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云义正言辞：“徐阁老话要说清楚，不可如此含糊。”
徐阶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又何必装糊涂，老夫想让你劝诫皇上，如今陈洪把守宫门，我们没法面圣，就只能通过贵妃和世子。”
“为了社稷，你也得去上一趟。”
道德绑架？
李青云问道：“首揆这又是何必呢，何必做这无用之功。”
“恒以竟业为心，勤励刚断为政，”徐阶摇摇头说道：“有些事，还是必须要做。”
“在其位，谋其政。”
李青云有些无可奈何，徐阶都说到这个地步，他也只能照办。
慈宁宫是嘉靖为其母亲蒋太后所建的一座宫殿，位于紫禁城隆宗门之西、雨花阁之南。
李妃母凭子贵，入住慈宁宫，平日里对小万历的管教甚严，两人住的也近。
李青云以太子少保，太子讲师，翰林院大学士的身份，入宫讲学。
李妃也是心领神会，在殿中接见。
小万历见到李师傅，两眼发光，还没来得及讨要玩具，就被李妃赶到了一边。
“母妃与李师傅有要事要谈，莫要打搅，今天放你早课。”
小万历一愣，随即欢欢喜喜地拉上冯保到一边玩去。
李青云当即说了此行的意图。
李妃皱着眉，说道：“徐阁老有所不知，我与太子也许久未曾见过皇上。”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平日里话都谈不上，更别说劝谏。”
李妃沉吟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皇上少年封王，据封藩条例，余生应该在封国度过一生。但嘉靖二十八年庄敬太子遽然薨逝，皇上才成了太子人选。”
“但要说这是天大的福分，怕也未必，皇上多少次梦中惊醒，郁郁寡欢，做臣子的都不知道，我这做枕边人的，何曾不知。”
“徐阁老欲行讲读开启圣聪，是件好事，但如今皇上怎会听得进劝谏，又怎会理会。”
所以你才将小万历的教育抓得这么紧。
李青云心里了然，得了回应，那他也能和徐阶交差，正打算开口告退。
这时，李妃开口问道：“你在京城任差也有半年了，这半年可有不方便的地方？”
这话问得李青云一愣，一时间没能参透李妃想要说什么。
“是本宫多虑了，李师傅如今乃是太子少保，内阁阁员，怎会有不方便的地方。”
领导问你生活的怎么样，方不方便，一般来说，分两种情况来处理。
如果是比较强势的领导，那就回答托你的福，一切安好；如果是对你有需求的领导，而你又有所求，那么就算方便，也要说不方便。
让领导能够帮助你，达成更深厚的利益关系。
李妃的话已经抛过来了，李青云不能不接。
他思索片刻，说道：“托皇上的福，在京城一切都好，只不过……”
“只不过，在其他地方，就没这么安稳了。”
李妃目中闪光，顺势问道：“有什么难处，说给本宫听听。”
“在京城里，有皇上贵妃压着，有些人就不敢冒头，但是在地方，做事情总是会得罪一些人，有些人得罪起来会很麻烦。”
“胡部堂有威望，徐阁老也有威望，臣还差些。”
“李师傅是指何处？”
“福建。”
李妃想了想说道：“福建可没有宗室亲王。”
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没人愿意去。
言外之意也是，地方我插不上手，只能对付对付宗室，你快想想，有什么我能起的了作用的。
“福建虽然没有，但是福建的人会去找，”李青云解释道：“我欲在福建实行新法，但无法亲力亲为去看着。”
“一些潜在的麻烦，地方的内廷势力，都需要一个镇得住场子的人。”
李妃当即笑道：“这事简单，过阵子本宫找皇上给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讨要一个御史的职位，去帮你看着。”
李青云连忙行礼：“如此，便多谢李贵妃出手相助。”
“为国事而已，不必客气。”
话题到这里也该结束了，虽然小万历在场，但臣子与宫中妃嫔待久了总归是不好的。
李青云正要告退，旁边的小万历跑了过来，找他要玩具。
冯保连忙拉住小万历，对着李妃说道：“娘娘恕罪，奴婢方才没看好太子。”
李妃示意冯保将小万历带下去。
这般小插曲让李妃多说了一句：“太子顽皮，冯保也是个伶俐的奴婢，这才能看好他，近来听皇上的意思，是要将冯保安排一份司礼监的差事。”
“也算是提早给他练练手。”
这话里的意思，是告诉李青云，如今小万历太子的位置愈发稳固。
而太子之位愈稳固，她这个贵妃的地位就越高。
这是在展示自己的政治资本。
同时也是李妃薄弱所在。
她的出身太低贱了，没有强大的外戚势力，无法匹配李妃本人心中的志向。
没错，李妃的志向。
这个聪慧的女人，似乎比他的丈夫要有志向的多。
不然，何至于如此苛责要求一个五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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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乾清宫中，有小太监前来传讯回报。
陈洪一听，拉着人就去见了隆庆。
“回皇上，这些就是奴婢在慈宁宫里听见的全部东西了。”
宫中耳目众多，陈洪此人虽然政治嗅觉不甚灵敏，但多年执掌镇抚司，这点控制能力还是有的。
外廷臣子与宫内嫔妃见面一事，在嘉靖朝，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陈洪连忙就拉着人来报告。
隆庆听完，玩乐的神情褪去，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愁思。
陈洪因着杨金水的缘故，与李青云就注定了不对付，连忙进献谗言：“外廷臣子与贵妃论政，这是犯了大忌讳。”
隆庆对李青云与李妃见面一事倒是毫无感觉。
他在裕王府就知道两人的关系。
李妃势弱，找一两个依附的势力倒也寻常。
反正她是太子的生母，而另外一人又是太子的老师。
这一切都相当合理。
让隆庆觉得发愁的，是李青云来找李妃的目的。
徐阶这个老家伙居然如此冥顽不灵，找人劝谏，找到了皇家后宫上。
“你说，该怎么才能打消徐阁老再开经筵的念头？”隆庆突然问道。
这让陈洪顿时为之一愣，说道：“皇上，奴婢觉得，李青云此番进入内廷绝对不止这般简单……”
“行了，给朕闭嘴，”隆庆不耐烦地打断陈洪：“皇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奴婢多言。”
陈洪脸变得煞白，知道自己犯了忌讳，连忙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去把杨金水叫来。”
杨金水也没能给出什么主意，毕竟对手可是徐阶。
隆庆满脸不高兴，让他们各自回去想办法。
杨金水立马出宫，找到了李青云。
还是在老地方，杨金水纵使是身份显赫得多了，行事依旧谨慎。
司礼监与内阁阁员私下见面，那可是朝廷大忌。
“杨公公所为何事？”
杨金水当即将问题说了出来。
李青云哑然失笑：“分明是徐阁老自己弄出来的经筵，怎么倒连累得我左右不是人。”
“早日才被派去劝谏，晚上便要被拉着怎么消解这事，奇哉怪哉。”
杨金水说道：“李兄弟你就别打趣了，咱们能见面的时间可没之前多了。”
“外廷的事，你了解的多，有什么法子赶紧支招，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
李青云端正了神色，细细思索。
杨金水不打扰，安静的喝着茶。
片刻之后。
“我有个法子，但是不能快速解决问题，不过你一定会喜欢。”
杨金水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你回去只管告诉皇上，面对君子，就该用无赖的法子。”
“徐阁老是君子，皇上也不必做无赖，这个无赖由你们来做，简而言之，你们尽量撺掇皇上多做些事，多做些皇上喜欢做的，但内阁不喜欢的。”
“什么意思？”
“专门挑内阁反对的事情做，强硬的做，事事与他们反着来。”
杨金水不理解，在椅子上想了许久，这才稍稍理解：“你是说，先杀威风，再挑时机？”
“是这个道理，就拿最近的事情来说，徐阁老不是不喜欢皇上擅自离开宫里吗？”
“那你们偏偏就让皇上去别的地方，一来二次，消磨徐阁老的意志。”
“这一来，让徐阁老无力顾忌经筵一事，二来也能满足皇上的好恶，三来，瞅准时机，抓住徐阁老不对的地方，这经筵就立马是取消了。”
“如此一来，可治标，也可以治本。”
杨金水彻底明白了，赞叹道：“不错的法子，只是……”
他上下打量着李青云，问道：“这般做法虽然扫了徐阁老威风，可也堕了内阁的威信，你们这些文人，不是最不喜欢我们阉人骑在头上吗？”
李青云哈哈一笑：“杨公公这时与我说这见外的话了？”
“再者说，此时的内阁，可是我的内阁？”
杨金水顿时明了，心里蓦然对李青云看低了几分。
以前倒觉得这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聪明人，未曾想，也是个醉心权术，耍阴谋诡计的人。
不过这样也好，交的便是这种朋友。
要是李青云像海瑞那样，那可真是一种折磨。
杨金水带着法子回去复命。
听他说完，一旁的陈洪羡慕的两眼发红。
这才多长时间，他就能想出一个大致可行的法子。
根本不可能，绝对不是他想的！
查！查个……屁啊，东厂西厂锦衣卫都在杨金水手里。
他陈洪能掌控的只有皇宫里这一亩三分地。
他心里，已经在盘算怎么在杨金水的布置中捣乱了。
隆庆听完，觉得可行。
“照你来看，近来朕应该做些什么？”
杨金水当即说道：“奴婢有个想法，皇上可游幸南海子。”
隆庆目光一亮。
京师皇宫以西有海子园，称西苑。
园中有一湖名曰太液池，亦称金海，其南北长四里，东西宽二百余步，由南至北分北、中、南三海。
其北海有五龙亭，中海有蕉园，而南海有瀛台，风景称盛。
南海设上林苑，置良牧、蕃育、林蘅、嘉蔬等署，职掌牧养栽种之类。
这地方带上一两个美妾游玩，岂不美哉。
陈洪连忙献策：“奴婢觉得此法甚好，南海开阔，可引民间杂技进来一观，增添乐趣。”
隆庆：“速速安排。”
是日，隆庆以内臣称南苑之盛，又起游幸南海子之心。
云：“祖宗设立上林苑海子，朕于三日后往视，止用京营官军扈卫，各该衙门知道。”
内阁中，徐阶痛心疾首：“怎可如此，天下国事颓唐，君上不思进取，尽起游乐之心，天下百姓如何来看。”
“你们速与老夫上疏，劝谏皇上，不可受了内官蛊惑，离宫南巡。”
内阁上疏请止，上不从，于定日前往南苑，七日才归。
“这群阉人到底要做什么，内阁的票拟被拦着也就罢了，居然又越过我们下旨，天下文臣脸面何在？”
徐阶三言两语之下，这次的事件，俨然成了文官与宦官之间的斗争。
权宦与文臣之间的斗争持续了两千多年。
面对这种阶级以外的敌人，比单纯劝谏隆庆更能挑动群体注意力。
科道言官们在这种论调的刺激下，纷纷上疏，要求惩治宦官。
这声势，比之先前对付高拱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内阁五人意见统一，调动了一切外廷的力量，试图威慑宫中，镇压复苏的内廷势力。
司礼监值房中，积压的奏疏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杨金水不由得擦了擦冷汗。
与百官为敌，这其中压力不得而知。
万一隆庆一个软弱，把他丢出去当了百官的泄火对象，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些奏疏里面的话语，从诚恳到犀利，再到毫不掩饰的恶意。
如果杨金水有九族，那么以他在奏疏上所描述的罪名，九族得去掉一大半。
陈洪名头上还是司礼监的首席掌印太监，吩咐着人：“还愣着干什么，这些弹劾的奏疏，通通拿去给皇上看。”
“咱们做奴婢的，是万万不能欺瞒皇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