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高拱同时看了过来。
高拱更是第一眼就看向倒了一地的奏折,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隆庆望着陈洪,也没好脸色,呵斥道:“你这奴婢,日日在朕耳边念叨这些杂事,是何居心?”
陈洪心里那个委屈。
这奏折可是你亲口吩咐过的,不拿来给你看,但是大体情况要知晓。
怎么变成了我日日在你耳边念叨了?
陈洪勉强挤出一抹笑,将这口锅背下,对隆庆说道:“万岁爷息怒,是奴婢没用,这些个小事都处理不好,这些奏折奴婢这就拿下烧掉。”
隆庆开口道:“罢了罢了,既然拿来了,就放这吧。”
高拱望着两人对话,心里有些了然。
从嘉靖那个朝代活下来的胜者,就是千年的狐狸,这两人在眼前演的聊斋一眼便能看穿。
他是看出来了,隆庆也顶不住压力了。
高拱到现在都想不通,事情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坏到这个地步了。
先前嘉靖在位时,这些言官可没用的狠,杖毙的杖毙,流放的流放,没见过有这般团结的。
而且不止是科道言官,就连六部六科的官员,都表示了对他高拱的不满。
徐阶多好的一个老同志,那是跟着大明朝风里雨里,刀枪里滚过来的
居然被你的一个学生直言弹劾了,还把人逼得退位,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guqi.org 流星小说网
高拱显然是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惊讶于徐阶能量发动之快,居然在朝中这么快就做到了一呼百应。
今日面对这些奏疏,他还保持着一份镇定。
陈洪:“有十几封是六科的,有十几封是南京的,还有十几封是六部衙门的。”
“这些天的,都在这里了。”
隆庆问道:“内阁中是何表态?”
“回皇上,其他阁臣以避嫌为由,未做票拟,奏疏原封不动送来的司礼监。”
隆庆松了口气,虽然奏疏里甚至出现了六部堂官,但没有阁臣公然反对高拱,那还是能留下他。
隆庆望向高拱,说道:“高师傅对这个齐康可有印象?”
意思是,是你指使的吗?
高拱立马回道:“此人乃是臣的学生,在外做官,许久未曾联系了。”
隆庆斟酌了片刻,说道:“那想必其中必有误会,此人包藏祸心,意欲分裂内阁,离间你与徐阁老,合该严惩才是。”
高拱沉默下来。
隆庆这是把齐康献祭出去,把高拱摘干净。
可问题是,高拱自己能摘干净吗?
高拱心里不知,外加有股子气,所以没接话。
隆庆望着陈洪,陈洪心里一愣,刚想应承下来,却突然听到隆庆身旁的杨金水说道:“皇上圣明,司礼监也是这般主意。”
隆庆满意点头:“如此,那就由司礼监来拟定中旨。”
陈洪顿时明白了,隆庆这是要把锅甩给司礼监,他刚才一时脑热,居然没有反应过来。
高拱此时也只能应下,就要告退。
隆庆下了龙椅,过来拉住了高拱的手,语恳切真挚:“朕在裕王府时,便承蒙高师傅多方照顾,此事,也非高师傅之过也,朕定然护得高师傅周全。”
高拱心情激动,只觉得方才的怨气全都消散。
学的圣贤书万般道理,胸有大略,心存大志,被外廷内廷连番打压,满腔的委屈在这君臣相和中消弭于无形。
他的心志此时愈发坚定,暂且蛰伏,待到时机成熟,必将还一个朗朗盛世。
待高拱走后,隆庆回到龙椅之上。
陈洪左右环顾一二,正打算抱着奏折走,眼里余光瞟了上方的杨金水一眼。
只见杨金水走到他的身边,与他一齐跪下。
陈洪立马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作倾听状。
果然,隆庆在上叹气道:“旁人知道圣天子好,却不曾想万事不由人。”
杨金水立马回道:“是我们做奴婢的不称职,让皇上忧心了,奴婢万死。”
陈洪心里暗恨,这厮怎么抢了他要说的话。
隆庆:“不怨你们,是朕太弱,先帝便曾说过,朕斗不过这底下的文官,眼下这才登基几月,他们就要把朕的老师逼走,当真是让人心寒。”
陈洪用眼睛死死瞪着杨金水,示意他不许说话,接着转头对隆庆说道:“那群读了圣贤书的文人是这样的,几千年来不变,就欺负着万岁爷心善。”
“这马善被人骑,人善就……”
隆庆微微皱眉,显然是对陈洪这番体己话不太满意。
他不仅要体己,他还要策略,若是领头的陈洪如此不堪大用,那自己的算盘可就打空了。
杨金水不顾陈洪暗地里的威胁,抬头说道:“是这个道理,万岁爷。”
“就算是先帝爷,初登大宝时,朝里的文人也多的是不服气,后来被先帝爷折服了,这才变得服服帖帖。”
陈洪呵斥道:“杨金水,莫要说这些拾牙慧的话,浪费万岁爷的时间。”
“自然不会,”杨金水接着说道:“奴婢的意思是,总不能一直顺着那群文人的意思,到最后就成了傀儡。”
“先帝爷整治那些文人,万岁爷自然也要整治,只是这法子需得斟酌。”
隆庆问道:“有什么法子,尽可说来。”
杨金水说道:“那些个文人,心里藏着名留青史的小心思,一心要立功业,这心里有私心的人就不会忠。”
“不忠的人需得让忠心的人对付。”
“奴婢这等人是残缺的身体,做的什么丰功伟业都只能留存骂名,无论什么时候,皇上就是我们的天。”
“先帝爷不需要用我们,但皇上如今羽翼未丰,不知我等残缺之人可为皇上羽翼否?”
这般层层递进,条理清晰的话,让陈洪不免怀疑,杨金水这厮莫非是背着他读了书不成,怎会有这般口才。
隆庆望着杨金水,越看越顺眼,心下大喜,说道:“你们都是大明最忠心的奴婢,谁敢说你们残缺。”
他语气极快,情绪稍稍有些激动,完全忽视了陈洪,只问杨金水,道:“可有方略?”
问计于宦,隆庆大抵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明明在裕王府时,他曾经是这么的憎恨阉人。
杨金水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奴婢不过是內宫近侍,对政事了解不深,些许拙见,望皇上恕罪。”
“奴婢认为,不该事事顺着文人行,帝皇心意最为重要,就像二月起徐阁老指定的讲经筵之事,打着给皇上讲理治国方略的名义,实际上却是孩视君上,认为皇上无才。”
陈洪心里一惊,心想这杨金水嘴可真毒,这般诛心之话轻飘飘地便说出来了。
他还活在后嘉靖时期里,被嘉靖打压习惯了,对那些文人还是抱着一定的忌惮。
对皇帝的脾性一时间也没扭转过来。
放在以前,这种太监挑拨大臣的话,一出口,怕是立马就被嘉靖安排人拉出去乱棍打死。
杨金水常年不在嘉靖身边伺候,一直在外,此时倒变成了一种优势。
隆庆也是有些惊讶于杨金水的大胆,犹豫了片刻,说道:“经筵一事,阁臣们也是出于公心,如此揣测,怕是……”
隆庆心里也十分反感这几乎是无休止,无日不讲的经筵。
“每日早,阁臣及讲官讲毕各退,上进暖阁少憩,司礼监将各衙门章奏进上御览,阁臣等退两厢房间伺候。
上有所谘询即召至御前,将本中事情明白敷奏。
览本后,阁臣率领正字官恭侍上进字毕,若上欲再进暖阁少憩,阁臣等仍退至两厢房伺候。
若不进暖阁,阁臣等即率讲官再进午讲”。
十日一讲,朕忍了,现在几乎是每天一讲,还有三天一小讲,五天一大讲。
让隆庆觉得不堪重负。
朕做这个皇帝是为了能好好享福,千秋伟业可以有,但不是那么想要,现在连个玩手办,赏珠宝的时间都没有,简直是忍无可忍。
杨金水倒也直接:“若是经筵如此重要,怎么不见那些文人找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讲。”
废话,谁敢给他们两个讲课。
这个废话自然不能说出口,杨金水这话倒是给了隆庆一个好借口。
隆庆沉吟片刻,点头道:“你这奴婢,好一张巧嘴,说的有理。”
杨金水趁热打铁,说道:“这第二便是分忧,往日咱们司礼监做个传声筒,倒也尽责,只是如今皇上有需求,那些个脏活累活都尽管交给奴婢们去做,保准给皇上安排的妥妥当当。”
这话说的陈洪心里也是一喜,杨金水这是在给太监群体谋权,他也得帮帮场子。
于是应和道:“前些天奴婢听闻有些文人不死心,要到紫禁城里闹事,得亏咱家放出风声,安排了好些人手把手宫门,这才没让事情闹起来。”
隆庆皱眉问道:“先前为何不与朕说?”
陈洪连忙回道:“些许小事,怎么好与皇上说,况且真出了大事,就更不能让皇上知道了。”
这句话但凡换个场景都是大逆不道的言论。
陈洪也是拿捏到位,隆庆摇摇头,叹气道:“人心不古矣。”
“高阁老是要大刀阔斧改变之人,皇上九五之尊,如何不能也做出改变呢?”杨金水补上一句。
隆庆心下久久未能做出决定,说道:“你们先下去罢,日后再议。”
杨金水脸上神情骤然一垮,又迅速恢复常态。
陈洪就要起身告退,对着杨金水说道:“杨兄弟,你来帮咱家拿下奏折,咱家一个人可搬不动。”
他是打着主意,要好好敲打一番杨金水。
以前可真是糊涂了,居然被这家伙伏低做小的样子给骗了,心里的打算竟然这般惊人。
杨金水面无表情应下,两人在地砖上收拾着奏折。
隆庆望着两人,想到什么,吩咐道:“杨金水听旨。”
杨金水一愣,随后狂喜,连忙跪地将额头死死抵在地上。
“封你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掌东厂,西厂,锦衣卫相关事务,司礼监所涉政务,与陈洪一齐决定。”
“奴婢遵旨。”
杨金水只觉得从未如此畅快,望着陈洪,眼里的心气像极了一团火。
他与李青云一样,距离最高的位置只差一人。
李青云的对手是徐阶,而他的对手,只是区区陈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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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司礼监批红,将广东道御史齐康削籍为民。
原以为内阁的纠纷会就此平息,未曾想欧阳一敬等人仍不满意,科道言官得寸进尺,舆情变得更加凶狠。
纷纷上疏,要求罢免高拱所有职务。
更有甚者,大理寺丞何以尚请诛高拱。
奏疏到了内阁,值班的正好是李春芳和李青云。
两人望着这奏疏心里都是一惊,心里想着,这是谁的部将,居然比齐康还猛。
李春芳望着李青云问道:“这大理寺丞都如此彪悍?”
李青云想的有些偏了,海瑞去到大理寺才几个月,难道这么快就将那里的人同化了?
玩笑归玩笑,两人立即将奏疏呈给了徐阶。
徐阶看完,心里也是一惊。
开什么玩笑,他只是想赶走高拱,怎么可能想杀他?
夏言和严嵩的前车之鉴已经足够深刻了,要是每一次权力之争都成了生死之争,那这影响的不只是内阁的政治生态,还有整个大明官场的风气。
于公于私,徐阶都不能看到这种现象的出现。
“老夫认为,此人危言耸听,辱骂当朝次辅,以博直名,合该从重惩治。”
徐阶表态,这个人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李春芳与李青云互望一眼,这份奏疏就递给了徐阶。
徐阶心领神会:“这封票拟老夫亲自来写,玄卿你速去与肃卿说一番此事。”
内阁的意见迅速达成同意,在何以尚的奏疏产生较大的影响时,迅速将事件平息。
李青云再次踏上高家,心里总归是有些陌生。
高拱依旧礼遇于他,只是没有之前热情。
算起来,这是两人,在三省巡抚事件之后首次私下见面。
高拱望着李青云,心情略显复杂。
“何以尚被削籍为民,未曾想隆庆一年不过四月,已经罢免了数位言官。”李青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