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关于肃卿的话,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想的?”高仪问道。
两人走到文渊阁外一处僻静之地,高仪立马询问李青云。
“有两个意思,一方面我觉得高阁老有这个嫌疑,另一方面自然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
李青云大方承认,随后苦笑道:“此事当真是无妄之灾,我忙于国事,不曾想这么大一桩案子攀扯到我身上,此事当真与我无关。”
“你该让张四维去问问。”高仪说道。
“此事可以做,但也不能由我来做,我若是开口,便会有嫌疑,不如就干脆交给陈阁老来查。”李青云道。
高仪点头,环顾左右,随后压低声音道:“此事稍有不慎,便要有人流血,有人消失,你若想趁着此事顺势做些谋划,也该小心,不要沾染到自己身上。”
李青云瞪大了眼睛。
好家伙,高仪果然也不是什么真君子。
官场该懂的东西,他全都懂。
这件事虽然事发突然,但如果洗清嫌疑,或许可以有可以利用的空间。
李青云硬气一点,干脆就不管,因为本来就不是他使的阴谋诡计,大大方方地谋划。
徐家的把柄送上门了,自己顺势而为也自无不可。
这边刚送走高仪,另一边张居正找上门来。
这位美髯公眼神咄咄逼人,开口便道:“大丈夫心事当如青天白日。此却怀宿怨恃权穷治致仕失势老臣,且既兴报复以抒旧恨,又欲取信于天下不留报复之名,所为失于缙绅风度,而为后人所鄙视。”
这话说的有点重。
李青云毫不客气反驳道:“叔大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且不说我与徐阁老有何深仇大恨,就算是有,那也是为国事算计,你这般言语,欲要置我于何地?”
“这桩案子是你谋划的?”
是咱们的关系太好,还是张居正故意使计……李青云果断排除了前面那个选项,他与张居正虽是志向相同,但就论情谊,还没到这个地步。
“先前不是。”
以后可能是了……张居正脸上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李青云在猜,如果他真的顺势对徐家动手,那张居正会是什么态度。
是极力阻止,还是也顺水推舟?
李青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张居正同样也是超出这个时代的人。
在他的心里,传统的天地君亲师固然束缚着他,但是比起江山社稷,所谓的君恩师情又能占多大分量呢。
“叔大有何指教,不妨直说。”
你我之间,就不要再弯弯绕绕说话了。
“我只希望玄卿,警惕夏言严嵩的前车之鉴。”张居正说道,直接就认定了李青云会有手脚参与。
李青云没给他准信的回答,自顾自转身便走。
好一个张居正,不愧是张居正。
此事居然反应地这般快。
另一边,李春芳从乾清宫出来。
又无缘无故摊上事的隆庆一脸疑惑地看这个三朝老臣。
李春芳扭扭捏捏,旁敲侧击才终于打消了整件事是皇上亲自谋划这个可能。
他又向隆庆递了一份乞休疏,隆庆对此不以为意,只是宽慰一通,照例拒绝,未曾想李春芳心里去意已定,只是不露分毫。
另一边,张四维刚得到消息,李青云立即就将他叫了过来。
“此事你可知道?”
“下官也是刚从家中仆役口中得知,此事或许是韩楫和宋之韩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李青云嘴里念叨着,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冷笑:“他们自作主张倒是惹了好大的乱子。”
“内阁几位阁老都在讨论,他们这些做法都是为了什么,本官也在想,莫不是心中四年高阁老思念的紧,使出这一石多鸟的法子让他老人家回来。”
张四维脸色顿时大变,这个想法他事先没有预料到,如果韩楫和宋之韩真是这种想法,那他这个所谓的晋党代言人可就成了笑话。
迎回高阁老这么大的事居然不找我商量一下?难道我还会拒绝吗?
不对,不是拒不拒绝的问题!
张四维此刻联想的更多。
这两人莫非是把自己当做浙江杭州的郑泌昌何茂才,自己这尴尬的处境,与严世蕃何异?
自作主张,牵连内阁多位阁员,扰乱朝纲,真要追究下来,这两人下场不一定要比郑泌昌何茂才要好。
“此事李少保容我解释,”张四维深吸口气,定了心神,说道:“那韩楫和宋之韩怎么想的我完全不知道,说来惭愧,但目前在下人微言轻,底下的人不服从管教。”
“但请少保明鉴,无论这韩楫和宋之韩是不是真想当郑泌昌何茂才,在下也不会做那指使的严世蕃。”
这个例子一指出,李青云望张四维的眼神立即就变了。
是个大才,有这反应速度……李青云摆手说道:“子维不必如此,你又怎会是严世蕃,那两人也不是郑泌昌何茂才。”
“我大明朝如今还有谁敢毁堤淹田不成,快些坐下,今日找你前来,一是为了澄清误会,第二,便是如何消解此事。”
张四维松了口气,坐下说道:“事情原委到底如何,那两人必定知道,少保陷于其中,不便见面,稍后我定当将两人叫到面前,将事情细细说来。”
说来有些滑稽,这倒比什么三法司联合审案的效率要快得多。
李青云点头道:“要快些动作,再过一会儿刑部的人就要审问他们了,此事不容耽搁,你现在就去吧。”
我刚从你府上离开就立即去见那两人,这不是闹吗,还怎么证明这事跟你没关?
张四维心中不解,眼神不经意间与李青云对视,只见李青云眼中没有半点麻烦上身的烦躁,而是平静无波,好似深潭。
霎那间,张四维觉得自己又领会到了更深层的意思。
他缄默不言,任由这猜测在心中酝酿。
这件事或许是李青云指使的,自己这一去只是按计划行事,就算真不是他指使的,他也想将计就计。
这话李青云没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他张四维该如何办,就全凭选择了。
待张四维走后,李青云又叫来徐朗,道:“你将这两封信,分别寄给徐阶高拱,记住了,要让其他人都知道我将信件寄出去了。”
徐朗点头称是。
张四维从李府中出来,立即便找上了韩楫和宋之韩。
张四维的威望还是在的,在他一再追问下,两人吐出了实情。
“你们好大的胆子,没有跟任何人说,就擅自搅出这么大阵仗。”张四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处境还真成严世蕃了。
不过,天地良心,自己可从来没叫过他们做这些事。
韩楫说道:“这不都是为了国事,顺带着照顾大家的前程,李少保要是知道了,也会理解我们的苦心。”
张四维冷笑道:“我看是你们太想进步了,若真是为了国事,你们牵扯徐阶一家便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将李春芳也牵扯在内。”
“分明是是怕事情闹得不够大,想再将一阁老扯进来,你们那点小心思,真当人家看不透吗?”
宋之韩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望着韩楫,好像在问,怎么办,咱们的想法全被看透了。
韩楫正色道:“属下们确实有些小心思,但这份心一开始就是为了李少保和子维兄你啊。”
“李春芳老迈昏聩,在首辅之位上碌碌无为,不如早让位与李少保,大家的位置都往上挪一挪,岂不美哉?”
张四维眼中异色闪过,反问道:“你当真觉得李春芳走了,首辅的位置就是李青云的了?”
韩楫和宋之韩心中一喜,韩楫更是上前一步压低着声音说道:“若轮不到李青云,咱们不是还有高阁老吗?”
高拱,领阁员及尚书虚职在乡养病,可从未剥夺过他身上所有的官勋,若是要复起,那速度必然是一等一的。
韩楫和宋之韩的算盘子打得精妙,饶是张四维领会到这层意思,也忍不住拍案称好。
对他张四维来说,这是两面都不亏的事,无论是哪种可能,都百利而无一害。
毕竟唯一的害处,都在手下人那里了。
他大可以选择顺水推舟,现在就开始准备筹划高拱复起的事,也可以袖手旁观,任由事态照原本的足迹发展。
只不过在他内心的倾向里,是更乐于高拱复起,在他手下干活。
毕竟是亲老师,比李青云的关系可要近得多。
李青云年纪太小,在他手下做事,难免会觉得膈应。
但这点心思张四维只能埋在心里,这件事要瞒着李青云,隐晦地去做。
于是张四维呵斥道:“胡言乱语,什么时候堂堂内阁首辅之位,轮得到你一个吏部给事中置喙,此等大事,只有内阁里的阁老们和宫里的皇上才有资格决定,你等勿要在言,否则祸从口出。”
韩楫和宋之韩心中不解,搞什么?刚才直呼李青云大名的可是你,我们一跟你挑明,你就翻脸呵斥我们?这算个什么事?
两人也不敢多言,口中忙道:“一时冲动,说错了嘴。”
堂中片刻陷入了宁静中,韩楫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子维兄还有何指示?”
张四维这才想起李青云交代的事,于是说道:“你们弹劾徐家和首揆一事,李少保依然知晓。”
咋一听是废话,但韩楫和宋之韩脸上浮现喜色,接着听道。
“这件事情能不能成,就看你们的本事,事关两名阁员,所以原则上,对你们的奏疏是不相信的。”
韩楫和宋之韩两人点头,原则上不信,那就是可以信,只要办的好。
“稍后,刑部会派人来找你们询问,以前说什么,以后便也说什么,不要中途夹自己的小心思,不然谁都不会管你们。”
既然已经弹劾了,那就贯彻到底,不要唯唯诺诺。
两人连忙称是,宋之韩突然问道:“不知这些可都是李少保所示?”
韩楫一听,连忙扯住了宋之韩的衣袖,而张四维的脸色顿时就变冷了。
“指示?这里有谁指示什么东西了吗,本官是顾及你我之间的情谊,多说了两句,若是你们不听,那便不听好了。”
“没有指示,没有任何指示。”韩楫陪笑道,拉着宋之韩告退离开。
到了外面,韩楫忍不住斥责宋之韩:“我说老宋啊,你怎么这个时候犯蠢,问这些问题。”
宋之韩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仍是嘴硬说道:“只是看不惯那张四维高高在上的样子,不过是礼部郎中,论官职又能比咱们大到哪去,都是高阁老的学生,凭什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不同人不同命,谁让人家起点就比咱们好,这学生与老师之间,总归是不一样的。”
“对于咱们来说,要更进一步,注定了比这些人要难。”
韩楫感慨道:“先前我只认为,将李春芳也拉进水中能有什么效果,没想到误打误撞,居然还给我们留了条后路。”
“你就看着吧,我不信他张四维会对迎回高阁老一事不动心,事情成了,咱们怎么都有一份功劳。”
他心里忍不住又感谢一次孙五。
好人啊,真是好人啊,有了他,自己什么路都走得通了。
宋之韩皱了皱眉:“那个泼皮无赖,在刑部审讯下要是不认账,把实情说出来了……”
韩楫道:“那便任他说,反正衙门的口供都盖了印子,王元宾那边的程序可没有任何问题。”
“再怎么查,都是多一份口供,那些信件,这些人的来路总归是抹杀不了的,无论怎么翻供,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除非……”
“除非什么?”宋之韩问道。
“除非李少保打心底里就不喜欢咱们这样做,不愿意下手帮忙,但是张四维都找上我们了,而且肯定是李少保让他来找我们的,这件事,已经妥得七七八八了。”
刑部,陈以勤也陷入了一个难题当中。
多年来他虽然在内阁当中一直都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存在,但就论心计,也不曾弱于人。
准备安排人手署理此案时,他注意到一件事。
刑部似乎来了一个新人。
叫林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