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数不怕老，管用就好。
徐阶是如此想的。
但是如果真的以这种方式下野，就没办法体面了。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不过隆庆也不可能真的让他当面辞职。
传出去可不好听，皇上登基一年就把辅国二十年的老臣逼走了，这像话嘛？
隆庆被架着，这时也不适合说软话。
得亏杨金水是个机灵的，连忙出声道：“徐阁老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皇上不过是唠叨两句，怎么就跪下了。”
说完，下去将徐阶扶了起来。
徐阶望着杨金水，双眼好似古井一般，嘴上说道：“麻烦杨公公了。”
“你让老臣想起了吕公公，看来是老夫眼花了，仔细一瞧，又不像了。”
杨金水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徐阶这是话里有话。
隆庆这时开口：“朕乏了，有事再议吧。”
徐阶又多看了一眼杨金水，行礼告退，离开了乾清宫。
隆庆这才睁开眼，望着杨金水说道：“照你所说，还差两步。”
杨金水颔首不说话。
“若事不成，朕也保不得你，去罢。”
团营的事情是不可能成功的。
徐阶等人使尽浑身解数都不会让太监重新掌握兵权。
眼下京城里的内官气焰都已经嚣张无比，再现武宗一事，那还得了。
现在这个皇帝性情可不好动，想让他溶于水，还是相当有难度的。
“地方省府州县的御史，主官一起上疏，让皇上看看我们的决心。”
其实这个时候有个王炸，那就是与宗室搭上关系。
这样能很有效地刺激到隆庆，但坏处是，容易刺激过头。
徐阶李春芳这等人是万万做不出这些事。
“皇上就是被蛊惑了。”
回到文渊阁，徐阶召集了所有阁员，当众宣布此事。
底下李青云等人面面相觑。
徐阶必然不会无的放矢，也不会在这种舞台上说废话。
那么此时强调这一点，俨然是要做出新的政治判断，转移势头了。
果不其然，只听徐阶接着说道：“之前我错估了皇上的心意，一心想着规劝，对司礼监那帮人虽说有关注，但没有看得太重。”
“事实证明，今年皇上多次孟浪的行为都是受到了司礼监杨金水和陈洪两人的指使。”
听闻此言，高仪忍不住瞟了旁边的李青云一眼。
李青云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目不斜视。
“劝谏君上，无用！”
“只有扫除了奸佞，才能拨乱反正，一如前朝扫除严嵩严世藩等人一般。”
改朝换代，徐阶都给嘉靖这一生盖棺定论，此时再谈起严嵩严世藩就随意多了。
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老夫斗倒了严党，而今要与阉党相斗，此事需要诸位同僚相助于我。”
“前朝对抗严嵩，我们力弱，但仍凭着不屈的正气战而胜之，而今天下大势尽在我等之手。”
“优势在我！”
“……”
片刻后，这场简单的内阁会议结束，会议强调，要紧跟徐阶徐阁老新形势政治判断走，走百官路线，以打击阉党为中心，以地方包围中央的形势，全面施压。
动员所有政治力量，以新认知，新决心，新手段，进行一场彻底的对抗斗争。
会议散后高仪与李青云一齐出宫。
路上无人，大雪漫天，将紫禁城装扮得白皑皑一片。
两人披着红色大氅，犹如两滴朱砂晕染在白纸之中。
“像扫除严党一样，扫除阉党，你觉得能成功吗？”高仪问道。
“都说优势在我，可皇上站在阉党那边，怎么可能会成功。”
太监就是皇帝的狗，与内廷争斗本质上就是相权与皇权的争斗。
嘉靖时期遗留下来的内阁首辅独政制几乎将朱元璋废除丞相制的苦心全部浪费。
内阁首辅，名为内阁，实为丞相。
在嘉靖的手下，徐阶听话，顺从，这便不会出现矛盾。
可到了隆庆一朝，徐阶不自觉的以长者，老师的姿态应对隆庆，君权相权的矛盾就会不自觉爆发。
徐阶或许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只是偷换了一个概念。
他以为他是在对付太监内官，实际上，他就是在对线隆庆。
“为何会上不说？”
李青云反问：“为何要说，徐阁老在兴头上，我做着煞风景的人，平白恶了首揆。”
高仪沉默道：“京城又不安生了，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过安稳年了。”
“会好起来的，就像这风雪，迟早会停，这冬天总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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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在散场之后，立即去找了张居正。
张居正在这一年里，逐渐接洽了徐阶手上的政治资源，就等着有朝一日，能够一跃登阁。
“师相此举，倒是比之前要婉转的多。”
张居正有些无奈，为什么徐阶偏偏就和隆庆杠上了。
在还没有入阁之前，他对于一切对抗皇权的行为都是敬而远之。
先前徐阶进谏隆庆，发动百官劝诫，他都没参与。
他在嘉靖朝的时候，就看的通透。
嘉靖二十六年被点选为庶吉士，二十八年，张居正以《论时政疏》首陈“血气壅阏”之一病，继指“臃肿痿痹”之五病，将自己一腔抱负全吐露出来。
然后就被泼了一个大冷水。
比否定你的建议更让人难受的是，无视你的建议。
他知道明哲保身的重要性，只有官做得足够大时，才有资格谈论更多的事。
“此事需要你为老夫奔走，老夫到底是老了，底下人多，真要让他们动起来也属实不易，还得是你们年轻人去做。”
徐阶上下打量着张居正说道：“此事无论成与不成，你入阁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尽量做的漂亮些。”
徐阶饼也画的充足，使唤张居正去做，也是进一步将自己的人脉资源交给他的意思。
张居正内心还是感动的，从嘉靖遗诏到此次百官上疏的事件，张居正飞快汲取着徐阶手下的资源，有这样的老师，就算是要做不利的事，也不能有丝毫犹豫。
张居正这边感动着，另一头赵贞吉就颇为无奈了。
同样是作为徐阶的学生，同样是在六部办差，赵贞吉的职位还比张居正要高一品，但谁都知道，如果两人之间挑一个，下一个增补入阁的一定是张居正。
“李阁老告诉我这些事，是为了什么？”赵贞吉望着李青云，脸上冷笑：“我赵贞吉就算再怎么不如人，也不会不如一个胡宗宪。”
胡宗宪尚且能做到在大势下对严嵩不离不弃，他赵贞吉又怎么会改换门庭。
他以为李青云这次故意与他说张居正策动百官一事，是为了离间他与徐阶之间的关系。
“孟静兄千万不要误会。”
李青云解释道：“闲聊而已，何必上纲上线，我俩之间看来隔阂太深，同朝为官，需得弥补一二。”
“食君禄，分君忧，仅此而已，我与你没有什么隔阂，也无需太多交情，你又何苦惺惺作态。”赵贞吉的戒备心还是很重。
因为户部办事不利，他被调到了工部。
隆庆不比嘉靖，本朝的工部尚书已经算不上心腹了，是个实权最少，影响最小的部堂官。
因此，赵贞吉离入阁又远了些。
他与张居正相比，最大的劣势便在于，早年与严嵩斗得太狠，没发育起来的徐阶保不住这个学生，导致被贬到了广西做知县。
赵贞吉也确实是有本事，从知县一步步做起，硬生生爬回了中央。
但坏处是，他也因此失去了原本作为清流的优势。
没有长时间待在京城，没有与皇家三代建立亲昵的关系，在内阁人选中处于极大的劣势。
张居正稳扎稳打做两年，隆庆也会把他调入内阁。
赵贞吉不一样，他与隆庆不熟，与小万历也不熟，他只能凭借才干。
但到了这一层，才干已经不是晋升的金标准了。
“我又哪是惺惺作态，只是叹息孟静兄如今的处境，倒还真不如回到地方中去，施展这一身的才学。”
“在京中，处处受人掣肘，只能伏低做小，何其憋屈。”
这话说到了赵贞吉的心坎里，他心里入阁的志向已经被消磨的七七八八，现在就靠着那点资历在撑着。
万一呢……
赵贞吉其实想的没错，李青云确实是来上眼药，埋钉子的。
这般阴谋诡计他用起来心里没什么负担。
做清官也好，做贪官也好，重要的不是如何选择，而是让自己坚定一条路去走。
有人做什么官都觉得痛苦，那是因为不过纯粹。
善恶都不够纯粹，就只会内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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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在隆庆一朝的政治威望和政治资历是惊人的。
一道从内阁直出的廷寄被派发到了大明各处的省府州县。
于此同时，年关悄悄过去。
大明的光景似乎真的变好了些。
隆庆刚登基，散财的水平远远比不上他的父亲。
随着各地夏粮秋粮的征收完成，户部算账中，今年不仅不需要欠俸禄，还能让太仓库小有结余。
徐阶当初安慰赵贞吉那句会变好的，也不算是谎话。
隆庆也想花天酒地，但目前手底下两个心腹太监，和文官们斗得火热。
他再有主意，也暂时想不出很多败家的点子。
一股弹劾中官太监发风暴突如其来。
元宵节后，各地御史主官上疏弹劾，这次的奏疏真的如同雪花一般，飘入京城。
此时京城积雪未融。
湖广巡按御史陈省劾奏原任太和山（武当山）提督中官吕祥贪残等罪。
兵部覆奏，要将提督内官永行裁革，礼部，都察院，三法司紧盯宫内中官，稍有违制之举，必将办成铁案，呈于上。
一系列针对内廷的动作纷纷迭起。
司礼监积压的票拟奏疏，四张大桌子都装不下。
特地腾出来一间闲屋，专门又来装奏疏。
陈洪这时也不敢造次了。
那群文官现在跟疯了似的，对他们开起了地图炮，陈洪想勾结一两个大臣一起对付杨金水都做不到。
“这事情捂不住了，你，还有你背后的那个他赶紧想主意，不然皇上就会把我们都推出去送死。”
司礼监中陈洪大发雷霆，指着鼻子骂杨金水。
杨金水知道不是争辩的时候，当晚便联系上了李青云。
“徐阶发疯了，将事情闹得这般大，都闹到地方去了，这件事，已经不像咱们当初想得那样了。”
“你赶紧想个办法，从皇上手上保下我。”
对于杨金水而言，现在对他人身安全威胁最大的，赫然变成了隆庆。
“旧经验害人呐，本想着温水煮青蛙，没成想徐阁老把锅给掀了，全然不管里面的开水会不会溅出来。”
李青云故作摇头，表示无奈。
“甭说那些废话，有没有招，赶紧说来，再不说来，皇上赐我白绫的时候那就什么都晚了。”
白绫，你倒想得美，太监犯事一般是拖到安静角落，乱棍打死。
李青云思索片刻说道：“杨公公可还记得郑泌昌何茂才两人？”
“说这两人作甚，我要的是活命的法子。”
“他们两个不蠢，只是太贪，活命的法子他们已经告诉公公了。”李青云说道。
杨金水一怔，想不明白李青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青云接着说道：“他们两人当初毁堤淹田，弄得朝野皆知，都是如何自救的，公公可还记得？”
杨金水：“无非是胡乱攀扯，到处……”
杨金水恍然大悟，说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杨公公既然担心皇上会顶不住压力拿你们的头平息众怒，那不如干脆将皇上与你们绑的更紧。”
“徐阶想直接避开皇上，那你就得对着干，将皇上下场。”
杨金水犯了难，问道：“如何才能让皇上也忌惮？”
李青云手指着杨金水：“置之死地而后生。”
“公公何不将自己也拉下水，将浙江的织造局也拉下水。”
“好法子，”杨金水眼睛一亮，当即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望着李青云，好生羡慕，说道：“李兄弟倒是没让咱家失望过。”
今年的财政预算已经分配完毕，浙江制造局的所有收入都是隆庆皇帝的私人小金库。
虽然隆庆并不像嘉靖那般看紧财物，但目的只是让隆庆意识到，他们根本就不是想对付我们这些太监。
他们就是在针对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