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奸臣贤臣,贤时便用,不贤便黜。”
隆庆突然回想起嘉靖生前说过的这番话。
徐阶是贤臣吗?
或许是,曾经是,但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了。
既然不贤,那就罢黜。
话说的容易,嘉靖罢黜严嵩都花了好一阵子功夫,他罢免徐阶也是也是这个难度。
“爱妃认为朕罢免徐阁老这个决定可对?”隆庆迟疑片刻,还是问道。
李妃心里一凛,这话隆庆敢问,但她不能直接说:“皇上随心意来,只要不碍于江山社稷,做什么不可以呢?”
“既然有罢免徐阁老的意思,那徐阁老走后,谁又来顶替他的位置?”
隆庆细细思量,脑海里突然闯入李青云的身影,又随即摇头。
嘉靖更说过,不能让李青云在内阁中过早独大,起码要有个人制衡于他。
隆庆虽然不是绝顶聪明,但在听劝这方面没输过。
虽然他贪财好色,好逸恶劳,但他真放心听劝,让手下人干活,为自己赚了一个“穆”的庙号。
“此事还需细细考量,爱妃说的对……”
也不知道隆庆在说她哪句说的对,李妃浅浅笑道:“臣妾可什么都没说,都是皇上自个儿学来的道理。”
“日后还望皇上多到慈宁宫来,臣妾和太子都盼着您呢。”
隆庆尴尬一笑,自觉有些不好意思,便多留了一会儿。guqi.org 流星小说网
但也仅限一会儿,多待着便觉得不耐烦了。
慈宁宫里万事都有规矩,让他坐立不安,想念起能让他放浪形骸的温柔乡。
只要稍微一个眼神,杨金水立马说道:“其时辰也差不多了皇上,还有政务等着呢。”
隆庆故作不悦:“朕与爱妃太子相聚,如何能叨扰?”
李妃:“皇上快些去吧,国事要紧。”
隆庆满脸不情愿离去。
李妃望着乘舆,兀自摇头,叫来心腹太监吩咐道:“有些话,你传到宫去……”
回乾清宫的路上,陈洪也转悠了过来。
隆庆望着左右杨金水与陈洪两人,心里还在挂念着换掉徐阶的事。
这两人如今替他管着司礼监,还是心腹之人,于公于私,询问他们的意见总归是好的。
于是开口问道:“徐阁老年迈已高,若一朝致仕,谁能替他的位置?”
两人心里一惊。
杨金水一瞬间想到许多,陈洪却是立马反应过来,说道:“回万岁爷,奴婢觉得内阁次辅李春芳劳务多年,名望甚高,内阁中人才济济,就算是哪天,徐阁老真的致仕了,咱们大明朝依旧无恙。”
陈洪这番话乍一听没啥营养,但完美描述了隆庆的想法和心情,还安慰了他担忧的地方。
杨金水目光一闪,放在前朝,嘉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内官发表对内阁首辅人选的意见。
如今看来,在皇上心中,司礼监的分量是愈发重要。
陈洪说了漂亮的体己话,他就不能再重复了。
杨金水:“奴婢觉得不只是内阁,咱们大明朝文武百官,人才济济,这内阁里办事的换成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受得起皇上的天恩。”
“最起码的,不能让皇上觉得不爽利,生活上更是要宽裕。”
这话指出了隆庆都未考虑的方面。
都在想着内阁首辅换人对大明朝有什么影响,谁来替朕想想,新首辅如果也是个和徐阶一样的犟种,和自己对着干,那这首辅不是白换了?
话要是说的难听点,在首辅这个职位上,他已经有价高者得的趋势了。
陈洪两眼不善地望着杨金水。
狗娘养的!难道他当真读书了不成,怎么忽地这般聪明,这番话居然说的比自己还漂亮。
隆庆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们当真觉得换掉徐阁老,此事可行?”
隆庆同学心里还拧巴着,患得患失,又担心起换人那不可知的后果。
杨金水献计:“皇上若是不定,只需向内阁要些银子,看他们可会给。”
隆庆一怔,他上位以来,还未向太仓库要过银子。
一方面是徐阶一直在哭穷,讲什么天灾人祸,国事凋敝,另一方面,他知道,要了他们肯定千方百计的推脱,到时候又是一次群臣进谏,不胜其烦。
反正内库里的钱也还够用,没必要向外讨钱。
“内库没银子了?”隆庆的声音从未如此严厉,那可是他吃喝玩乐的钱。
杨金水连忙说道:“没有的事,今年浙江的夏税能顶好一阵子呢,主要是看看外廷的态度,尤其是徐阁老的态度。”
咱也不要多,你徐阶要是多少给点,那还能接着干,要是一两不给……
隆庆心里觉得这主意还不错,就当是给徐阶这个所谓的老臣一个机会。
若是仍旧反对,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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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中,被杨金水那么一扰,关于弹劾中官的事被徐阶缓了下来。
浙江织造局的事情要谨慎处理,一方面不能示弱,寒了言官们的心,另一方面又不能真的得罪隆庆。
徐阶便是要在这两难之间抉择。
幸亏是,他在嘉靖时期碰到过太多次这种两难的事情,经验十足。
派了两个老练的学生,嘱咐一番,在浙江做个样子工程再回来复命,事情也就过去了。
令徐阶担忧的是,他觉得内官的反扑可能不止这么简单。
“司礼监下旨,每年都要重新更造皇室所用的礼器,瓷器,漆器,还有宫中陈旧设备的单子,都递到了内阁里。”
“首揆需得拿个主意,这笔钱批是不批,若是批了,每年都要拿出好大一笔银子。”高仪前来诉苦。
他掌管礼部事宜,平日里与宫内接触最多。
要说花销,隆庆不造宫殿,内库按理来说,应该是充裕无比才是。
怎么忽然之间,找内阁要钱来了。
徐阶目光幽幽,问道:“是司礼监下旨,还是皇上下旨?”
“司礼监哪有下旨的权力……”高仪话说一半,愣住了。
司礼监确实没有这个权力。
但某种程度上说,以司礼监的名义,实际上是皇上的意思下的旨。
在嘉靖朝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贪的是司礼监那群狗奴才,朕一向都是四季常服,不过八套。
在这个时节,这道旨意就有意思了。
到底是司礼监的反击,还是皇上真有要钱的意思。
前者的话,徐阶万万不能低头,若是后者,又一次忤逆隆庆,也是徐阶不愿意看到的。
徐阶心里暗恨,这群阉才当真是出了一个让人两难的招数。
又是猜谜,徐阶下意识地想叫来张居正。
高仪说道:“六部衙门今年好不容易缓过来,太仓库里剩下那点钱,都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去年俺答进犯我朝十余次,兵锋肆掠,我等眼睁睁望着他们来去自如,不敢做阻拦,北地人心尽失矣。”
“这些钱对社稷而言,重要至极啊首揆。”
高仪看出了这道旨意的不寻常,但他懒得理会这么多。
他与李春芳,陈以勤的为官之道不复杂,当一个做事的木偶就是。
徐阶与皇上,与内廷之间的算计,蝇营狗苟的,他绝不参与,老实本分做事。
现在的状况也很明确,他没有义务为徐阶分忧,他只需要把情况都掰扯干净,做决定的始终是徐阶。
徐阶默然,听着高仪的话,只觉得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隆庆二年,熬过那个冬天,他的身体更差了。
努力了一年,隆庆没上学,重用宦官也不见停止,现在把手伸向太仓,情况坏到不能再坏。
种种情况,他内心深处不由得生出一阵退意。
理智告诉他,到了他这般年纪和成就,已经问心无愧于大明朝,更无愧于皇上。
没有必要在这最后的几年里,将自己的名声折损进去。
他要一个体面,一个嘉靖夏言严嵩都没得到的体面的退场。
至于他退之后,国事如何,也不再由他来烦忧。
徐阶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望着高仪叹气说道:“老夫已是花甲之年,再过些时日,便是圣人所言的从心所欲。”
“不求从心所欲,但身体日渐消瘦,精神日渐迟暮,对这些事已经是想不来了。”
他一把抓住高仪的手,说是年老,但手上的劲一点都不小,道:“子象可否帮我叫叔大前来,我有些事要与他商议。”
叫张居正来内阁,高仪心一跳,没多迟疑,当即便吩咐人,将张居正传唤来。
张居正自隆庆元年,被徐阶从国子监捞了出来,参与的政事不少,过得顺风顺水,却还看不到入阁的光景。
眼下被叫来文渊阁,心境有了另一番的改变。
“且坐,老夫有事与你商量。”
张居正:“师相请说。”
徐阶将事情说了一遍,补充道:“老夫自先帝驾崩,再没遇过猜谜,如今两相为难,老夫身在局中,查看不清,加上人老体衰,有些事,需要你来多担待。”
张居正:“师相所言,某怎敢不尽全力。”
“你且说说看,司礼监这道旨意,到底是所谓何意?”
张居正起身,在值房内踱步。
当年他们三人在裕王府中,张居正每到出谋划策时,便是这般思索的姿态。
徐阶望着,只觉得感伤,于是闭上了眼。
张居正转身正欲开口,瞧着徐阶闭目养神的样子,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略加思索便看出来,这道旨意,定是皇上前来试探师相的忠心。
不可因小而失大,区区六部用度,比之圣心君恩,如萤火与明月尔。
旨意发自司礼监,若是直接应允,那外廷威风大减,徐阶名声威望也随之变差。
若是不允,徐阶多次忤逆隆庆,就有去位的危险。
张居正犹豫的原因便在于,此招唯一解法,便是抽身而出。
这个决定不能是他徐阶来做,那个做的人必须也要有分量,起码是在阁当中的。
那么谁会愿意替徐阶背上这个讨好宦官的名声呢?
徐阶假寐,看出张居正欲言又止,问道:“想到了便尽管说来,不必多虑。”
张居正吐了口气,将心中所想尽数说了。
徐阶听完之后,望着张居正出神,片刻后问道:“叔大如今在兵部政事如何?”
“一切寻常,劳师相挂心。”
“你可愿再入内阁?”
张居正闻言心里一惊,望着徐阶一时不知说什么。
还愿不愿,他可太想重回内阁了,只是在这时节,让他重回内阁,不会是让他顺手背这个锅吧。
“学生在兵部任事,已是为社稷分忧,入了内阁,倒也不妨碍。”
虽然在兵部做左侍郎没什么不好,但是进了内阁对我来说,也是更加的海阔天空嘛。
徐阶笑道:“你莫以为老夫叫你来顶了这坏名声。”
“与你说吧,这银子,太仓库半点不会给内廷。”
张居正脸色一变:“可皇上若是怪罪,师相你……”
徐阶:“老夫自去年以来,乞休疏就已经上过五道,皇上虽然不说,但我屡次与之不顺,心里也早有想法。”
“老夫这一生,从嘉靖二年到隆庆二年,四十五年矣。”
“没有什么放不下的,这大明的两京一十三省放在你们的肩上担着,我也放心。”
张居正想要劝阻,被徐阶拦下:“此事呈述或可婉转,但我意不变。”
“就当是老夫为大明朝的百姓,再做一件好事。”
言罢,徐阶拟了奏疏,将司礼监旨意驳回,恳请皇上躬行慈检,为天下先。
奏疏一上,外廷言官为之欢呼。
李青云也松了口气,徐阶到底是再次违背了隆庆的意愿。
不枉他多次串通内廷,发动司礼监,乃至是后宫的关系,一步步营造出这局面。
这之后,徐阶离开内阁一事,怕是板上钉钉,近在咫尺了。
这些谋划,无法与任何一人说。
毕竟在这个时代,文官勾结内官的名声是真不好听。
“事已成,那便只看杨金水的表现了。”
而乾清宫中,隆庆看完徐阶的奏疏便阴沉着脸。
杨金水在旁说道:“好一个清白志高的徐阁老,不过要些银子,把皇上想成什么样子了。”
这般拱火,让隆庆再也忍不住,将手里珠宝掷于地,珠串断裂,圆珠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