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错的不是朕,是天下

文渊阁中,徐阶正如往常一般处理公文。

今日在朝中又上了二十多道弹劾中官内官的奏疏。

这些奏疏的票拟都由徐阶亲自来写,不经他人手。

门外传来几人行走的声音。

片刻后,文渊阁大门洞开,寒风凛冽刮了进来。

杨金水带着八个小太监笑容和煦地踏进文渊阁的大门。

“诸位阁老,请早,请早,今儿个叨扰了。”

平时都是司礼监的人把守文渊阁,被称为值班太监,司礼监中有实权的人物一般极少踏足文渊阁。

不过单从规制上讲,杨金水作为首席秉笔太监,来巡视一番,也不算违制。

杨金水巡视众人。

新年之初,积压的政务最是繁多,因此内阁全员都在。

李青云眼神往首辅值房望了一眼,杨金水心领神会,当即带着人进了首辅值房中。

徐阶见有人进来,定眼一看,穿着内官服饰,立即便站起身来。

“杨公公这般有空,来文渊阁作甚?”

杨金水笑眯眯回道:“前阵子徐阁老不是说咱家像吕芳嘛,这不是学一下干爹的做法,多关心政事。”

徐阶嗤笑,认为杨金水这是故意来示好,又拉不下面子。

司礼监的压力和要付出的代价,恐怕是连隆庆都接受不了的。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老夫请你看,”徐阶指着桌案上的一堆奏折,笑道:“每日大约有奏疏一百份经过我的案头,这上面反映的,全都是滔滔民意。”

“杨公公是个聪明人,应当读过书,肯定知道,无论是在我大明朝,还是在前朝,哄骗君上,扰乱臣纲的宦官,都没有好下场。”

“不要自绝于天下。”

杨金水一听,也乐了,说道:“我们这些人,只知道忠于皇上,皇上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他弄来什么,至于名声,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怕是最没用的东西。”

“胡搅蛮缠,孺子不可教也。”徐阶摇头,坐了回去。

杨金水不冷不热地反怼一句:“徐阁老倒是好为人师。”

值房中,一群人站着,一人坐着,气氛倒是尴尬无比。

徐阶的养气功夫是一等一的好,房内满是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读着奏疏。

见杨金水还不走,徐阶特地拿起那一堆弹劾内官的奏疏,看了起来。

谁知还看完两本,第三本刚一翻开,就立马被吓了一跳。

饶是徐阶面不改色很快平静下来,一直盯着徐阶的杨金水捕捉住了徐阶眼底的一丝惊慌。

当即便靠了过去,假装扫了两眼:“好呀,咱家都不知道,自家养了一个不熟的白眼狼。”

“亏得咱家把江南织造局的位子给了他,居然做这种无父无君的事。”

杨金水紧盯着徐阶说道:“徐阁老可千万不能因为我们的关系而顾虑,此事不小,你作了票拟,咱家立马拿给皇上。”

一连串攻击下,徐阶根本反应不过来。

当杨金水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时,徐阶晃过神来,手中的奏折俨然成了烫手山芋。

是有人刻意将事情闹大,还是杨果的罪证确凿?

这是个问题。

但对徐阶而言,这不能是个问题。

先前他对抗隆庆,已经失了圣心。

如今转圜之机便是扭转枪头,像对付严党一样对付太监。

总之就一个宗旨,绝对不能把坏事往皇上身上扯。

而杨果手里的织造总局,那可是出了名的皇室专用钱袋子。

万万动不得。

“怎么还愣着,徐阁老,快些写票拟吧。”

杨金水的催促让徐阶顿时警惕起来。

若他所料不错,此事必然是杨金水故意设计,特地来内阁盯着自己,也是怕自己把这份奏疏压下来。

徐阶沉吟片刻,抬头说道:“事关织造局,几百万两银子的生意,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内阁中李青云在浙江呆的时间最长,了解最深,这封票拟,由他来写最为合适。”

被架住的徐阶立马便想出了对策,扯着嗓子喊道:“玄卿,进门一下。”

杨金水也是一愣,这稳抓稳打的计划,怎么在这时候翻了船。

计策就是李青云给的,这锅怎么也扣到李青云头上?

杨金水犹豫之际,李青云推门而入。

“首揆唤我何事?”

徐阶将奏疏递给他,说道:“有人弹劾江南织造局总管太监杨果贪污受贿,鱼肉百姓,且罪证确凿。”

“你在浙江与这位杨总管接触最深,这票拟便由你来写罢。”

“切记,要写的细致完整。”

李青云装作惊讶的模样,问道:“敢问首揆,这奏疏,我该怎么写?”

“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徐阶没把话说满,甚至没说出来。

这个锅就扣在李青云头上了。

李青云支吾说不出话,眼神望着徐阶:“那臣下就按照我大明律例来写,事情是如何,那便如何。”

徐阶还想说些什么,碍于杨金水下场不方便开口。

望着两人出去的背影,徐阶开始生疑。

这件事李青云有没有参与?

如果参与的话自己这一招到底是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再度看到桌案上的其余奏疏时,眼前一阵眩晕。

他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同时应付政事与党争了。

当着李春芳和陈以勤的面,李青云写完票拟,读了一遍,这才交到杨金水手中。

杨金水神情古怪,匆匆将奏疏拿到皇宫里去。

既然李青云没有别的想法,那就一切按照原计划来。

高仪靠了过来,问道:“如何弹劾到了江南织造局?”

李青云摇头。

“首揆让你写的?”

李青云点头。

高仪脸上顿时犯了难,低声说道:“坏了,你没推脱掉,怕是少不了麻烦了。”

不出高仪所料,片刻后有小太监传旨,隆庆口谕,召李青云入宫面圣。

李青云立马起身前去。

入了正门,跨过鼓楼,被带来了乾清宫。

算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单独与隆庆见面了。

杨金水与陈洪站立左右,像两尊看门的石狮子。

隆庆冷声开口:“李爱卿,朕问你,这杨果的罪证可属实?”

“回皇上,臣不知。”

“你在浙江这么多年,杨果这人如何,你会不知?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李青云赶紧下跪说道:“臣确实不知,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且臣离开浙江已经一年有余,杨果为人如何,是否做了恶事却是无从知晓。”

隆庆阴沉着脸,久久不说话,思索着李青云这推托的话语有几分真,几分假。

良久,隆庆突然态度软了下来,说道:“李师傅,朕一向器重于你,心中当真欣赏你的才学,以你为太子师,你又为何一定要与某些人一起和朕作对。”

话音一落,杨金水往前一步,环视左右,好些宫女太监立马往外走去。

李青云脸上立马露出惊慌的神色解释道:“皇上乃是大明的天,天下臣民无不望服,岂敢有人与您作对。”

“臣办事,无非不是按照朝廷法度办事,徐阁老曾经说过,现在不比前朝。”

“严嵩在时,朝纲败坏,群臣办事私相授受,目无法纪。”

“现在一言一行都要符合法度,这才是让大明朝千秋万代该做的事。”

徐阶说过这句话吗?当然没有!

但不妨碍李青云将之化来用,先不说隆庆根本不会找徐阶求证。

就算是找了,李青云也能说得过去。

这句话在徐阶辅政期间,就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政治正确——凡是严嵩时候的,我们要坚决反对,凡是严嵩做过的,我们坚决批判。

况且李青云说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是真的要对隆庆宣扬政治正确。

目的是为了告诉隆庆,自己若有若无都是受制于徐阶,就算是想听你的话,也得掂量掂量。

隆庆又不说话了。

君臣之间对峙良久。

李青云开口问道:“若是无事,臣便先回内阁,元春刚过,有好些政务压着没处理。”

隆庆没回话,自顾自地闭上了眼。

杨金水这时说道:“陈公公,还不快去将李阁老送回内阁。”

陈洪一愣,你小子什么时候还使唤起我来了。

刚想发作,隆庆手指一抬,陈洪的气立马就消了,赶紧去做差事。

大门关上,外面的奴婢太监又走了进来。

杨金水观察着隆庆的脸色,立马呵斥道:“没眼力见的家伙,都滚出去,有人唤了再来。”

“他就这般忙于事务,亏得朕如此重用他,你且看,有哪个阁臣与他这般年纪,朕的真心,倒是全喂了狼。”

隆庆满脸不开心,心里莫名有股无名火让他觉得憋屈。

他的三个老师,一个被赶走,一个是徐阶的学生,一个帮不上忙,满朝几乎都要与他为敌。

但他明明只是想过的舒服点,有什么错?

“是朕错了?”隆庆红了眼睛,问一旁的杨金水。

杨金水脱口而出:“皇上怎么会错,就算要错,也是奴婢的错,臣子的错,天下的错。”

千错万错,君上不会错。

这是更政治正确的事。

对!朕没错!隆庆心里想着。

错的是徐阶,是内阁

没错是,徐阶!

就算是这般脑补,也改不了满朝文武都反对他的事实,隆庆叹道:“朕,何其孤伶也。”

杨金水眼睛一转,答道:“其实奴婢方才琢磨了一下,李阁老未必是真想与皇上作对。”

“他的心里还是向着皇上的,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法子和徐阁老对着干。”

“就像奴婢,先前在宫里,也是要处处敬重陈公公,不敢有半点忤逆。”

“李阁老想必也是如此。”

此话一出,隆庆立马变得面无表情。

他可太懂这种伏低做小,小心翼翼的感觉了。

他望向杨金水,心里揣摩着这番话。

杨金水却是自得于自己一石三鸟的回答。

往浅了看,他杨金水如今可不怵陈洪了,这背后究其原因就是隆庆将他的权力地位提起来了。

一切因为君恩。

而李青云若要……

只是再提,李青云再往上可就是那个位置了……

天下何时出过三十余岁的首辅。

思来想去,隆庆觉得烦躁无比,他本就憎恨去琢磨这些东西。

“去慈宁宫。”

杨金水微微一怔,立马扯着嗓子喊道:“皇上摆驾慈宁宫。”

慈宁宫中,李妃正在考核小万历功课。

隆庆来了以后,众人纷纷行礼。

“皇上今儿个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李妃的话中若有若无带着一丝怨气。

隆庆登了大位之后,极少再来慈宁宫,每天忙着才宫里,找各色的宫女,寻花问柳,不亦乐乎。

隆庆假装听不出,说道:“过了年关,钧儿便又长了一岁,朕关心太子功课,也来旁听一番。”

说是旁听,没听几段,便迫不及待地叫冯保将小万历带下去,驱散了左右宫女太监。

或许是在裕王府不知不觉中养成习惯,一有烦心事,他便来找李妃问计。

李妃见此情况,顿时了然,温婉说道:“皇上,你我夫妻二人,倒是许久没有这样说话了。”

她现在面对的不是战战兢兢的裕王,而是万人之上的天子,说话要更注意哄着隆庆,以免伤他自尊。

“太子功课尚可,几个师傅还是尽心的。”隆庆评价道。

李妃点头:“政务繁忙,李师傅和张师傅隔几日便会抽空来教太子。”

“李师傅还常感叹,苦了小孩子,年少便碰了经筵日讲。”

这话顿时戳中了隆庆,他说道:“自小学起,大了亦要学,圣人言活到老学到老,只是不知,这圣人可真是学到老乎?”

李妃自然知道隆庆对经筵一事不满,她也不打算做劝诫顺着隆庆的话说道:

“小时吃苦,大了才有成就,大了之后,事务便多,哪还有精力学劳什子大道理。”

隆庆觉得此话深得他的心,开口直接抱怨道:“徐阁老给朕安排的经筵之隆重,日讲之繁杂,实在令人咂舌。”

“朕对徐阁老不满久矣,奈何满朝文武俱在反对朕,这些体己话,只能与你一人来说。”

李妃也是没想到,隆庆对徐阶的恶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沉吟片刻,便说道:“臣妾身处后宫,不得干政,陟罚臧否不得经妇人之手。”

“皇上若是烦恼,不若想想,先皇可曾有道理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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