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保,张阁老,皇上召见你们。”
李青云与张居正起身,两两对望。
张居正:你又整事了?
李青云摇头:我……有吗?
浙江的军队被发现了?那上门的应该是锦衣卫,来灭他九族。
林润的请刑部变革书还没写好啊?什么时候有递上来吗?
限勋戚五世庄田数额的事被闹上门了?不应该啊,贵妃不是说一切安好吗?
还是说隆庆又缺银子花了?
两人放下手中事务,进宫门一段路里,两个值房太监靠近前来。
在各自的耳边提醒道:“先前皇上召见了张四维张御史,皇上有意召回新郑公。”
李青云面无表情,看张居正那边也已经交代完,放缓了步子。
“叔大消息甚是灵通啊。”
张居正也放缓了脚步,回道:“彼此彼此。”
勾结阉党的奸贼……两人心里如是想到。
李青云率先发问:“可是高阁老的事?”
张居正点头。
“高阁老虽有一身才能,但毕竟一把年纪了,在家养病正好,叔大觉得如何?”
张居正顿了顿,回道:“言之有理。”
两人迅速统一意见。
现在的内阁正正好,缺人也不能再让资历老,脾气大的人进来。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张居正是有些小犹豫,因为他发觉自己在与李青云的竞争中几乎处于了绝对的劣势,将高拱引进内阁,不知会不会有奇效。
但高拱此人,张居正也是了解,实在是难相处。
没有徐阶镇着他,再共事,怕不是乱了主次。
隆庆脸上的表情不难琢磨,带着几分志在必得,又有些许忐忑。
“吾皇万岁圣安。”
“平身,快给两位师傅赐座。”
座位搬上来了,两人一时间却是不想坐。
待会儿还得站起来……
隆庆望着两人,他心里也门清,知道现在朝局谁才是管事的人,加上两人与他关系也亲近,所以只叫来两人议事。
“朕有意起复高阁老,不知两位师傅意下如何?”
在隆庆想来,这件事情就算是有阻力,这两位也定然不会阻止他。
大家曾经是多么亲密的战友啊!
李青云与张居正对望,眼神交流过后,李青云示意张居正先表态。
张居正无奈起身道:“启禀皇上,不知是何人推举,莫非不知高阁老正在家中养病。”
中规中矩,不拒绝也不同意。
但在官场里,没同意就是拒绝。
隆庆显然是听不明白,直说道:“此乃朕之所想,河南传讯,高阁老身体健硕,归来内阁执掌政务,料想也是不难。”
“两年时间,似乎高阁老还未生下一子,可想其体魄必然有所异常,”张居正也站起身,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前高阁老便为家中子嗣与国家政务两头忙。”
“两年过去,仍未解决子嗣问题,臣建议下诏令,让李时珍去看上一看,解决了子嗣延绵的问题为重。”
隆庆皱起了眉,他看出来了,面前这两人是在很委婉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你们二位都觉得这个想法不妥?是你们有意见,还是朝野都这么看待?”
隆庆面露不悦,这话以人君的角度来问,性质已经非常严重。
张居正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示意李青云来顶,旁的意思是,如果隆庆执意复起高拱,自己要对抗的决心也不是很重。
李青云不得不说道:“是臣个人的想法,但想必朝野也有论调。”
隆庆:“李师傅入阁才几年,就能代替朝野诸公发言。”
你是真爱你的高师傅还是因为有人拂了你的面子,才说出这种低情商的话。
或许是做皇上做久了,隆庆说话越发随意了,这些几乎带着明显讥讽的话,在裕王府时可怎么都不会说出来。
“回皇上,臣不是那个意思,臣只是这般认为,有失偏颇之处,望皇上恕罪。”
隆庆:“那你说给朕听听,怎么个不妥当法。”
平日里,最为能干顺从的属下公然与他顶牛,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
隆庆憋足了火气,看李青云能说出什么来。
“臣认为不妥之处有很多,刚才所言,便不再赘述。光论复起一事,以高阁老的资历,复起入阁,必然不可能屈居人下。”
“如今李春芳李阁老刚走,陈阁老刚继任首辅,高阁老再一来,内阁变动,从未有如此剧烈,期间磨合适应,不知要耽误多少政务。”
“至于微臣所言朝野公议,也在其中,六部六科衙门里先前便习惯了目前内阁的领导班子,突然又转了风向,怕是会徒增怨言。”
隆庆道:“你是说朝内有人结党营私,反高阁老。”
“皇上所言不差,”李青云大方承认道:“结党之事,臣主观上觉得没有,但客观上必然存在,高阁老门生故吏如此之多,如今还在朝中办事,其中不乏身居要职。”
“高阁老一归来,人事任命必然动换,如今兵部变革,刑部欲变,河漕两处衙门合并,江南四省连同南直隶正实行一条鞭法,天下动荡之际,京城万不可再轻动。”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隆庆被李青云一长串话击打沉默了。
摆事实摆道理,没人喜欢一个老资历,脾气臭的臣子空降回来。
隆庆从这番话里,歪歪扭扭听出别的意思来:威胁。
这个李青云,在拿天下社稷威胁朕,朕岂能容你!
隆庆冷笑正欲说话,开口就要问,若朕执意召回高拱,又该如何。
李青云先开口了,说道:“其实,迎回高阁老也不无不可,高阁老为人正直无私,嫉恶如仇,如今朝中吏治风气腐败,贪蠹之事,频有发生。”
“国库之财,多方调用,今日你拿一点,明日我拿一点,还得备着点银子给皇上修宫殿,修戏园子,修茶馆,户部节衣缩食,才勉强支撑的起。”
“高阁老若是归来,想必是能算清这笔账,开源节流。”
“呀!”李青云惊呼一声,道:“如此看来,是微臣浅薄了,迎回高阁老实在是一手妙棋,皇上果然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令臣下汗颜。”
言罢,深深行了一礼。
隆庆的话憋在嗓子里,一时间也说不出口了。
是啊!光想着让高师傅回来,可以高师傅的性格,朕还能如此肆意玩乐吗?
徐阶高拱,这两人在隆庆眼里,都是一个性格的。
徐阶就是因为劝诫他太多,才会被他厌弃,罢官。
如果高拱复起,影响了自己的小金库,那其实……不复起也行。
隆庆退缩了,仔细想想,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伸手要钱也不会有太多阻碍。
先帝从国库掏银子还得巧立名目,自己过得也舒坦。
两位师傅能力强,处理政务井井有条,又不经常来烦朕。
朕似乎,还真不怎么缺……不对,高师傅还是安心在家造娃比较好。
见隆庆沉默,心中犹豫,李青云给张居正使了个眼色。
张居正无奈起身说道:“天生阴阳,万事有利有弊,还需细细琢磨,臣下只能是给出建议,替皇上分忧,岂能替皇上做主。”
“臣等自当在内阁听候旨意。”
这个台阶一给,隆庆当即说道:“那两位师傅便退下,冯保,你去送送。”
冯保称是,领着两人出宫去。
两人一走,隆庆立即叫来了杨金水,问道:“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与朕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高拱与太监的关系本就不好,杨金水对高拱自然没有好观感,不乐意他回内阁。
于是说道:“奴婢妄言,若是不妥当之处,请皇上恕罪。”
“奴婢觉得此事,也甚是不妥,近来内库消耗巨大,若是出了变动,好些民间采购的物件就得舍了,到时候再寻,恐怕也难找。目前来说,还是安安稳稳较好。”
钱,还是钱的问题。
高拱从来没能证明他能弄来钱,但现在整个隆庆朝上下都在花钱。
隆庆如果执意要召回高拱,那就要承担小金库动荡的危险。
这也是一种威胁,隐形的威胁。
隆庆叹气道:“连你也这么说,那看来,此事便暂且作罢。”
隆庆不是受不了威胁,而是这威胁实在是威胁到了痛点。
亲爱的高师傅,终究还是不如白花花的银子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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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新郑。
高拱读着张四维寄回来的信件。
他身着平日里不常穿的官服,独自在院落里,不让任何人看见。
先前,他正面回应了自己的徒弟,告诉他,自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张四维立即便行动起来,进宫面圣,鼓动隆庆。
“学生为师相之事多方奔走,皇上意动,召李青云,张居正入宫,而后再无下文。”
“学生大不敬……贿赂中官,得知师相复起最大阻力,实为李青云,他百般劝阻,以六部大事与府库金银做要挟,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李青云在阁一日,此事必然难成……”
若是如此,倒也不意外……高拱心里早有预料。
经过与徐阶党争一事,他清楚的认识到,过往的交情不过是狗屁,只有手中权力才是真谛。
像李青云这样的人,得了权,怎么会容许旁人觊觎。
“虽是万难,但也并非无计可成……李青云此人倒行逆施,六部六科,各勋贵皇戚皆恶于他,若是师相有意,可谋划一番。”
“学生已然打探到,因河道衙门、漕运衙门合并而利益受损之人正谋划一桩大案,此事有伤天和,但事若成,定叫那李青云名誉扫地,丢失圣眷。”
高拱上下扫完,即刻便将信纸放于烛火之上。
待烧得只剩青灰,这才作罢。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老夫岂是这样的人。
若真的做了,与那郑泌昌何茂才又有什么区别。
高拱目光幽幽,只因那信上赫然写着,河漕两处衙门背后的人试图人为阻断运河,阻塞漕运。
李青云提出的河漕合并,若是今年因此漕运出了大事,影响了京城就食,那就是天大的罪。
届时被李青云弹压的势力将纷纷抬头,将他批倒批臭。
而高拱只需要在其中出一点点力,在时局动荡之时,成为那个出来稳定局面的人。
“这群蠹虫,是想拉老夫入伙……”
高拱站起身,面前一面巨大的等身西洋镜。
或许不能说是西洋镜,因为这份礼物是李青云赠给高拱,而该镜子乃是浙江产出,卖到了各个权贵家中。
镜中,殷红如血一般的官袍,绣着仙鹤腾云的图案。
都说红衣官袍乃是百姓血染,高拱自问前数十年,没有对不起百姓的地方。
如今,当真是要参与,亦或是放纵那些人做这损害社稷百姓的事。
阻断漕运怎么可能会直接影响到李青云的政治生涯,往年大运河便时好时坏,漕粮供应不及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想做的,恐怕不只是阻断漕运,定然也想决堤大河,致使生灵涂炭,届时天灾之下,李青云就算是神仙,也难逃下野的命运。
当然,这些只是高拱的推测,信中并未写明。
但高拱从来不惮于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那帮人。
那是一群为了银子,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老夫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们一样会决了堤,断了漕粮,此事老夫只是知道了,不相帮就是,李青云到时自身难保,处理不来,也合该换人……”
高拱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似乎是做了某种决定。
而另一边,朝廷诏命下,海瑞携十数骑人马,从福建启程赶往应天府。
与当年一身粗布麻衣,包袱里只余书卷衣裳不同,现在海瑞正在车马之上,与家人一道赶去松江。
海妻抱着两个儿子,旁边趴着一个女儿,海母愈发苍老,正闭目养神。
“让母亲受累,又要随我去松江。”
海母微微睁开眼,说道:“这次松江能待多久?”
海瑞思考片刻,答道:“儿子不知,只是目前看来,局势比起当年建德一行,只好上一点。”
海母:“你那朋友倒也真是不客气,总让你做这些为难事。”
海瑞想为李青云辩解几句。
海母闭目笑道:“谁让我家汝贤这般有本事……”
海瑞遂不复言,撩开车帘,眼睛直望着松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