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心事当如青天白日。此却怀宿怨恃权穷治致仕失势老臣,且既兴报复以抒旧恨,又欲取信于天下不留报复之名,所为失于缙绅风度,而为后人所鄙视。”
“所以请林侍郎放心,此间事我绝不会有任何干预。”李青云如此说道。
半月之期,林润已经将事情都捋了一遍,总结情况,上呈隆庆的说明奏疏里总计两千五百多字。
只不过,奏疏未被批红,打了回来。
“在下并非这个意思,”林润摇摇头,最近他遇到的困难不止是这个:“宫中北镇抚司的人多有跋扈之举,视大明律法于无物,审讯手段粗糙且粗暴,望之慨然。”
这话放在别人那里,那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办好自己的差事就行,非要揪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
李青云自然听出林润的言外之意。
他对大明司法制度不满,也有变革的意思。
只有同在李青云的党羽之下,这类胆大包天之徒特别多。
“旁事容后再想,你刚进刑部,像你这等能臣,在中央久待着,迟早被腐化了意志,终究还是要出去做实事。”
意思便是,你才刚来,就指手画脚的不合适,别人也不买账。
刑部的坑影响不大,从洪武年烂到现在,都习惯了,像你林润这种能臣应该去做更伟大的事业。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林润点头,或许他自己心中都未有察觉,得李青云这句赞赏,让他十分受用。
原来我不止是那些蠹虫的眼中钉,不再是格格不入的清官,不再是虚伪图名的直人。
他是治世的能臣,与李少保,谭纶海瑞这样的人杰一起的能臣。
与那些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拯救大明呢。
李青云说道:“你的奏疏写的很好,事情是怎么样的,交上去就可以了,不要掺杂任何自己的主观判断,北镇抚司那群人也是不敢拿主意的,这件事最好谁都不要出头。”
林润:“可皇上不满意?”
“皇上不满意的事情多了去了,这件事说到底,就不该北镇抚司的人掺和进来,但偏偏有人怕咱们另有所图,哼……”李青云摇头道:“锦衣卫来了也好,只要宫里有人出面,咱们就不是主角,不需要唱这么多戏。”
李青云多看了林润一眼,提醒道:“京城里,内阁里,宫里,都不是一团和气,做事一定要比在地方的时候还要小心谨慎,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京城这里的政治环境腐蚀的原因。”
林润直接了当问道:“敢问李少保,我们当真不另有所图?”
他的目光澄澈,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中的意志更为坚定了。
李青云哑然失笑,接着说道:“不必你来出手,事情从哪里发生的,自然让他从哪里接着发展。”
……
韩楫和宋之韩、王元宾相聚一堂。
他们的待遇倒是比郑泌昌何茂才要好,毕竟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是原告,不像那两人是被告。
北镇抚司的人前些日子提审他们三人,却没有捉走,此时也体现到了一件事。
“这道槛,咱们三个已经迈出去大半了,怎么能不饮上一杯。”韩楫举杯,邀两人喝酒。
其他两人面露喜色,举杯同庆。
“没成想北镇抚司也会参与进来,不过也好,经此一役,咱们肯定是入了他的法眼,以后青云直上,未来可期。”韩楫心中仍有余悸。
他差点就在锦衣卫那野蛮的审讯中招了。
要不是这么多年,他们也是官场上的老油子,知道被锦衣卫诈出来本来信息,那自己不止前途保不住,就连全家性命都是丢。
“这群蛮人,幸好是没动刑,不然……”宋之韩嘿嘿一笑。
王元宾却觉得有些不够,他说道:“事情不宜高兴的太早,我听闻今天刑部的奏疏被司礼监驳回了,这件事要是就这么冷处理,给埋了,这些天的苦就白受了。”
韩楫和宋之韩望了过来,问道:“王兄有何妙计?”
“再上几道疏,刑部与北镇抚司都不敢定罪,这件事咱们就自己来,既然要做,干脆就做绝。”
“如何做绝?”
……
第二日,与孙克弘案有直接关联的巡城御史王元宾上奏:
湖广汉阳府知府孙克弘本来就是因父亲关系才获得官职,能当上知府已经是超出资格,现在还试图通过旧家仆孙五钻营得到河东盐运使的职位,这无非是垂涎于那里的财税,想要借此中饱私囊。我看他的信件用词卑劣,甚至不知羞耻地称李春芳为“父母”,可以想见他为官的行为也一定狼狈不堪。
他本该一心治理地方,服务百姓,却毫无规矩,以平民之身谋取知府职位,妄想攫取更多权力,只把钱财当成依靠,把他人奉为父母,简直是乞讨之姿。
恳请陛下命令吏部罢黜孙克弘,以警告那些心存侥幸之人,激励清廉自守的士人,从而净化吏治,造福百姓。
韩楫和宋之韩再上奏,他们的奏疏内容更为炸裂。
如果说王元宾的奏疏只是针对孙克弘本人,顺带着内涵了李春芳,那这两人的奏疏就是对着徐阶直接开炮。
“徐阶的忠诚与否,陛下心中有数,我不敢妄加评论以扰乱圣听。只是陛下对旧臣徐阶厚待优容,而徐阶理应安心在家自省,静养度日。
但他自辞官后,仍大肆经商牟利,在京城开设店铺,让儿子利用职位侵占国家财物,威势盛极一时,以至乡民告发他时他毫不理会,甚至派孙五进京打探消息,到处疏通关系,扩展名声。
看他所作所为,真是毫无君子风范。我读《汉书》时看到杨恽失职后仍不悔改,反而奢侈无度,最终败亡。以徐阶的行为来看,与杨恽无异。
如果他继续执迷不悟,只会自生祸端,陛下也不得不停止对旧臣的宽厚恩情,必将依法处理。臣深感徐阶已经迷失方向,恳请陛下严加谴责,令他安静地在山林中度过余生,远离官场,以保朝廷安宁之福。”
文渊阁中,李春芳大为恼火。
王元宾奏疏中虽未直接点名李春芳,但用“卑劣用词”、“毫无节制的钻营”等字眼,似乎隐隐含有对李春芳的讽刺之意。
他本来就因为王祯的事情备感烦恼,如今又加上了这一档子事,去意更绝。
李青云在一旁说道:“孙五等案情呈报法司审理,并依御史王元宾所奏,将湖广汉阳府知府孙克因钻营求官而罢黜。他不思圣旨清明,妄图不法升迁,按律当斥。可令其佩带官服在家闲居,作为警示。”
这般做法是正确的,但是某种程度上就证实了王元宾的内涵。
李春芳叹了口气,说道:“玄卿谋国之谈,此事解决的甚是妥当。”
张居正:“韩楫和宋之韩两人的奏疏又该如何来看?”
李青云反倒不说话了。
“徐蟠昨日面圣,皇上对其宽慰有加,我觉得这道奏疏有离间君臣之疑,理应驳回并申饬。“张居正如此说道。
李青云:“六科本职工作便是监察百官言行,察觉是否有祸国殃民之举,他们两人的奏疏言辞虽然是激烈了点,但出发点毕竟是为了社稷安定。”
“此事关键在于刑部对此案的审理,至今还未能说服所有人,皇上驳回了奏疏,就是说意思还未明,意思未明的情况下,不能擅自做决断。”
两人相对而视。
内阁成员之间出现了不同的意见,李青云张居正两人明显站台,就代表着这件事再次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
张居正问道:“那还要如何去查,一件捕风捉影的小事,闹得满城风雨,这何尝利于社稷。”
“发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案情不清,那就查清便是,何必上升的这般严重。”李青云不置可否。
李春芳觉得麻烦,望着两人,有种再次看到徐阶高拱的意思,打断他们之间的争端,说道:“此事由我呈奏皇上,之后该如何决断,都交由皇上来定。”
君主专制的显著特征便是,一切皆决于上。
在嘉靖一朝表现的犹为明显,但在隆庆一朝稍稍有弱化。
因为隆庆的性格和才能注定了他不能太强势。
君弱臣强的情况下,多数决断的机会就留给了臣子。
但要是臣子之间实在解决不了的麻烦,那还是要让皇帝出马。
乾清宫中,隆庆接见了李春芳。
“……臣方才所言,乃是内阁争执不下,无奈之下,求助于君上,请皇上圣裁。”
隆庆沉吟良久,说道:“张师傅和李师傅皆言之有理。”
李春芳蓦然抬起头,这话好耳熟。
这不是我经常和稀泥用的话术吗?
“照李师傅所言,那孙克弘便革职让他归乡思过,此案到此就结束,不必再空耗物力。”
“那徐家布行的人,还有那孙五……”
徐家的问题必须要面对,这是躲不掉的。
“按照大明律例来断,朕已明言让北镇抚司收归整理供词,至于徐家……”隆庆眼中稍有冷意。
就在前不久,杨金水亲自递上了一份呈奏,是关于徐家在松江一带的实情。
百万亩棉田,棉布收入六成归田主和棉商,三成归朝廷,才一成给百姓。
衙门收税还得看徐阶的脸色。
其中桩桩件件,嘉靖或许门清,但对隆庆而言,这便是白日惊雷一般的震撼。
原来你徐阶这么一个浓眉大眼的,也是一个大贪官。
家里吞没了朝廷这么多的银子,还整日哭诉,希望朕能过的节约些,做天下表率,当真是可笑至极。
“徐阁老有大功劳于社稷,有大德望于朝野,不可使肮脏污名坏了徐阁老,此事定然是要查得一清二楚。”
“孙克弘案可结,涉及到徐阁老的案情,再分一案,此次不止刑部,让三法司联合办理,定要将松江一带针对徐阁老的弹劾查得一清二楚。”
李春芳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直到隆庆直直望着他,才终于说道:“臣遵旨,只是不知,该是由谁来查?”
隆庆回道:“内阁拟定人选,送到司礼监批示。”
李春芳突然意识到,宫里面肯定发生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变化。
不然隆庆的态度,怎么一下子从之前的温和变得如此犀利。
林润那道奏疏为何会被驳回,当真是因为呈奏的东西没有任何价值?恐怕不是,徐阶不知道哪里恶了皇上,此刻皇上也不留情了。
念及此,李春芳心中除了惊惧外,还有一丝荒凉。
这首辅之位,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值得久待的东西。
“李阁老还有别的事吗?”隆庆准备赶人了。
李春芳沉默片刻说道:“臣今日觉精神倦乏,体力不支,阁中之事再难处理,此番前来,还有请辞之意。”
隆庆眼神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望着李春芳,一动不动。
李春芳心脏漏了一拍,意识到自己这个时候说这话,似乎有为了徐阶而威胁皇上的意思,连忙解释道:“臣请辞别无他意,只因朝中能臣无数,不因臣一人之去而荒废政务,若是能归乡,必然修身养性,修书传我大明之德,不再管朝堂之事。”
隆庆:“李阁老两月内向朕请辞了四次,这是第五次了。”
“朝野上下,百废俱兴,怎能少了李阁老这般老成持重的大臣,此话朕还是如前几次那般,坚决不允,你且退去吧。”
李春芳谢恩告退,心里却和明镜一般明白。
这次请辞,大抵是成了。
隆庆特地提了前面四次,意思便是,这第五次你走正规的书面程序,就给你过了。
出了乾清宫,他只觉得满身轻松,再回首望着紫禁城这片浩大堂皇的光景。
“只道是扬州风景好……”
李春芳乃是南直隶扬州府兴化县人。
隆庆三年六月,孙克弘案结案,孙克弘被罢职,值得注意的是,孙五及徐家一干人等被判处充军,顾绍失去踪迹,不知被何方人士带走。
当朝内阁首辅李春芳第五次上乞休疏,上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