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之位,非陈逸甫莫属。”
内阁中,高仪拱手恭喜陈以勤。
陈以勤只觉着浑身不舒服,他混着混着,怎么就成了首辅。
现在的局面虽然不如嘉靖四十五年和隆庆初年那样坏。
但手底下的人个顶个的比自己有能力,这就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换个视角来看,陈以勤以前的定位是公司职场里的老油条,大老板躺平摆烂,小组组长天天喊着和气生财,底下两个员工内卷拼业绩。
现在组长退休了,自己这个混子上位,没有组长那样的老资历,底下的两个销冠肯定都会盯着这个位置。
尤其是,他还知道,上一任组长的离开,还和其中一个销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这个首辅的位置,轮也只能轮到陈以勤。
宫中不瞎,自然知道高仪与李青云关系不浅。
亲家之间,同在内阁已然让人非议,若是再任首辅,怕是更为不妥。
陈以勤上任第一天寻思着,应该怎么让自己早点退休。
首先他不想像夏言严嵩那样死得凄凉,也不想像徐阶李春芳那样晚节不保。
现在功成名就,名声响亮,抽身思退才是王道。
“首揆,这是我与叔大拟定的人选,劳请过目,再决议送与司礼监。”guqi.org 流星小说网
陈以勤有少许不适应这个称呼,看着面前李青云和张居正两人,心里越发理解李春芳的想法。
奏疏上写着蔡国熙的名字,是徐阶的旧门生,难怪两人的意见不相左。
没有分歧,那就是好事。
陈以勤将奏疏递上司礼监,杨金水立即拿给隆庆。
“此人乃是徐阁老门生,审理此案,难道无需避嫌?”隆庆问道。
杨金水转了一下眼睛,回道:“徐阁老在朝为官数十年,门生故吏满天下,要找出一个不是的来,那才难为的紧。”
“不过皇上且宽心,这蔡国熙品行端正,大公无私,还是李少保先推举的。”
太监不经意一句话便是能杀人的。
隆庆一开始皱着眉,听到这人选李青云也同意之后陷入了疑惑。
他不是笨人,自然知道朝野里面,李青云为代表的新派,与徐阶旧势力正借着孙克弘案在斗。
既然李青云同意了,那这个人选肯定就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准了,另外,给工部衙门下道折子,朕要在宫里再搭两处戏园子。”
“给李青云递个话,不要上旨意,让他搜罗一些江南的说书先生,叫到宫里来。”
杨金水道:“奴婢遵旨。”
皇上的爱好又增加了,这对他们来说不算是坏事。
宫里的开支用度又多了一项,他们能上下捞钱的手又多了一双。
至于钱从哪来,一开始杨金水或许还会关心一下,但现在,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宫里面冯保给他带来的压力逐渐有些大了。
陈洪那个没用的家伙已经被逐渐边缘化,只消一个由头就可以踢到南京养老。
至于为什么是去南京养老,杨金水也有自己的想法。
吕芳开了一个好头,宫里前后掌权的两个太监都得了善终,杨金水向陈洪示好,也是想把这份善终传承下去。
不过这事办起来有些难。
不像文官们的那些位置,还能相互护着,他们做太监的没太多选择,就比如陈洪毒打百官这一条,就算是到了南京,一样会有人寻他晦气。
宫里这边暂且不谈。
内阁里的李青云和张居正对自己递上去的人选有十足的信心。
以他们对隆庆的了解,定然是不会驳回的。
“借了我的名头,皇上大抵不会驳回,叔大也可放心了。”李青云道。
通过这个与徐阶关系亲密的审查人选推荐,他表现出自己并没有过多难为徐阶的意思。
“先前的误会太多,你不该把宫里的人也牵扯进来,从头到尾,我也只是想在松江度田罢了。”
张居正道:“千般万般,任你如何说,总归是不妥当,毕竟师相已老。”
“你要度田,我不拦着,但也请高抬贵手,给师相一个晚年安康。”
张居正一口一个师相,端的是一副孝悌忠信的样子。
“蔡国熙到松江去,这你可满意了,你亲自拟定的人选,若是再发生了变故,那可不要再赖在我头上。”
张居正警惕道:“玄卿何出此言?”
李青云讥笑道:“我一向不信世上会有空穴来风之事,也不相信作恶多端之人能长存于世。”
“徐家风气如何,你比我更清楚,昔日你也看不惯徐家所为,如今入了内阁,却百般护着。”
“你是真心只顾师生情谊护着徐家,那你可要记好了当年胡宗宪的下场。”
“徐家之事,并非我专门来谋算,顺水推舟,可若无水无舟,我又能如何。”
“说一千道一万,你张叔大自己掂量掂量,可要逆着几十万松江百姓,只顾护着徐家。”
一连串的话将张居正说的有些发蒙。
他张嘴欲驳,毕竟张神童可是自幼便出名的辩才。
但沉默了半天,他还是说不出口,只得悻悻叹气,转身欲要离去。
“作为交换,七月我便将海瑞调为应天巡抚,你也不得阻拦。”
“你再信不过我,你也得信得过海瑞,他处事,最为公正。”
张居正脚步一顿,随后加快了步伐,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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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空降应天,巡按十府的人事任命出乎很多人的预料,但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朝野对此议论纷纷,有人惊叹于李青云行事之酷烈。
在这个节骨眼让海瑞去应天,分明就是冲着度田去的。
不遑有人反对这个人事任命,尤其是那一群看的明白的旧地主们,保下徐家,保下松江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要比外人想象的更重。
但反对这项任命,也只能是反对海瑞这个人。
而海瑞此时在朝野中的名声,赫然是一副十足赤金打造的金身。
无懈可击。
这柄曾经被徐阶用来挥向严党的神剑,终于是斩向了自己。
福建,巡抚衙门。
堂下跪着十几人,面容服饰各不相同,有的人明显看出正是异族洋人。
“按照大明律例,走私罪当充军,通倭走私乃是死罪。”
“如今虽然放开海禁,但你们绕过海关,走私金银铜铁,甚至火药这些明令禁止的东西,夷三族都不为过。”
“罪证确凿,拉下去,关进大牢,等刑部批示。”
重回福建的海瑞不再是小小的教谕,作为朝廷新派势力最锋利的剑,他在福建开启大刀阔斧的改革。
从清丈田亩到实行新考成法,再到一条鞭法的应用。
受益于福建月港的存在,闽地金银不缺,接受一条鞭法改革时并未出现严重水土不服的情况。
浙江的经验,在福建还是勉强能通用。
按照李青云的说法便是:“法贵宜民,不可照搬过往经验,各抚、按悉心计议,因地所宜,听从民便,不许一例强行。”
“浙江福建广东江西,若能连成一片,尽变新法,足以证明新法在江南可行。”
“至于长江以北数省之地,还需实地考察,虽说按照李少保所提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相互联结,相互转化的特点。”
“北地自然也受土地兼并,及赋税繁重的痛苦,但北地金银实际流通并不多,若是不经考察,没有数据实例支撑一条鞭法在那的好处,便不能一昧执行。”
福建各州府县的官员被李青云慢慢换了一层血。
他们大都学自李青云所开书院,像一把种子一样,首先撒向福建。
福建其实从地势结构和本土资源上讲,并不是一个值得大力发展的地方。
自古以来的兵家不争之地……
但或许是出于当年因百官俸禄一事的亏欠,李青云还是做主,将这个地方作为重要试点地区,先发展起来。
海瑞开了一个类似于在杭州那时开的干部培训班。
对这些年轻的血液谆谆教导,将来,他们会是撒向北方变法的种子。
从根子上改变一个古老帝国是很艰难的事,不是一两个人就可以完成的事业。
甚至不是一两代人可以解决的。
确立新的体制和教育制度,开拓新的发展方向,扶植新的政治力量,源源不断催发内生动力,才是根本。
只有这样,同志才会越来越多,敌人才会越来越少。
“但是论起一件事,最让人心寒的,那便是与我们同行之人,路还未走完,便走向了歧路。”
漳州知府苗乐成心头一颤。
朝廷的任命到了福建之后,海瑞的行动就像是被按上了加速键。
跟进一年的走私大案被迅速抓捕,定案,不给背后那些人求情转圜的余地。
最后更是立即带人在漳州府组织了这一次干部培训大会。
苗乐成在漳州府不过两年半,本来是李青云一派中冉冉升起的新星代表。
但在月港的巨大利益中被腐蚀了心智,做出了背弃革命的行为。
“我很痛心,我们要与当中的一些人在变法的路上就此告别。”
“苗知府,月港走私一事,臬司衙门都查探清楚了,不如现在你带我们到你府上一去,如何?”
苗乐成的脸一下子变得灰暗,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回道:“海中堂,不如我们去看月港风貌如何,下官经营两年,月港繁盛日胜一日。”
海瑞摇头道:“月港因国策而繁盛,却不能被你当做腐败的借口。”
他话锋一转:“念在你尚有苦劳,你带本官到府上一看,看看月港的政绩,能不能保住你的性命。”
苗乐成顿时面如死灰,巡抚衙门侍卫呼拥而上,将他架住。
苗乐成站立不稳,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铁钳一样的臂膀提溜起他,一路往知府衙门走。
到知府衙门,众人却不停,人马一转,又往城东的一处别院走去。
一处不显眼的宅院,住着五个貌美侍妾,她们此时被赶至院中,目光楚楚地望着自家老爷。
苗乐成没有心思再看他们。
不过一会儿,便有侍卫前来禀告:“禀中堂,主房发现一地窖,窖中金银无数,目测不下十万两。”
跟着海瑞前来的其他官员一片哗然。
十万两金银,什么概念?
都足够漳州府衙门数年的开支。
到了地窖口前,海瑞沉默着不说话。
还是两个侍卫架着双腿无力站着的苗乐成。
海瑞叹了口气,道:“此地金银贪腐数目之多,便是再有十个月港,也护不住你,你可还有话说?”
苗乐成露出比苦还难看的笑,指着那地窖说道:“中堂冤枉啊,不知道是谁将银子放进我家地窖里,冤枉啊。”
“……”
海瑞挥挥手:“剥去官服顶戴,打入臬司大牢。”
苗乐成连话都说不出口。
若是换了旁人,他还能气势汹汹地指责谁人不贪污。
可在这位面前,说出这话,最多是在日后史书上,多一副丑恶的嘴脸。
在场陪同的官员都是新派之人,其中不少都有些小问题。
海瑞却是来不及处置了,道:“朝廷任命已拖了三日,再拖两日我便要到京城请罪去了。”
“此番事也并非是存杀鸡儆猴之心,只是望尔等知晓。”
“人在做,天在看。”
望着底下人噤若寒蝉的模样,海瑞突然想到了李青云。
若是那家伙在,肯定会长篇大论,大谈特谈,自己却是没有这份才华。
论笼络人心,终究还是那个脸皮厚的家伙在行。
“退去罢,做个好官,也算是不辜负所读的圣贤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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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松江苦苦等待的徐阶一家,终于得到了朝廷的处置消息。
对于徐阶而言,此消息好坏参半。
好的方面是张居正明显出面保住了徐家,坏的方面是海瑞要来,徐家的田不得不交出来了。
徐虹问道:“父亲对这蔡国熙可有印象,他会如何待我徐家?”
徐阶思考良久,皱着眉头回道:“我对此人印象不深,不过有一段师生情谊,应当不会为难徐家。”
徐虹放心点头,又问起海瑞一事。
徐阶叹气道:“此番李青云却是真铁了心思要度田了,若朝中再无变局,家中之田,该散去,便散去吧。”
他对这阳奉阴违数次的儿子不放心,再提醒道:“不可轻视了海瑞,爹宁愿李青云来松江,也不愿看到是这海笔架来。”
徐虹只好答应下来:“儿子这就去做,还让出去的东西,都让出去。”
徐阶道:“暂且避避风头,徐家的基业不是一日而成,也不会一日溃败,等内阁里的李青云绊了跟头,这些田,迟早还是会回来的。”
旁人若能听到徐阶所言,必会感叹。
昔日谦谦君子的徐华亭,如今嘴里所言,尽是市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