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这是在拱火。
这些奏疏就是一份份沉甸甸的压力。
压力不出现在眼前还能装作是鸵鸟,但上了称,那就必须面对。
除非……一把火全烧了。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毕竟就连嘉靖本人烧一封奏疏都得上敬天,下拜地。
满朝百官的奏疏要是一把火全烧了,那烧的就不只是一张纸了,而是他大明朝的江山社稷。
陈洪抽了杨金水的空子,叫上两个心腹太监,就把奏疏搬进了乾清宫。
等杨金水赶到的时候,隆庆高坐龙椅上,如看仇敌般看着那堆奏折。
“奴婢参见万岁爷。”
隆庆冷哼道:“你出的好主意,外廷现在闹翻了天。”
“这些破事,你捂不住了,拿到朕眼前来?”
陈洪显然是进了谗言,事到如今也不容杨金水否认。
只见他平静回道:“回皇上,这些奏疏,奴婢每一封都亲眼看过。”
陈洪心里一愣,随即内心狂吼,欺君!赤裸裸地欺君!
杨金水接着说道:
“内阁与台谏同声气以左右朝局,言路喧腾鼓舞而失于节制,这些事,奴婢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这群失了心的文人,哪里是劝谏,分明是蔑视皇上。”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自以为高尚,全然都忘了当年在严嵩脚下匍匐的模样,他们上奢下贪,没见着进谏自个儿,皇上不过是逛个园子,怎么就能有这么多话。”
这番话倒是说到隆庆心底里了。
他清了清嗓子:“起来吧,事情做都做了,后面该怎么处理,你要是拿不出一个章程,就跟着陈洪到南京守陵去吧。”
陈洪:???诶不是,关我什么事。
殊不知隆庆就算再傻,也看出两人之间的不默契。
这些奏疏分明就不该端到眼前来,定是两人之间有龌蹉。
这般隐形的敲打,是让这两人都消停些,专心给他办事。
“奴婢早就想好了,这些奏疏不过是劝谏,不必太过在意,相反,这次内廷的威信是大大的树立了起来。”
“咱们应该再接再厉,接着出游,让他们知道皇上不是一个受他们摆布的君王。”
陈洪呵斥道:“若是当真引起朝野动荡,你这奴婢十条命都不够抵罪。”
杨金水:“大事可掩小事,再出宫,不过又是一桩小事,只消来件大事,他们俱会无力顾及。”
隆庆心生疑惑,问道:“什么大事?”
“奴婢与皇上一一说来……”
“……”
离开乾清宫,杨金水背上的汗水近乎要将衣服浸透。
他的脸上却是挂着如释重负的眼神。
陈洪跟在身后,阴恻的声音响起:“杨公公,内官与外官勾结,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杨金水心里一凛,作疑惑不解状问道:“陈公公这是何意,咱家什么时候勾结外官?”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同声气以左右朝局,言路喧腾鼓舞而失于节制,”陈洪嗤笑,说道:“你倒是背得滚瓜烂熟。”
“不过是奴才一般的人物,就凭你也能说出那等句子,你当自己也是文人?”
杨金水面无表情:“陈公公不读书,反倒希望别人与你一般蠢笨,这算个什么道理。”
“咱家不和你耍嘴皮子功夫,你就作吧,咱家会一直盯着你。”
杨金水拂袖快步离去,只留陈洪矗立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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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里,徐阶又变回那个勤政的首辅,整日待在值房里。
“权阉当真是可恨,迷惑君上,乱我大明社稷。”
徐阶心里满是颓然。
没能阻止隆庆出宫,对他的打击极大。
李春芳依旧是那副老好人姿态,宽慰着徐阶:“皇上才刚登基,有些孟浪也是常事,待社稷之重加身,便会担上这份责任。”
这假大空的道理徐阶早就听腻了。
嘉靖好歹还励精图治的一段时间,荒废了二十多年而已,隆庆还比不上嘉靖,谁家好皇帝一登基就摆烂。
“首揆,今年征收夏粮的折子,按照往年的规定,已经拟好折子了。”
李青云忽地走了进来。
按照往年的规定,浙江和织造局所获利润,全归国库所有。
“去年光景还算好,虽说水灾旱灾不断,但粮食保住了。”
“福建,广西要补兵费,按理需要减免一半的赋税,至少三年,浙江的赋税除了那七府中的,其余府道要减三分之一。”
“但是浙江和织造局那边的赋税一向是留在宫中私用,这减掉的赋税,要不要补,从哪里补,需要首揆拿出一个章程。”
徐阶听完,默不作声,之后才说道:“老夫自会与皇上商讨,先压着吧。”
徐阶在抓赋税方面的工作一向不假于人。
因为其中牵扯到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松江府的赋税。
松江府作为大明国库的主要赋税来源,承担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然而就是这么重要的一个地方,朝廷官府都不能对其施加影响。
松江府交税,交多少赋税,完全不由官府决定。
而是由松江府背后真正的主人,徐家而定。
李青云与内阁众人都心知肚明,都很默契地不谈论此事。
反腐可以,但不能反到最顶层那里。
大明首辅,位高权重,谁能监督,谁敢监督?
监督有猫腻,谁敢查,谁来查,查出来后又怎么办?
这些隐形的规矩就像一层层铁链,牢牢地将徐家护住。
“各地御史有员上疏,欲在各地变革新法,各地的条陈都呈了上来。”
徐阶接过,扫了一眼,摇头说道:“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啊。”
这番话,让人猜不透他到底说的是原有的制度不合时宜,应该改,还是这些官员在这个节骨眼变法不合时宜,动摇社稷。
话不说满,在官场是种智慧。
李青云也不追问下去,说着下一个议题:“蓟州、昌平、保定三镇总兵戚继光上条陈,提议置换军中火器兵械,言称南方西洋火器射击精准,炮程更远。”
李春芳平日主管兵部事宜,沉吟道:“前些年朝廷引进了西洋的佛朗机炮,好用是好用,但就是太贵,如果这次也要更换,怕是又额外多出一笔支出。”
李青云说道:“可以引进技术,咱们自家来造。”
李春芳还是摇头:“其中规制不许,从钱到人方方面面都要改,边军几十万,不知花费多少,没有效果前,此事难办。”
徐阶说道:“子实老成谋国,说得有理,此事万难进行,稍后再议。”
“那礼部,吏部和……”
徐阶直接打断:“重点不在这儿,现在当务之急,是宫里。”
李青云当即不说话了,只听徐阶讲。
陈以勤和高仪今天轮休,没在文渊阁。
此时就他们三人了。
“瞧着宫里的趋势,内廷复起不可阻挡,但我等也不能坐以待毙。”
“大明朝的基业不能毁在这些阉人手里,皇上的千秋名声更不能败在这些人手上。”
李春芳问道:“首揆是想?”
“科道官们不能再内斗了,得让皇上看看我们的决心。”
徐阶说着聚拢百官,逼迫内廷的事,说得慷慨激昂,说得李春芳频频点头。
李青云在一旁冷眼旁观。
内外廷之争既是大事,但也是他可以挑拨而起。
徐阶忙于内斗,地方的政务便会疏忽。
内阁除去首辅外四名阁员,各自轮休,唯有李青云一人精力最盛。
这正是将实权收拢的好机会。
只是……李青云蓦然看向案上被搁置在边缘的户部兵部两封奏疏。
国家经济,军事,何等重要的大事,被弃之如敝履。
徐阶此人,比这两封奏疏,更加的不合时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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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夏,霪雨弥月,淹没禾稼,损坏民居,其各边城堡尤多冲决。
徐阶即以灾变拟传帖二道上进,名为请令群臣修省,实则以国忧国患,启沃规正君心。
“简直不可理喻。”海瑞怒气冲冲,呵斥道:“有灾不去救灾,反倒是将心思扑在君心之上,本末倒置。”
李青云仍是平常的神情,淡淡回道:“在徐阁老看来,这才是本。”
“就与数年前的你一般。”
海瑞顿时无言。
徐阶这么做有错吗?
没有。
起码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不会认为他做错。
毕竟大家都相信,只要皇帝好起来,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
“且放宽心,救灾的事情,有我和高阁老在处理。”
海瑞思索后说道:“徐阁老会不让你参与进谏?”
“在我等看来,此事乃是恶了圣心之事,他应当拖我下水。”
“可在他看来,这个中动作,团结了言路,尽得了官心,是大大的好事,怎会带我。”
海瑞:“也算是阴差阳错。”
他心里尤不解气,接着说道:“执着于君臣意气之争,徐阁老也不像是短视之人,如此下去,怎会有好结果。”
“他老了,”李青云摇头:“他的心气也不在了,就如同年迈之后的先帝一般,没了锐意进取的勇气,没了大刀阔斧的决心。”
“地方的事务繁杂,远不如与内廷争斗,劝谏皇上简单。”
“只消再斗得狠些,待徐阶失了圣心,又全没了心气,这日月,就该换新天了。”
……
先前百官进谏,声势浩大,只得内廷两字批复:“知道。”
再无后文。
徐阶以为得胜,正欲乘此机会重整经筵之事,谁知……
隆庆元年八月,内宫生出天寿山秋祭之动意,引起君臣又一番争执。
八月二十六日,隆庆忽诏谕:“朕诣天寿山行秋祭礼,一应事物都照例行,择日来看。钦此。”
徐阶此以秋防为由,以虏警谏止出。
徐阶的奏疏以上,京中百官多拥护。
然未至一日,司礼监中旨直出,旨曰:“卿等照前旨传行。”
口气强硬,流露不满。
两方的关系变得更加尖锐,隆庆的第三次出宫继续强硬的姿态回击了以徐阶为首的文官团体。
你反对归反对,根本不搭理你。
隆庆得归,徐阶上《乞休疏》,隆庆不许。
此时,李青云已经处理完夏粮征收的全部事宜。
他开始插手吏部的人事任命,第一批在浙江入学的学子被安排到国子监进修。
隆庆元年十二月,大雪满京城。
从二月到十二月,期间北边俺答屡次侵扰边境,劫掠无数。
京城里的君臣相斗并未以天寒而有半点降温。
相反,愈演愈烈。
徐阶在家中闲坐不入职,将压力给到了内廷。
而此时,隆庆再传旨,命太监吕用高相、陶金坐团营。
团营乃京营编制之一,建于景泰初年,坐营的人主要是以太监为主。
毕竟太监是最忠心的。
但嘉靖并不是这样认为的,在他执政年间,团营与内臣坐京营制久已废黜。
隆庆这道旨意,意之所出,正表明了内廷宦官恃宠欲兴事以扩张权势的意图。
徐阶再也没法在家中呆了。
天塌了,让太监掌了兵权,那还得了?
也不管是不是乞休了,立即上疏宫中,进谏皇上。
徐阶疏上,隆庆以外廷无人支持不怿。
乾清宫中,隆庆高坐在上,闷闷不乐。
徐阶没了坐着奏对的便利,在大殿之中站着,身形有些佝偻。
“朕着内臣坐营,科道官也说,你每也这等说,怎么主意不遵?朕当徐阁老为贤臣,何至于此,你每说来。”
这几乎是当面质问,为什么老是要和朕过不去,你是不是故意的以群臣之“不遵”发泄忿恨。
徐阶摇头:“臣只是担心皇上被身边小人影响了思绪,做那遗留骂名之事。”
隆庆气笑了:“朕登基不过一年,你这一年里给朕添了多少堵。”
“朕一不玄修,二不修殿,今年各地闹灾,朕甚至将内库里的银子都掏出来了,给你们补窟窿,朕还有何骂名?”
徐阶没有被隆庆带偏,直指核心:“皇上不该恢复团营,先帝便是看到了其中坏处,这才罢黜。”
“团营乃是祖制。”
“罢黜团营,亦是祖制。”
乾清宫中顿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半晌,隆庆闭眼靠在龙椅上,声音轻飘飘:“若是先帝在位,你可敢如此顶撞?”
徐阶干脆跪下,将帽子取下,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老臣该死。”
又是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