告发徐家占地、逃税、拖欠官款的种种劣行,你们再找到他,事情就方便得多了。”
蔡国熙冷笑问道:“什么事,怎么就差不多了?”
顾绍一愣,忙道:“没事,没事,没有差不多,小生只是协助官府办事,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蔡国熙满意点头,说道:“你虽然只是个秀才,但也算有些眼力,日后做了举人,再做了官,也是个可造之材。”
顾绍听出言外之意,心中一喜,道:“我知道沈元亨如今住在何处,这位官爷可以马上找到他。”
“那就最好,快些带路。”
应天巡抚海瑞结束巡游,出乎意料的是,并未拿掉许多贪官污吏,只是游历了一圈。
众人心中期盼的对徐家的雷霆一击也全然落空,甚至与王用汲见面之后便离开了松江府,只余一个苏松兵备副使蔡国熙在松江奔走。
回到南京,海瑞立即点起三把火颁布了《督抚条约》及《续行条约册式》,此外还制定有《考语册式》、《钱粮册式》、《应付册式》、《均瑶册式》、《官举等册式》等。
皆是这么多年治政的经验之谈,涉及吏治整顿、规范驿递供应办法、以及赋役征收、军队组成、司法制度等方面的改革。
“意主于斥黜贪墨,搏击豪强,矫革浮淫,厘清宿弊”。
应天十府官员一时间,皆喊苦也。
有人找上了正任南京吏部尚书王世贞,托他劝诫一番海瑞。
王世贞只道:“我只能护住南京六部衙门光景,再向外,这海瑞给我上一道治安疏,谁来替我顶当?”
劝诫之人遂不言语。
饶是如此,王世贞还是亲自登门找上了海瑞。
“海中堂,有恶事临门。”
王世贞与海瑞见面次数不多,两人只是因为李青云的关系才稍微走的近些。
海瑞听到王世贞提醒,神情变得严肃,立马请他细说。
“报业自淳安起后,席卷江南数省,遍地开花,我等手中虽掌管着大量报社,但民间报业,士族报业层出不穷。”
“这次的恶事,乃是有人在故意宣传,毁你清誉。”
海瑞闻言,闻道:“他们如何说?”
“他们说你杀妻灭女,欺世盗名,有名无才,正打算联名向朝中弹劾你。”
海瑞闻言一愣,他想过莫须有的罪名会有多离谱,但没想到会有这么离谱。
于是问道:“海某想知道,我如何杀妻灭女?此事在何处传谣?”
“大都流于南直隶,他们造谣一念起,便是什么都不管了,直言你为了孝道,逼死了前任妻子,如今的妻子也苦不堪言。”
“更是因为女儿接了一张仆人给的饼,便勃然大怒,以男女大防之礼将女儿囚禁在房中,直至饿死。”
“至于欺世盗名,有名无才一事,便不太可能在民间传谣,待前事一发酵,必有言官上奏弹劾你各处办公能力不足。”
海瑞现在动作颇多,动作越多,破绽就越大,就越容易被抓住机会。
海瑞沉默了好一会儿,苦笑道:“家母自小待我便严格,家中清苦,前任妻子因染病离世,我确实是对不起她。”
“但说我饿死女儿,便是天大的笑话。”
“海某学阳明先生心学,对理学所记,本就嗤之以鼻,我又怎会以男女大防,害了女儿性命。”
“若说是给吃食的东西,自小李玄卿便给家女递吃的,若真有此事,还能等到今日传这消息?”
海瑞说着,却是给自己都气笑了。
他不敢相信,到底是什么人才愿意相信这些空穴来风的事。
一言便可辩之荒唐。
王世贞这些年接手报业许久,对其中门道清楚得很,回道:“造谣仅需一句话,辟谣却不是如此。”
“你名声很大,负有忠直之名,只需稍微改改,更极端一些,便会变得可信,加上他们针对你的家常琐事,这些事底下百姓天然感兴趣,传谣的快也是正常。”
海瑞望着王世贞,他此番前来,不会是光为了说这些东西吧。
“海中堂乃是谋大事者,不可被这些事情牵绊了,我已经着实安排人解决此事,你大可放心,此次前来,一方面是通气,另一方面是想询问,你还有何事需要帮助。”
海瑞拱手道谢,想了片刻,说道:“是有些事需要帮助,近日家中有威胁的信传来,扰了家室不宁,需要找一个靠谱的人,顾着宅院安全。”
“他们竟然如此胆大?”王世贞忍不住摇头道:“莫非是觉得可以胁迫上了治安疏之人。”
海瑞沉默着不接话,在他心里,上治安疏,间接逼死了君父,实在不是一件值得提起的事。
“我这就从浙江军营中抽人替你照看着,海中堂大可放心。”
“谢过王部堂。”
海瑞此时庆幸自己的稳重之举,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大的动作,四面八方的压力就已经传来了。
王用汲与林润当初的败北,甚至还没到使用这些阴损手段的地步。
“徐家……”
海瑞没想到徐家会不遗余力地对付自己,徐阶也没想到。
他以为徐虹在忙活着赶走蔡国熙一事,没曾想他把矛头对向了海瑞。
而蔡国熙借着这个空档,找到沈元亨,手中俨然已经掌握了不少徐家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