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陈以勤多想。
林润才来刑部多久,就发生这样的案子。
从事件涉及到人员程度来判断,安排一个侍郎级别的官员督察审理,完全合情合理。
林润恰巧就是刑部右侍郎。
果然,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李青云算计好的,他就是要对徐阶动手,炮制了这么一桩大案……陈以勤下结论,并深信不疑。
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巧合?
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年轻居然心里有这么深的算计,差点所有人都被他蒙骗过去,将矛头放在了高拱身上。
此子恐怖如斯!不可为敌!
这般想着,陈以勤陷入了另一种为难,那到底要不要配合李青云这样做下去,还是假装没“识破”。
从感情上讲,自己要帮助李春芳和徐阶解决掉麻烦,毕竟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但从理性角度上讲,自己应该任由李青云“算计”下去,对于国家社稷,还有他本人日后的生涯都是有好处的。
是的,还有对他本人日后的生涯。
李春芳如果致仕回乡了,那么下一个接替做首辅的,要么是他,要么是高仪。
对陈以勤来说,首辅这个位置可能很多人抢着要去坐,但他决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无他,自己现在已经达到了理想的生活,有着权力,但不需要操心太多东西。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成为中立派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什么风吹草动都是打击自己的阴谋诡计。
李春芳如果致仕了,那么他也打算致仕。
在致仕前后,得罪李青云,或者说单纯恶了李青云都是一件极为不划算的买卖。
毕竟李青云这么“小心眼”,一套逻辑顺下来,在陈以勤心里,李青云已经是个极为小心眼的人。
这种人如果不配合着他做,那下场恐怕就要和徐家一样。
念及此,陈以勤叹了口气,吩咐道:“将刑部右侍郎林润,湖广清吏司有关一切人等叫来。”
因为就靠着紫禁城,几人接了命令立即赶来。
陈以勤一眼就从几人当中看到了面容削瘦的林润。
是个三十多岁的样子,面容略显苍白,看着虚弱,但眼神中却满是坚毅果敢,一下子从病弱的形象中脱离出来。
也是个年轻人……陈以勤心里叹道,李青云一脉与别的党派不同,手底下清一色的年轻人,从张四维,申时行,王锡爵,再到眼前的林润。
甚至就算是下放到地方做一方封疆大吏的海瑞谭纶王用汲,年岁也不高。
整个朝廷,还从未出现过有这般多的年轻人处在高位上。
难怪会有勃勃生机,锐意进取的风。
“见过陈阁老。”几人行礼将晃神的陈以勤拉回现实。
陈以勤清咳一声说道:“近来朝野中对一封折子颇有异议,内阁的意思是,将涉及到徐家图谋不轨一案再查个清楚。”
“本官有意,让你们几人负责,彻查此案。”
湖广清吏司的郎中主事几人顿时一愣,其中郎中问道:“陈阁老,我们湖广清吏司的职务,按例是不能插手南直隶相干事务,不若让南京那边安排人?”
他不想蹚这浑水,京城百官对这件事关注的人不在少数。
对于李青云张居正,陈以勤李春芳几人来说,这可能是党争阴谋,是前任内阁首辅与现任阁员之间的博弈,但对他们这些底下的人来说,这就是一次变法的新派势力与守旧势力之间的对抗。
徐家这个案子,关系着日后对徐家最直接的态度,若是案情落实,借机整治了徐家,天下人都会看到内阁变法的革新。
前任内阁首辅都因此被打落下尘埃,其他人又怎么能反抗。
按照大明会典和刑部的组织架构,京城刑部没有直接对接南直隶的清吏司,因此他这个推脱的理由倒也说的过去。
陈以勤这边刚一皱眉,就听到林润说道:“特事特办,此事若是内阁出批示,不论本职工作如何,此事也可办下,还请陈阁老批示。”
有侍郎尚书一级的统筹,完全是可以越级管辖。
湖广清吏司几人顿时语噎,说不出话。
陈以勤不喜反忧,在他看来,林润这番积极主动的态度,定然是早有图谋,又一次印证了他的想法。
听说此人还是与那海瑞一般的人,难相处的很……陈以勤说道:“林侍郎言之有理,此事内阁已有决议,便全权交由你们来查。”
那清吏司郎中苦着脸问道:“不知陈阁老打算让我们怎么查?”
这算是某种潜规则的黑话,这个郎中被迫参与这差事,为了减少风险,直接就问上面的人,你给个大方向,你说怎么查,那就怎么查。
“听林侍郎的,他打算怎么查,就怎么查,查到了结果,我再递去内阁。”
林润说道:“自然是按照大明律例查,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将真相公之于众。”
听这话,几个清吏司的人连忙陪笑,心里苦恼碰到个轴人,陈以勤面无表情,听着这话,只觉得有些虚伪。
几人退去。
此时宫中,刚送走李春芳的隆庆躺在龙椅上,心情郁闷。
这群老家伙,真是没一刻省心的,突然来说一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搞得朕好像是和先帝那般薄情寡性的人一样。
隆庆在嘉靖阴影下活了这般久,日常行事中极为在乎与嘉靖区分开。
当然,造宫殿这件事除外。
他有点理解为什么嘉靖这么喜欢造宫殿了,看着几千人在一年之内,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建起来,有种别致的感觉,像是手中的权力变得具象化,就矗立在那个地方,而不是虚无缥缈,让人觉得心虚。
刚刚才与张居正碰过面的冯保上前伺候说道:“李阁老心里也是害怕万岁爷要换了他,这才内心不安。”
隆庆一怔,连忙问道:“此为何故?”
“禀万岁爷,内阁近来收了道折子,是关系到徐阁老和李阁老……”
冯保将大致情况讲了一遍。
隆庆反应过来,问道:“那为何现在朕才知道,李阁老刚刚来与朕相谈,也不说,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情一下子从烦躁变得生气。
朝野皆知的事情,为什么朕现在才知道。
换言之,这是在责怪司礼监。
冯保连忙请罪,道:“万岁爷息怒,奴婢估计杨金水是觉得这事不大要紧,所以就捂着没说。”
他给杨金水上了一波眼药。
隆庆冷哼道:“重不重要,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判断。”
“叫杨金水来,叫杨金水来。”
半刻钟后,杨金水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板。
隆庆心里有气,心里盘算着怎么整治这些胆大的奴婢,但稍微往深了去想,不由得又觉得烦躁。
内阁政务不再像以前那般全部都转交到司礼监了。
一切都从李青云咨询政务次数减少开始。
有些事情他不愿意看,就干脆装聋作哑,让内阁的人去烦恼。
因此也就造成了这种局面。
“跪在地上这么久,编好理由怎么糊弄朕了吗?”隆庆问道。
杨金水心一颤,立即答道:“皇上明鉴,奴婢自入宫以来,从未说过任何一句隐瞒和欺君的话,如果有,就让奴婢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徐家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
杨金水:“回皇上,刑部已经在查了,必然不会惹出乱子。”
隆庆:“朕是怕惹出乱子吗,朕问你,刑部去查了,你手下的北镇抚司都在干什么,宫里面每年这么多银子养着你们,都是为了什么?”
这番追问倒是有嘉靖那股味道了,杨金水连忙说道:“奴婢这就安排,北镇抚司全程协理此案,所有情况一一呈报给皇上。”
冯保站在隆庆身侧,心里稍安。
这也是张居正的做法,他虽然心里并不抵触李青云顺势而为对付自己的老师,但还是决定引司礼监下场。
有宫中势力盯着,李青云也会有所忌惮,对徐家的动作也不会太过分。
牵一发而动全身,两个六科给事中,一个巡城御史炮制的案件一下子将大明几大股势力全都裹挟了进去。
京城再次陷入一阵诡异的氛围。
在光禄寺任荫官的徐蟠徐瑛连忙给家里寄信,同时立即向朝廷上疏申冤。
而这桩案件关系到的徐家的核心人物,在半月之后终于收到了消息——八百里加急,只为了通报给徐阶消息。
“怎会如此,何至于此,李玄卿莫非手段狠辣至此。”徐阶勃然大怒。
徐蟠寄回来的信件里,毫不犹豫地将京城里的发生的一切事务推到了李青云的身上。
徐阶此时自然是更加相信儿子的话。
徐虹在一旁也冒着冷汗,他没想到,只是去京城追回一个顾绍,怎么会惹出这么大的一个乱子。
“父亲,该如何是好,可有对策?”
徐阶虚闭上眼,良久才吐出一句:“还能如何,这里是松江。”
这里是松江,不是京城。
消息从京城传到这里,期间的时间都已经足够将这个案子翻来覆去查清楚了。
徐阶就算是能再卖一下老脸,让老朋友们帮忙,那都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这就是远离权力中枢的坏处。
“事到如今,只能相信叔大了,我徐家毕竟待他不薄。”
徐虹心中更觉愤怒,在他看来,他们徐家对李青云也不薄。
保护提携之恩,居然不思来报,反而下手陷害。
父亲也是瞎了眼了,放任这么一个白眼狼成长。
徐阶:“不过也不能坐以待毙,老夫写封信给皇上,倾诉一番,希望皇上还能记着那么点我们的情谊。”
他突然想到什么,对徐虹说道:“之前规劝你好生管教族中子弟,有些东西该放手就放手了,你怎么做的,我都看在眼里。”
“现在你不可再这般顽固,有些东西舍了就舍了,免得上面真的追究下来,这些东西都会成为我徐家的破败的根源。”
徐虹低下头,连忙称是。
他有心反驳徐阶,但话说出口也没用。
如果真有人要对付他们徐家,什么理由借口找不到。
区区几十万亩田,他们就这般针对,他们自家是不买田吗?
又过了几天,李青云的信件寄到了徐家。
徐阶望着李青云这封书信,陷入了沉思。
“见字如晤,久未相见,殊深怀想。追忆当年,吾与阁老共议国事,同心协力,合理削严党之势,为大明社稷清除一大隐患,此实豪情壮志之举,至今犹记心间。
自阁老引退内阁之后,我辈继承阁老遗志,竭力奉公,志在保我大明千秋万代,永固山河。然近者突有异事,恐生彼此嫌隙,特此草书,与阁老澄清,以明衷肠……”
“此间事由皆在于此,信与不信全在阁老一人尔,此函草草,不足尽意。愿阁老珍重金玉之体,若得暇日,盼再得一晤,共话往昔之义,解当下之疑。”
徐虹望着这书信,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话,道:“他这时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是想作甚?莫非是大哥哄骗我等?”
“他说他给高新郑也寄了一封信。”徐阶说道。
徐虹不在官场,自然看不透这件事的用意,只觉得疑惑。
“此事,或许是高新郑所为,众说纷纭,如今闹得老夫也糊涂了。”徐阶作为多年的老狐狸,自然不会认为这句话是无缘无故说的。
如此一来,一桩在大义上他还小占优势的案子顿时变得扑朔迷离。
徐阶此时万般讨厌这种安危全系于他人一身的感觉,但失势便是失势,难以再复返。
而另一边,高拱饶有兴致地望着李青云的信件。
他在心境上与徐阶不同,因为京城无论发生了什么,隆庆都肯定会站在他的这边,库房里堆积如山的御赐物品便是证明。
“李玄卿倒是聪明,居然第一时间就想到拿老夫来混淆视听?”高拱人不在京城,但对事情却知之详尽。
摆在李青云信件旁边还有另一封,由张四维寄来的信。
信里提到了张四维的想法,以及事情的全部来龙去脉。
现在,他与张四维,李青云是目前对这个案件了解的最为清楚的人。
“不管如何,既然老夫入局,那说什么也要搅上一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