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水看得出来陈洪最近很急。
这司礼监里，他勾结了李青云，冯保勾结了张居正，唯独陈洪，靠狠辣上位的人，娘不亲，舅不爱。
越发感受到在宫中失宠。
具体就表现为他没法完全掌管宫中人事任命了。
杨金水和冯保两人敢于反对他了。
当年那种小嘴一张，就让一个浣衣局的小太监连升三品的权势消退，只剩下狠辣的手段，没法在宫中再做那个万人敬仰的老祖宗。
于是乎，不知思退，但知思变的陈洪立马改变策略，服侍君王左右。
在这宫里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皇帝的恩宠才是真的。
杨金水刚获得权势的时候便是这样想的。
但是随着时局变化，他便对陈洪这个选择嗤之以鼻。
他们本就不是隆庆的近臣，再贴心服侍，终究会有隔阂。
有了权势，尽心给隆庆办事，为他分忧，这才是王道。
“猪油蒙了他的心，也不瞧瞧自己多少岁的人，浑身一股子老人味去服侍皇上，这不是讨人嫌吗？”
杨金水敢问，司礼监里其余的值班太监不敢答。
内阁闹翻完不久，虽然隆庆三令五申宫里不能再闹，但谁又真的在乎呢？
我乃阉人也，不知礼数。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杨金水神情颇为认真地拿过票拟奏疏，翻到李青云所上的那长长的一沓折子，眨巴两下眼，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他拿起奏疏，趋步走去乾清宫。
乾清宫里，陈洪正得意，他费心思给隆庆弄来了一堆“艺术品”，一堆瓷碗，上面刻画着不同地域美女风情，让隆庆爱不释手。
如果放在后世，隆庆必然是个爱收藏，喜欢买手办的准肥宅。
陈洪见着杨金水前来，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厌恶。
狗日的东西，咱家花了这么多心思，好不容易上位，被你一个天杀的奴才抢了位置。
不就是投帝所好吗，谁还不是个精通玩乐的太监。
杨金水视若无睹，跪下请安。
“奴婢杨金水拜见皇上，皇上圣安。”
隆庆见杨金水手里拿着奏折，也不抵触。
因为杨金水比较机灵，从来只报好消息，若是有重大的坏消息，全让手下人去办。
他已经在琢磨着把杨果调进京来，虽然他在京城又收了一个干儿子，但是总让他一个人背锅，自己也是过意不去。
“禀皇上，树上的喜鹊今儿个又叫了。”
隆庆笑骂道：“这都入秋了，眼看着要下雪，哪来的喜鹊，当心朕治你欺君之罪。”
杨金水：“奴婢手上有两封奏疏，一封是好消息……”
“另一封呢？”陈洪不耐烦地插嘴道。
杨金水瞥了他一眼，顿了顿道：“另一封也是好消息。”
“甭卖关子，快说来。”
“这第一个好消息，就是李少保归京了，奏疏中除了提及漕运之事，还说了今年赋税之事。”
谈到钱，隆庆顿时来了兴趣，连忙追问道：“今年夏税秋粮状况如何？”
他示意杨金水将奏疏拿来，打开一看，全是《关于京杭大运河基本概况及漕运未来发展规划》的内容。
隆庆以为被耍，脸上不悦。
杨金水赶忙说道：“奏疏上没写着，可奴婢都听见了。”
“在内阁里，李少保夸下海口，今年的税银折价能收到五千万两，到时候，六部衙门都有钱了，办事也更有动力，可不是个好消息嘛。”
陈洪道：“大胆，捕风捉影的消息你都敢告诉皇上，还说你不是欺君。”
陈洪找着由头就撕咬了上去。
杨金水解释道：“奴婢就是在履行司礼监的职责，这些话可都是李青云在休息时与李首辅说的，他李青云怕完不成任务，犯下欺君罪，没敢写进奏疏里，但奴婢觉着八九不离十，这个消息一定要先告诉皇上。”
司礼监在内阁当中安排值班太监，目的之一也是监督和记录阁员的一言一行。
这还真是本职工作。
陈洪又犯了旧嘉靖时代的毛病，心里还认为内阁是太监不得放肆的地方，疏漏了这一点。
隆庆听完，脸色稍缓。
他不管真假，总之是先听了，信了，到时候期望完不成，他再治杨金水的罪就是。
隆庆又翻起第二道奏疏，厚厚的一沓，里面折了十几页。
他只是瞧了一眼便没再看。
杨金水立马解释道：“这是李少保下江南后定下的政策和人员名单调整。”
隆庆硬着头皮又打开来看，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一堆详尽的数据报告。
他想起李青云“允诺”的五千万两白银，于是说道：“既是李少保所写，必然有他的道理，若无别事就批红了吧。”
陈洪赶紧出声阻拦道：“禀皇上，奴婢觉得不妥。”
杨金水觉得新鲜，你真把自己当吕芳了，做奴婢的居然敢反驳主人的意见。
就算是吕芳，如果不是嘉靖主动问他，他也决计不敢反驳皇帝的决策。
隆庆还未来得及动气，便听见陈洪说道：“奴婢方才虽未细看，但从折子的厚度来看，里面涉及官员数量不少，如此大事需得好好斟酌一下。”
“不是奴婢不相信李少保，只是觉得像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和其他几位阁员商量一下，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两句话听起来像是废话，但最敏感的就是那句不相信。
隆庆疑心便起，他想起了嘉靖临终前跟他说的话，心里不由的担忧李青云就是势力开始膨胀。
杨金水心里暗道不妙。
这便是天子内侍的重要。
他们是最了解皇帝的人，很多时候他们无意间的一句话就能改变皇帝对某些决策的看法。
杨金水此时也不方便替李青云做保，那会暴露他们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反而更加引起隆庆的忌惮。
隆庆此时也不好反悔，心里顿感为难。
若是父皇在此，他会如何来做？
陈洪这时说道：“皇上，奴婢虽然不在六部衙门里的差，但是也知道，这官员任命的事情一向是由吏部尚书负责。”
“李少保这封奏疏应当还没有给吏部看过。”
这话顿时点醒了隆庆，说道：“言之有理，这样，陈洪你将奏疏传给杨博，你也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有什么意见可以跟他谈一谈。”
这几乎就是明示陈洪去给杨博暗示，去猜着他的心意做。
回旋镖终于是打到了隆庆身上，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这么喜欢用猜谜来控制臣子了。
原来这么做，真的很方便。
陈洪满心欢喜的拿着奏疏就往外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反对这政策，老实说他也没仔细看过，也不知道这政策对百姓来说是好是坏。
甚至就连是不是真的会对皇帝构成威胁，他也不敢保证。
但有一点是确认的，那就是杨金水要办的事情，他一定要坚决反对；他也看不顺眼李青云，凡是李青云提的政策，他也一定要反对。
庆幸的是现在只有太监这么想，不幸的是，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几十年就连文官们也都这么想。
陈洪走了，杨金水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说些什么。
“陈洪也是一个想给皇上分忧做实事的人，只可惜他没那个能力，奴婢也没这个能力能替皇上分最大的忧。”
杨金水的表情带着悲愤，带着羞愧，道：“仔细一想，陈洪说的也对，像银子这么重要的事，宫里的人没法管，还得交给宫外的人来管着。”
“让外人管着，怎么能放心呢？”
“但不管又不行，咱们这些奴婢打小就在宫里，做点小生意还好，却满足不了宫里的私库。”
隆庆顿了顿说道：“李师傅不算是外人，他是我大明朝的忠臣。”
这话说出来，他脸上有些羞愧。
人家前脚帮你把国事处理的妥当。还能赚钱，但你后脚就开始猜疑别人。
实非明君所为也。
隆庆拧巴许久，说道：“杨金水，传朕口谕，你再去吏部一趟，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尽量注意些。”
杨金水心中一喜，领旨出宫门，但神态悠闲，磨蹭了许久，才到吏部去。
杨博那边，刚送走陈洪，正坐在值房里为难。
陈洪没有拐弯抹角，开口就让杨博将李青云这道折子里的东西全给否了。
杨博心里自然是老大不愿意。
作为六部衙门里，实权最大的一部尚书，本来就是一个风光和得罪人共存的位置。
陈洪明摆着是带着甩锅的意思来的，他怎会轻易背上这口锅。
奈何陈洪不是个讲理的，只撂下一句：“咱家只是个传达圣意，怎么做杨部堂自己掂量。”
“部堂，外面司礼监杨公公要见您。”
杨博饶是久经沙场，也被今天这阵仗惊到。
司礼监一二把手都来了，这是要干嘛？
杨博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将杨金水请进了值房。
“咱家是带着圣谕来的。”
一句话击破了杨博最后一丝侥幸。
“方才陈洪来过吧，不知他与杨部堂说了什么，咱家得到的圣谕是，皇上很重视李少保这道折子，也很看信任李少保，怎么做决定。”
“杨部堂好好掂量，咱家就不多嘴了。”
杨金水传达完信息就要离开。
杨博赶紧叫住：“杨公公且慢。”
杨博满脸苦笑，放在平时，他身为六部尚书，太子太傅，怎会忌惮杨金水和陈洪。
但若是携带了圣谕，那便完全不同，需得谨慎对待。
“情况我想杨公公比我还清楚，别的话我也不多说，杨公公当真没有别的意思要传达？”
杨金水何等精明的一个人，事情办到这个地步，已经做到最好，万不可能再让自己陷进去，于是说道：“咱家只是来传圣谕，不该多嘴的一句不多说。”
“公公若是不说，那我也只好当面去问皇上了。”杨博如此说道。
这倒是把杨金水说住了。
杨金水打量着杨博，这六部里做堂官的，果然每一个简单，一下子就找到破局的点。
杨金水皱眉说道：“咱家就提点一句，上这折子是李少保职责，管理人事任命是杨部堂的职责，咱们都是做好分内的事就行。”
“这答复，杨部堂可满意，皇上在宫里正忙，可不喜欢别人打搅他。”
也不多说别的，杨金水给了一句没啥用的废话，就立马抽身走了。
杨博坐回到位子上，心里顿觉不妙，这一次自己要是处理不好，怕是要准备致仕了。
纠结许久，杨博依旧未能权衡清楚，望着那道折子，一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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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云在府内收到消息，杨博没有完全同意他的名单，主要人员通过了，但是一些资历不够的被刷了下去。
还有杨博的一封书信。
对于杨博来说，这是他能想到的一碗水端平的方法。
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此得罪李青云及他背后那股势力，但最起码的是，他绝对不能违背圣意。
在圣意未明时，他匆忙做出了这样一个看似两边讨好，实则两边不讨好的决定。
李青云拆开来看，笑道：“倒是有趣，京城这般近，真有事聊，为何不登门来见我。”
高妍嗔怒道：“杨部堂可是长者，若按照规矩，该是你去登门拜访他。”
若他只单纯是个长者，拜访他也未尝不可。
可他还是吏部尚书……
李青云道：“娘子说得有理，杨部堂是个长者。”
他将书信撂在一旁，闭目养神。
长者好啊，那便让他只做个长者就更好了。
下午，李青云于内阁中见到了张居正。
李青云见着张居正眼中血丝，脸色憔悴，关心道：“不曾想当日良策竟成这般结果，早知如此，不改就是了。”
他在膈应谁呢……张居正心里有气，但无力反驳。
兵部改革这件事是他们两人一齐同意的，事情交给了他去做，没办得漂亮，那是他能力不行，怪不得计策本身。
张居正道：“早日挤了脓疮，未让其形成大患，如此也好。”
“不知玄卿南行一趟如何？”
李青云想起名单一事，道：“不甚爽利，只达成个七八成目的罢。”
张居正：你装完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