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邸之幸,虽非事关军国重事,但却是隆庆君臣的第一个交锋。
或许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双方的身份决定了彼此的动作都不简单。
明代内阁权力建立于票拟与草诏,所以君权侵蚀内阁与诸司权力途径有二:改票与中旨。
嘉靖一朝,由于世宗独与首辅接议的独特预政方式,以其绝对意志直接操纵首辅意志,因此改票、中旨的情况并不明显。
隆庆没办法学习,因为他没办法完全掌控首辅,尤其对象还是徐阶。
所以将权力转移到司礼建并通过中旨的方式直接侵蚀内阁权力是最为简单有效的,这也是杨金水提出的方法。
内阁连同六部衙门,三司一起抵制隆庆出行的决定。
最后无功而返,朝野上出现一片尴尬的境地。
有人传言。当朝内阁首辅徐阶赶走高拱,招致了隆庆皇帝的不满,所以特地做出这个行动。
流言不算空穴来风,但一定算得上是危言耸听。
这让京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局势瞬间又起了波澜。
纵使徐阶本人真的无意再斗,但大明毕竟是一个皇权至上的国度,如果皇帝与首府不合,那分裂的趋势就不可避免。
不过比起内阁再次分裂的问题,对于世界而言是更为惊讶的问题,是正在复苏的宦官势力。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近日皇上对司礼监的太监愈发看重。
“徐阁老近来有些不务正业。”
海瑞问道:“此话怎讲?”
李青云说道:“兴许是老了,精力不足,内阁的事务都交给了次辅来做,他专心抓皇上经筵的事,连续堵了好几次的宫门。”
“徐阁老以前倒也不像这般喜欢吃强扭的瓜的人。”
涉及到皇帝的问题,海瑞如今已经极少做评价。
闻得此讯,只是随口问道:“结果如何?”
“还能如何,皇上打定了心思不见他,徐阁老干脆将经筵搬到宫外去,请了一大批的名流学者一起谈经论道。”
海瑞一针见血道:“徐阁老思退矣。”
“从心所欲的年纪,碰不到自己心目中的明主,就想着要退了,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在海瑞看来不贪恋权势的人极少,在权力处于顶峰时候急流勇退的人就更少。
徐阶这种做法,极为聪明,避免了被人倾覆的危险。
“我看未必。”李青云摇摇头说道。
海瑞望着他,眼里忽闪了一下,问道:“徐阁老阻碍着你了?”
“也未必,”李青云同样否认,随后解释道:“我否认的是徐阁老是否,是有大智慧的人,并不在于他能否做到激流勇退。”
“在我看来有大智慧的人,重点是两个字,舍得。”
“舍了内阁首辅的位置,难道不算舍得?”海瑞反问。
“当然算,但是不够。”李青云目光灼灼地望着海瑞。
海瑞一愣,看着李青云的眼神,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轻笑道:“你倒是变了不少,以前未见过你如此张狂。”
“这些天,我接手了户部和吏部的一部分差事,准备处理今年的夏粮征收问题。”李青云突然谈到了其他事。
“从今年二月开始,有件事犹如一根刺一直扎在我心里,我在想,比起之前,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海瑞:“怎么忽然矫情起来了?”
语句在调笑,但神情却变得认真。
“今年广东一战的军费,战利被充作了百官的俸禄,这些金银,本该是属于各省官兵,战后重建的,但是只能被拨走。”
“我向徐阁老申请了免掉福建,广西今年的赋税,看着挺好,但实际上,内阁的条文里,当地的官府以往如何,今年还是如何。”
海瑞听懂了他的意思,说道:“吏治腐败,不是一时之患。”
“这笔钱你最多就是挤出来,挤多了一点,但从来都不会到百姓手里。”
李青云:“话虽如此,但无法忍受。”
“你待如何?”
“我想派人,到福建去,将情况掰扯明白,我为百姓争取来的权益,不能白白落入那些贪官污吏的人手里。”
“我可够不到巡抚的位置。”聪明人说话从来简单,海瑞干脆说出难处。
“我会帮你,而且,巡抚的职位要求并不高,以刚峰兄如今的威望,一省巡抚,谁会不服?”
海瑞不说话了,既然李庆云有信心解决朝堂之上的问题,那他此时唯一顾虑的就是家中母亲的身体状况,是否能够陪同自己到广西去。
良久,海瑞回道:“那你先去做吧。”
“明日我便将你调入都察院,以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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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海瑞调入都察院这种小事,以李青云的权势还是比较简单的。
在外人看来,这是李青云在都察院中培养自己的嫡系行为,与之前的方不同一样,只不过这次来的是正版海瑞。
徐阶也不甚在意。
在都察院,海瑞名声再大,也难以对他产生威胁,倒不如说,督察御史这种稳定的京官工作最是能让人放心。
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能不能让皇上改邪归正上。
裕王曾经多好的孩子啊,肯定是被宫里面那群太监给带坏了。
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一个是陈洪,还有杨金水。
徐阶不是严嵩,也不是张居正。
他是一个政治上极为保守,非常敬业的裱糊匠。
在他看来,最好的政治模式,一定不是嘉靖朝那种首辅独大,内阁主治的情况,他坚信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
皇帝作为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就应该努力承担起治理天下的重任。
内阁只不过是辅佐皇帝的一个机构,上与士大夫共治才是最理想的政治结构。
他真正希望的,是让大明重新变得伟大,重现“仁宣之治”的风采。
“皇上龙体欠安,徐阁老请回吧。”
与徐阶说话的,是司礼监的一个值班小太监。
按理来说,接待他的,怎么着也应该是司礼监中的秉笔太监这一级别的人物,但偏偏,就是如此怠慢。
养气功夫高出赵贞吉不止一筹的徐阶没有动怒,反而问道:“太医院的人可曾去看过了?是何症状,什么原因导致的?”
小太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回老夫的话。”
语气平淡,但却自带一股威严,这是多年身处高位的气度。
那小太监结结巴巴说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徐阁老不要难为奴婢。”
徐阶还欲追问,这时陈洪从宫殿里走了出来,瞧这阵势,不知是在后面看了多久。
“陈公公,不知皇上如今在何处?”
陈洪冷笑:“徐阁老这话问的没意思,皇上自然是在宫里,还能在何处,先前你们对皇上回旧府邸的事百般阻挠,搞得皇上心里不高兴,生了病。”
“如今正在养病,经筵的事就往后拖拖吧。”
这番话不仅将徐阶的问话全答复了,还阴阳了一手。
太监可是最为小气的,陈洪可是现在都还记得当初徐阶是如何对a他无理的。
“陈公公,”徐阶脸上表情甚是严肃:“老夫希望你能拎清一些,有些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坏了皇上的名声,你们可不会有好下场。”
陈洪面无表情回道:“有劳徐阁老提醒,若是无事,那你就请回吧。”
徐阶的身影消失在紫禁城中,陈洪一路望着,甚是不屑。
“老祖宗,奴婢……”
陈洪呵斥道:“狗奴婢,叫你做这么一些小事都做不好,还得我亲自出面。”
小太监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老祖宗恕罪,老祖宗恕罪,只因那是徐阁老,奴婢一时胆怯,这才……”
“还敢嘴硬,”陈洪眉毛一挑:“你若是见个人就怕,那还用你做什么?这样吧,你去浣衣局,整日只管洗衣服就是,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如何?”
那小太监如遭雷亟,哭喊着说道:“老祖宗饶命,日后再也不会了,日后老祖宗吩咐我做的事,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陈洪闻言一怔,随后笑道:“天王老子也不怕,好好好,咱家也不让你对付天王老子,若是让你对杨公公,又当如何?”
“奴婢只管听陈公公的。”
“好!”陈洪上下打量着这小太监,说道:“咱家瞧你这身衣服也旧了,去换张新一点的衣裳,就说是我安排的。”
小太监大悲到大喜,一时间满脑子都是浆糊,迷迷瞪瞪地就去了。
陈洪对着左右说道:“都给咱家记住了,你们是皇上的奴婢,甭管外人怎么说,是什么身份,如果还想要身上那层衣裳,就别丢了咱们宫里人的脸面。”
“都听懂了吗?”
“听懂了。”
陈洪满意点头,转身回了乾清宫,身形不自觉的佝偻下来,脸上挤满了讨好的笑。
“回皇上,奴婢已经打发走了徐阁老,您看……”
隆庆手里捧着一串浑圆饱满的血红色珍珠串,细腻冰凉的感觉,让人爱不释手闻言没有多加理会,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他爱女人,爱喝酒,爱和内监们一起游玩,爱鳌山,爱宫苑,爱秋千,爱龙舟舰,爱金匮玉盆。
一切消闲的娱乐他都爱,一切实际的政治他都憎,旁人只道裕王府中的人是他,但他自己才知道,那不是他。
陈洪乖巧的退到左右,望着身旁的杨金水,眼神不自觉地变得狠厉。
这厮,来京城才几年,就爬到了和自己同起同坐的位置。
就因为他更能迎合皇上的喜好,他的主意,他的珠宝,他进献的美人更得皇上心意。
陈洪以前觉得,自己在吃喝玩乐方面也算是行家,没曾想在杨金水面前,表现得像个新兵蛋子。
“陈公公辛苦了,徐阁老可不是容易打发的人。”
陈洪不知他为何说这番话,没有细想便回道:“咱家从先帝爷那阵子过来,什么阵仗没见过,这算什么事。”
杨金水:“哟,既然如此,现在还真有一件难事要处理,陈公公这般有才干,不如替皇上分忧了。”
陈洪目光一闪,问道:“什么难事?”
“皇上办了好几次的灯会,宫会,这些天采购奇石珍玩,内库花费不少,这里面的钱啊,捉襟见肘了……”
确实是棘手的问题,而且某种角度来说,陈洪应该相当有经验,毕竟嘉靖的花销也是这么恐怖。
“杨公公之前可是织造局的人,这钱的问题,不就应该是你来解决吗?”陈洪一时间找不到方法,试探着说道。
杨金水:“咱家在京城可没什么威望,不知道怎么从六部衙门里面掏银子。”
陈洪一惊,将主意打到六部衙门上,这时局,可怎么敢?
那群吃不饱的文官怕是一两银子都不会掏出来,这么明显的情况杨金水不可能不知道。
那从六部那里掏银子,应该是……的决定。
陈洪看了一眼隆庆,又迅速将眼神收回,脸色不善地说道:“杨金水,如果是皇上的口谕,那你可就别卖关子,否则咱家待会儿就在皇上那告发你。”
杨金水呵呵一笑:“陈公公别着急嘛,这确实是皇上的口谕。”
“皇上的意思就是,该是咱们的,一分不能少,但是下面的人该给还是要给,没有人会嫌弃银子多。”
“叫咱们各显神通,看看能不能从六部衙门里面掏银子。”
陈洪阴恻着脸不说话,乾清宫里只剩下隆庆一人玩乐的声音。
被陈洪打发走的徐阶没有到宫外办学会,转身回了内阁。
李青云高仪李春芳陈以勤几人正埋首于案牍之间,难得见到徐阶前来,甚是诧异。
“玄卿,老夫与你有话要谈。”
李青云当即放下手中事务,入了值房中。
“首揆今日不讲经?”
徐阶叹了口气:“讲经何用,天花乱坠无人听。”
“老夫找你,是为了宫内经筵一事。”
“皇上上次听讲,指明了让你来,不知玄卿可有法子劝谏皇上?”
“首揆之名,尚且不能,何况是我,怕是有心无力。”李青云直言拒绝,这种和皇帝硬刚的事,徐阶来做就是了,他不参合。
“老夫听闻,你与贵妃关系不浅,不知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