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沉吟许久，竟是非常认真地答道：“如初生之婴儿，潜力未可知。”
“当然，若你坚持往里砸钱，盛极一时也不无可能。”
“借刚峰兄吉言。”
两人聊着聊着，还是聊到了如今的时政。
李青云与海瑞说了最近内阁里的风起云涌。
“犯事的主官是英国公张溶的亲戚，和徐阁老关系也近，张叔大选择从轻发落也是情有可原。”
“高阁老显然是不乐意，但也不愿意得罪英国公，只揪着兵部衙门内部事务不放，又撤换了一批官员。”
“前面出于事务，还算公正，后面就完全是党争之私。”
一次军奏险情，里面还有着别的更深层次的意思。
高拱和徐阶的这场争斗，还在继续。
目前看来是高拱占着优势，揪着由头扫落了好些人。
而徐阶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任由自己的嫡系被贬，被抓，好似完全不着急。
“依我来看，徐阁老这步棋下的是真高啊，可怜高阁老，虽获得一些蝇头小利，但实实在在地得罪了一整个言官群体。”
李青云分析道，而海瑞只是在听着，不曾搭话。
这让李青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问道：“刚峰何不给些意见，我身处其中，或许看的并不清楚。”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海瑞说道：“自淳安县开始，你所预估之事，极少出现分差，我又何必班门弄斧。”
李青云苦笑道：“话不可这般说，今时不同往日，往昔乃是顺势而动，顾得宫中大势，便尽可施为，而今在内阁之中，实在是进退维谷，就连眼界都蒙尘不少。”
海瑞：“你困顿于自身，想要求变，但要说今时不同往日，我倒真看不出来哪里不同往日。”
“昔日在裕王府中，原以为裕王乃是圣天子，结果登基四个月，一次朝会都没开，科道官劝诫的奏疏全压在司礼监，当今圣上，比之先帝，又好到哪里去？”
李青云连忙止住海瑞，说道：“快些打住，你再这般说下去，怕不是又来一道治安疏。”
“我可没银子再捞你出来了。”
言及此，李青云听懂海瑞话中的意思，问道：“你是让我像以前那般作为，一心讨好圣上？”
海瑞摇头，说道：“诏狱天牢之中，我想通了许多事。”
“事尽决于上，而上多是家国不分，其下臣子献媚也好，忠直也罢，都不过是让自己说的话更大声些。”
李青云：“那刚峰兄到底想说些什么？”
“我想对玄卿说的是，你一如既往地求上进便是，上进到无步可进，天下自然都随你意志来。”
院内落叶沙沙，清风穿过衣袖。
李青云望着眼前的海瑞，只觉得他变得陌生了。
治安疏后的海瑞，愈加成熟，愈加思虑深远。
他方才那番话，便是将自己彻底钉入了李党的阵营之中。
换言之，他认可了李青云的救世之道。
“上进之道，一张一弛，借着先帝恩宠，入得了内阁，如今是急不来了。”
“近日科道诸臣，奉公建言者固有其人，其不公者往往逞已邪思，点污善类，不为鹰鹮以报国，过为蝇口以行私。营营止樊，人增惧惮。”
海瑞问道：“他们先前便说，要到紫禁城里面谏皇上，被兵部的事务耽搁了一下，如今是放弃了？”
李青云摊手说道：“在奏折里骂两句的本事他们有，但是要他们闯到紫禁城里，那就大大的不可能了。”
“现如今掌管宫中侍卫和东厂太监的可是陈洪，要是出了事，陈洪是真的敢打那群文官。”
“国子监那群热血上头的学生不冲锋在前，这些在官场混了这么久的老油条怎么可能做出头鸟。”
高拱曾经是国子监祭酒，做了很久的校长，这点威望还是有的。
海瑞：“言路打开，未见是好事，所有虚怀纳谏的可能，但更多的是让空谈之风盛行。”
有这功夫，到地方去抓一两个贪官来的实在。
李青云道：“不支持言官也不行，看皇上的意思，内廷里的太监们气焰可是日趋嚣张了。”
海瑞帮助李青云抽丝剥茧，分析局势。
李青云喜获李党首席幕僚，好一阵商议，日落西山，酒足饭饱之后便回了家中。
家中小厮送来了拜贴，是左庶子申时行的拜帖。
前几日还有翰林院编修王锡爵的拜帖前来。
这与目前李青云接手的翰林院及部分礼部政务有关。
明选官取士独重进士科，青年士子一旦以科举人仕便自然联结官场之中的一项重要关系：座主门生关系，从而自然成为官场关系网络中的一个环节。
明座主门生关系极为广泛，从府州县学、国子监的师席及乡试至会试的主考都称座师之恩。
申时行与王锡爵有两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而且都是苏州人。
嘉靖四十一年的主考官是袁炜，也就是两人的座师。
但很不幸的是，那一年因为庶吉士贿赂一案，翰林院中并没有点选庶吉士，而袁炜本人也在近几年病逝家中。
两人，及嘉靖四十一年被点选进入翰林院的清流进士们，成了一笔暂时无人接手的政治遗产。
一般来说，谁来主管礼部及翰林院相关事宜，谁便可以成为他们的座师，恩主。
但是那几年，大家都巴不得将头塞进土里，不被嘉靖注意到。
徐阶更不想成为下一个吕芳，搅得遍地芳草。
到了改朝换代的隆庆元年，李青云从徐阶手中，将这些人揽来到了自己的麾下。
申时行与王锡爵都是一等一的人精。
他们的年岁比李青云还大，论政治嗅觉那更是灵敏无比。
原本已经做好了认徐阶为师，投靠徐党的准备了。
谁知翰林院下年会试主官，翰林院修纂，及永乐大典编修事宜被内阁一纸文书交到了李青云手上。
所有聪明人顿时知晓，徐阶这是把他们推向李青云了。
申时行和王锡爵也是求上进的人，他们还都是同乡。
在这个年代，同乡的情谊还是深厚的。
虽说高仪日后的浙党可能会交到李青云手上，但他毕竟不是浙江人。
两人心里也是打好了主意，若是真入了李党，也不算亏。
这位年轻的党魁，手下的人脉是最为薄弱的。
以他们两个的成绩和资历，入了李党，那便是最靠前的那一拨人。
李青云虽然年纪小，但职位高，送拜帖这种事，肯定得是他们来。
说实在，李青云一开始心里也在嘀咕，这两人怎么还没送拜帖过来。
如今也算是安心了些。
“还有抱月楼里的传讯，小的按照老爷吩咐，都收拢好了。”
京城也开抱月楼了，只是规模不如浙江的庞大。
毕竟在京城之中，藏着太多大人物，万万不能做得像浙江这般显眼。
而抱月楼里的消息是连接宫内的。
算是杨金水和李青云合作的产业。
一个太监，和一个从来不逛窑子的人，合伙开的青楼，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拜贴的事暂时搁置，约个时间大家吃个饭，联络一下感情便是。
而杨金水托人送出来的书信中，提到了最近宫里面发生的事。
在李青云没有值班的日子里，内阁收到了大小总计三十余封的弹劾奏疏，都是言官弹劾高拱的。
内阁转交司礼监，司礼监积压不发。
隆庆皇帝比所有人预料的还能装死。
凡是对高师傅不利的奏疏一律不看。
杨金水在书信中提示，高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堪称不可动摇。
连续两日留下高拱用晚膳表示恩宠，还赏赐了好些财物，生怕委屈了自己的这位师傅。
听这意思，无论是内廷外廷，都觉得高拱的胜算颇大。
杨金水隐隐责怪李青云先前与徐阶交换利益，为此疏离了高拱，是大不智之举。
李青云看完整封信，脸上无喜无悲。
随后一把火，将书信烧成了灰。
外官联系太监，这种事传出去，皇帝忌惮，文官厌恶，越保密越好。
事情已经发生，李青云断然不会因为杨金水一些含蓄的责怪之意而做出改变。
杨金水这种做法，有些怪恶心的。
类似当年在淳安县时，万事不开口，不决策，只表露一个态度。
事情成了，自己有功，事情坏了，也能摘个干净。
这些做太监，没一个是好东西啊。
至于隆庆的反应还算是在李青云的预料之中。
隆庆虽然懒，好色，吃喝玩乐样样不能少，但从性格上，比他的父亲要好得多。
最起码，人家并不刻薄寡恩。
之前有多落魄，对现在的人就有多好。
活了三十年没做过太子，自己一登基，立马就给小万历封了太子之位。
在孤立无援时，高拱是他唯一的一束光，如今也是关怀倍加。
但是，李青云还是站徐阶。
不仅是因为历史早就给出了答案，还是因为徐阶的年纪。
高拱还在年富力强的阶段，若是主政，还能再干个十几年，反观徐阶，在去年的时候，因极度衰疲而至饮食停滞，并发吐泻晕眩等症。
不出意外，徐阶过几年就顶不住要辞官回家了。
那时候李青云正好能熬出头。
内阁里，李春芳，陈以勤高仪都是不强势的人。
而他，借着高仪的帮助，顺理成章，便可以入主内阁。
虽非首辅之职，可行驶首辅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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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月，内阁里相应的封赏终于落实。
外省的兵将，涉及封赏的财物一律由本省财政中支出。
浙江还好，扛着广东已经两年了，还能支撑。
但福建和广西两地就冒出了不少声音。
当言官群体就要弹劾李青云贪污受贿，私藏战利品时，本月朝廷终于将前两年所欠的俸禄发放了一半。
弹劾的声音一下子销声匿迹。
聪明人顿时猜出来这笔钱到底是从哪里腾出来的了。
李青云也终于是做出了一个违背原则的决定。
用民心换官心。
这一策略让他收获了大部分官员的好感，但同时，间接导致了福建广西两省民生困顿。
两省官员必然不会让自己吃亏，那财政的压力便会自然而然的转嫁到百姓身上。
期间，高拱又处置了一批言官。
四月，南京的科道官也被卷了进来，这场口水仗进一步扩大化。
南京吏科给事中岑用宾、湖广道御史尹校、兵科欧阳一敬、南京广东道御史李复聘、工科给事中李贞元等人弹劾高拱的措辞愈益偏激。
高拱无奈，只能再次请辞，并且在奏疏中自辩。
与此同时，徐阶也上疏请病乞骸骨，隆庆皆不许。
兴许是徐阶突然的一道请辞奏疏激怒了高拱一派的人。
早就看出你徐阶不安好心，高拱请辞，你也跟着请辞，明摆着是在上眼药。
还装什么老好人！呸！恶心！
于是乎，五月，广东道御史齐康上疏弹劾徐阶，外廷大乱。
齐康曾为高拱乡试主考门生。以拱屡被论劾，意大学士徐阶主之，乃疏论徐阶险邪贪秽，专权蠹国。
并以徐阶首辅任内不赞传继事为攻击把柄，诬徐阶因曾有过损害裕邸行径，心怀疑惧，故而主使外廷攻同僚以自固，称病以窥测上意。
齐康一出手直击要害。
徐阶高拱两人背地里的斗争一下子被他挑在了明面。
并且他给徐阶安排的罪名也相当犀利，直接离间了徐阶与隆庆。
这奏疏的罪名若是成立，徐阶只怕是晚节不保。
五月十八日，徐阶上《被论自陈》疏，隔日，再上《再乞休》疏。
内阁的分裂扩大到了言路，也扩大到了六部衙门。
皆因齐康的攻击力和攻击点太过于惊人，明晃晃地炮轰内阁首辅。
徐阶这么多年留下的威望终于是发挥了作用。
六部衙门堂官郎中，多的是支持徐阶的人。
言官们的反应更加激烈，纷纷上疏要求严惩齐康。
奏疏堆积数量之可怕，饶是陈洪都无法忽视，苦着脸，抱着山一般的奏疏进了乾清宫。
而此时乾清宫中，高拱早被唤进宫中面圣。
陈洪见得此景，心里暗自叫苦，将奏疏放下，行了大礼。
“万岁爷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