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身上的担子很重,目前来说,无论是河漕衙门改革,还是兵改法改,都不如土改来的深刻。
他往往是冲锋在最危险,最困难的地方。
从海瑞被调离大理寺开始,李青云便在给他铺路,一条直达应天巡抚的路。
只有成为应天巡抚的海瑞,才能抵挡住徐家几十年来在朝野当中的威望,也只有海瑞,能够不顾情面,只凭法理去办事。
不要小看了这土改,他是乡绅们的根。
徐家是大明朝除了皇亲国戚外,最大的一条根。
要将之连根拔起,施力的同时,还要面对外面无边无际的歪风邪气。
林润与王用汲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这股歪风邪气吹倒,虽说有李青云故意安排的缘故,但说到底,根基不厚,都没办法直面徐家。
海瑞的名声是响亮的。
纵使是林润之前已经清洗过了一批官员,但在海瑞上任之后,大量的官吏纷纷挂印而去。
简单来说就是辞职不干了。
在这尊阎王手下办事,他们担心事情还没开始办,自己就已经被关进大牢里了。
南直隶十府富贵人家,纷纷将自己门前的朱门大柱染成黑色,不像往日那般招摇。
生怕海瑞收拾徐家之前,先将自家给收拾了。
“海刚峰的威名,就该是如此。”苏州知府王用汲如此赞叹道。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苏州府的生活对王用汲而言,是相当的舒适。
作为李青云的祖籍之地,加上两个王家的帮忙,他在苏州的影响也不低。
更有苏州人与杭州人相争,企图将杭州经济中心的地位争抢过来。
“官人这是要去哪?”
知府衙门里,王用汲穿着一身常服,吩咐下人准备好行李,看着是要出远门。
“许久未见刚峰,他既来了,我该走上一趟。”
官服收在包袱里,若是有人参他擅自离开辖区,也可以有个理由搪塞。
毕竟作为苏州府知府,顶头上司上任了,自己去拜见一下也是常事。
“再过些时间就该刮风了,他也会从南京过来,你又何必跑这一趟。”
应天巡抚驻南京公署,每遇风汛则驻苏州,称行台。
王用汲呵呵一笑:“我与刚峰乃是君子之交,自南京一别,几年来只余书信相寄,难得重逢,就该是在南京才是。”
事实上,王用汲并不能在南京碰到海瑞。
将家人安置好后,海瑞带着行辕人马,立即便在南直隶十一府州开始巡视。
第一个目标便直奔松江。
恰巧的是,王用汲若要到南京,也需经过松江。
此时松江府的情况稍稍有些不对劲。
对徐虹来说,这叫不安分。
底下那群佃户闹的愈发凶了。
可分明几年前,还是这群势利的人主动把田投献给徐家的。
徐家也不欠他们什么,如今听得朝廷要变法减赋,就反悔了。
可笑,到时候等他们看清了朝廷这些官吏的嘴脸,又得哭着喊着将田送回来。
虽是这般赌气的想着,但事实上,松江的情况要复杂的多。
徐家造成的民怨绝不是简单的飞洒诡寄的土地兼并可以概括的。
当个点的腐败黑恶行径出现后,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变本加厉的坍塌式腐败。
毕竟你不能要求一个吃绝户起家的家族能有多高尚的品德。
民怨沸腾,松江人不直徐阶久矣。
为了避免出门被乡亲们唾骂殴打的情况出现,徐家养了一大群恶仆。
他们或出现在田间,勒索钱财,或出现在河道之上,卡要过路费。
苏州往南京去,走水路要方便的多。
毕竟南直隶这一块并没有像浙江那样,重新整修了路段,听说还加上了什么水泥铺路的技术,修的道路又快又平整。
王用汲站立船头,望着稻田河水,好一阵风流意味。
只是这阵风流并未持续多久,前行的船只骤然停下,王用汲看到旁出划出来几艘船,一艘大船,几艘小船,上面挂着徐家的字样。
随行的仆役提醒道:“老爷,是徐家的船只,松江的棉布就是靠着这些船卖到别处去。”
王用汲眼神平静,问道:“若不是交易的时节,他们一般会做什么?”
仆役唤来船家,询问后得知:“这位老爷,徐家的恶仆声名狼藉,平日里没做工的时候,都会在河道上卡着,收取过路费,今天要过这河,怕是还要奉上一些银钱才是。”
王家仆役呵斥道:“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坑骗你家老爷。”
“河道收税,分明只有朝廷能做,剩下的就是亡命的水寇,你是说这徐家的仆役都是贼寇不成?”
船家苦笑解释道:“这过河费用,已经收了十几年,没人来管,若是官船,他们自然不敢收,小老儿见几位衣裳,以为是本地之人,应该知道规矩。”
“以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勾结得了徐家的仆役,从他们的嘴里分食。”
“行了,”王用汲大致了解清楚情况,眼神俨然变得极为愤怒:“我若是不给,他们还能如何?”
担任松江知府的时候,他就知道徐家的霸道,但未曾想,徐家的影响力不止渗透到了田地商铺,居然还将手伸到了河道上。
河道衙门的人都是一群废物不成!
“这位老爷可千万别倔,我看你气度不凡,可那又如何,这里是松江,那可是徐家,再大的官,难道还能大得过徐阶不成。”
一介船夫直呼徐阶的名字,这不由得让王用汲从头再审视了这船夫一番。
这是有多讨厌徐阶啊。
几人正说着话,徐家的仆役已经上了船。
也不见多盛气凌人,咄咄逼人的模样,似乎是船头上那张徐字的旗帜给了莫大的底气,这么些年来,已经很少有人胆敢违逆他们。
“你是此船主顾?”徐家领头一人眼很尖,直直找上了王用汲。
王家仆役已经到船舱里招呼几个家丁上来。
此次本是访友,王用汲未坐官船,不曾想会有这样的麻烦。
“莫要装傻,快快交些银钱,好让你过去。”
“本官倒觉得稀奇,这松江府可从未闹过灾寇,你又是哪里来的水寇?”王用汲望着这人,也不隐藏身份。
那领头人却连反应都无,哈哈笑道:“你便是个官又如何,不知多少人要讨好我家大老爷,你若想结个善缘便给些银钱,兄弟们会帮你把话递上去,你若是不给……”
王用汲微眯眼睛,正要听听这厮要说出什么威胁之语。
“你若是不给,那便算了,兄弟们,下船喝花酒去。”
徐家领头人招呼着兄弟后退,犯不着得罪做官的,虽然不知道他官大还是官小。
王家仆役手里的包袱眼看着就要打开,拿出里面的知府袍服和印玺,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反转打脸,怎么忽地之间就结束了。
这仆役嗤笑道:“我道是什么英雄好汉,还不是得夹起尾巴做人,日后把眼睛擦亮些,惹了你得罪不起的人。”
徐家仆役的脚步顿时一滞,从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还没有别人欺负他们的。
那领头的干脆不走了,喊道:“管你是什么芝麻绿豆大小的官,爷给你两分薄面,给脸不要脸,既然这样,那也别走了。”
“你不是做官吗,怎么不披上你那层禽兽衣服,披上了,爷再给你扒下来。”
旁边的仆役跟着鼓动起来,突然变得兴奋,齐声喊着:“扒下来,扒下来。”
喊声惊动了船里其他人,一时间,不停有人涌进王用汲此时身处的船上。
只是一会儿,竟然就有几十人将他们都围了起来,其他上不来的人跟着大喊。
那领头的胆气顿时变得更足,见王用汲纹丝不动,再喊道:“若是不肯穿,爷一样把你扒光,快些脱,你若不脱,爷来帮你脱。”
“脱!脱!脱!”
一时间上百人的喊叫让王用汲的脸色变得煞白。
徐家恶奴,当真猖狂至此。(我知道离谱,但这是历史事件……)
此时,且为之奈何?
这群人鼓动的声音愈发的大,不过明显只是吓唬着,没敢真上前来扒王用汲的衣服。
一行人就这么对峙着,纠缠不开。
那个自知闯祸的王家仆役身体一闪,连忙跑到了船后边去,对着船上的船夫说道:“快些放我下去。”
他要到岸上搬救兵,起码能将功补过。
到了岸上,他连忙往府衙跑。
先前他也算来过,倒也轻车熟路,只是今天府衙的气氛竟格外的不同。
门口站着的门房目光如电,神采奕奕,端的是一副爱岗敬业的模样。
“我乃苏州知府门下,有要紧事禀告你们知府老爷,莫要耽搁。”
他摸出一块碎银子就递了过去。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眼下十万火急赶时间,他可不想吝啬这点银子。
那门房当即摆手:“住手,我乃公家人,不收贿赂。”
仆役一愣,但摆手不是拒绝,只听到那门房说道:“你既然有要事,我合该帮忙,快随我进门去拜见巡抚老爷。”
巡抚老爷?哪个巡抚来松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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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本是卷帘大将,先因蟠桃会上打碎玻璃盏,贬汝下界,汝落于流沙河……加升大职正果,为金身罗汉。”
徐家恶奴似乎是故意刁难着王用汲,不真让他脱衣服,但也不肯让他走。
在船上,将王用汲为了个水泄不通,先是用本地俚语骂上一通,再拳脚瞎晃吓唬,最后拖得时间久了,竟然在船上唱起了那西游大戏。
“头儿,咱把老爷喊来了。”
他们正在等徐虹。
堵官这事,可大可小。
王用汲虽是脸色苍白,暂时被吓住,但很快晃过神来,按住了自家仆人打开包袱的手。
就这么与那恶奴对峙着。
那徐家家奴摸不清王用汲身份,只好暗地里也叫人,去把家主请来。
万一真出了事,也能兜得住。
徐虹登了船,只是一瞧,立即就认出王用汲是谁,当即给了那家奴领头的一巴掌。
张嘴就要骂人,心底又突然想到这王用汲不是什么好鸟,对他们徐家恶意颇深。
嘴里的话咽了下去,他又看回王用汲。
王用汲与徐虹见过两面,见他来,心里最后一丝隐忧也放下了。
“徐老爷,许久未见,没想到以松江之大,你我见面之地竟然还会如此颠簸逼仄。”
话里隐有内涵之意,你的人将我围在这船上,这件事情不是一个巴掌能解决的,该给个交代。
徐虹没给他好脸色,说道:“王府台不是到苏州去了吗,怎么又过了我松江地境?”
“松江什么时候成了你的,”王用汲冷笑道:“难怪家中奴仆竟如同贼寇一般,勒索钱财,卡住河道,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那仆役一听急了,喊道:“胡说,我们什么时候做过这事,你凭空污人清白。”
“我记起来了,你不就是之前那喊着要度田的官,现在来松江,肯定是还不死心,偷偷打听情况。”
徐虹瞳孔一缩,连忙审视王用汲,道:“在其位,谋其职,王府台,你是苏州知府,来松江已是犯了忌讳,为官最好三思,莫要多管闲事。”
“再多管闲事,你下次可就不是被调到苏州了。”
这几乎是明着威胁,还在揭王用汲的短,气氛倒比之前更尖锐了。
王用汲道:“本官不与你纠缠,让你的人退去,不要阻了河道运输。”
这话一出,气势短了一截。
但奈何,徐虹根本就不忌惮他,在这里接着纠缠毫无意义。
徐虹得了势,也打算下台阶,旁边的奴仆叫道:“老爷,还要他给个交代,他说我们徐家恶意卡要河道过路费,这事他不说清楚,坏了小的名声事小,脏了徐家清名势大。”
这话倒是颇得徐虹心喜,当即对王用汲说道:“说的也是,王府台可得将话说清楚,不然传出去,我徐家清誉何存。”
欺人太甚!王用汲勃然大怒,呵斥道:“恶奴鱼肉乡里,还敢倒打一耙,本官若是容你,还有何脸面再做官!”
徐虹正欲讥讽,却看见一艘大官船缓缓驶来,上面绣着巡抚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