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发怒,没有伏尸百万,甚至没有传出内廷。
让一个内阁首辅下台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
毕竟现在正处于大明朝内阁首辅权力最大的时期,如果是在崇祯年间,那可真是一年之内能换十几个内阁首辅。
虽然一时之间无法罢黜,但是作为皇帝,可操作的空间还是蛮高的。
比如在内阁票拟的时候,经常性的将徐阶的票拟驳回,然后点名让其他人来做。
理由上可以是体谅首辅身体不适,年纪大了。
一种由上至下的冷落,一种非常简单的办公室政治。
这个时代的文人是不是都有风骨不清楚,但徐阶这种心学大师是有自己的自尊的。
皇上表现出如此强烈的不满,作为臣子的应该自己递上辞呈。
李青云见大事成了九成八,已经开始琢磨怎么迎接后徐阶时代的内阁了。
接下来是试探李春芳的态度,如果他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那么自己就要开始着手布置倒李春芳这件事。
只不过让李青云没想到的是,徐阶要走固然是铁板钉钉,但他却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隐患。
隆庆二年三月,内阁首辅徐阶上疏呈奏,内阁事务繁忙,应付不及,举荐兵部左侍郎张居正入阁。
奏疏写的恳切动人,一半的篇幅是写自己年老体衰,影响了内阁的正常运行。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另一层意思就是,我会自己走,让我的学生入阁。
这正中隆庆下怀,他本就有意将张居正引入内阁,以免日后李青云有做大的可能。
当即准奏。
京城,李家。
李青云脸色阴沉地听完宫里面传来的消息。
“内阁新阁员的仪服、车撵都在安排了,再过两日,通政使司便会传旨。”
张居正入阁,对他来说绝对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虽然某种程度上自己与他有共同的追求,但改革若要成功,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前提。
那就是最上头只能有一个声音。
但现在基本上木已成舟,是万万阻拦不得。
面对张居正这样的对手,想要把他挤出内阁,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
张居正不比徐阶高拱,这是一个全方位无破绽的政治动物,一个极度务实的理想主义者,浑身上下充满着矛盾的气息。
徐阶高拱会碍于自身身份,不屑与太监合作。
但张居正不会。
“相公今日不上朝,怎么在园子里独自忧虑?”高妍牵着两个小娃娃走近前来。
这一年里,李府又添了两个人丁,一男一女。
李青云将孩子抱在腿上说道:“世事无常,万般不由人。”
“何出此言?”
“原以为从此之后海阔天空,未曾想,麻烦一个一个来,怎么都没法解决掉。”
高妍靠近前来,李青云当即吩咐下人将孩子带出去,拉起了高妍的手。
“可惜妾身帮不上忙,没法替你分忧。”
李青云哈哈一笑:“你这样说来,母亲若是在,定要数落我一番。”
“况且,你们已经帮我很多了。”
确实是帮了很多。
浙江遍地开花的新书院,还有天工院里不断迭代的工具,武器。
可惜的是,里面的大部分东西,都见不得光。
时候还没到,这些东西如果面世,那自己九族可就真的危险了。
高妍皱眉:“帮的再多,在京城也无用,咱们的船,也只能在南洋找个场面,到了京城,就要受那些人的钳制。”
浙江的水师完完全全成了李青云的私兵。
甚至不止是水师,也不止是浙江。
对于福建的渗透也在逐步进行中。
南澳岛一战后,田虾带着舰队一路追逐逃窜的海盗,追到东番,也就是日后的台湾。
现在的台湾开发程度极低,大明朝更是管辖不及。
李家的建设重心一下子转移了部分到台湾去,作为一个支点,将手伸向了南洋地区。
南洋地区目前被那群佛郎机人掌控着,依靠着海权,吃的盆满钵满。
拥有了实力不俗的海上舰队,李青云自然是要从中分一杯羹。
“地方有地方的好处,京城的好处便在于管控全局。”李青云目光虚望上方:“徐阶上代家中不过是务农,家中土地撑死了几百亩,从嘉靖四十年到如今的隆庆二年,他家里的田亩数至少有三十万亩。”
“大明始终是做官的最大,只有做到最大的官,做起事来才方便。”
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力量始终是小的。
想要改变这个古老的体制,需要从上层架构层面进行根本性的改变,从经济影响文化,再用文化影响政治,政治再影响体制。
这是李青云心目中比较温和的改革方式。
至于造反,他也不是没想过。
没办法,心怀利器,杀心自起。
拥有训练有素的军队和天下无敌的海军,不造反实在是有点可惜。
只不过,他稍微评估了一下,目前确实是不合适。
大明是要完,但还没到完全要完的地步。
他手底下的人,也没几个是真想造反的。
大明朝气数未尽。
从李青云本人的意愿上来讲,他也不愿意提前在大明内部开启一场影响未知的战争。
大明版的香积寺之战,想想都让人心痛。
战乱一起,也是百姓受苦,何苦来哉。
“那相公便接着上进,高家和二叔都会一直帮你。”
李青云搂过高妍的腰肢,轻笑道:“是我着急了,行百步者半九十,越到快要成功的时候便越不能着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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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张居正入阁。
徐阶上疏乞骸骨,上不准。
这让徐阶松了口气。
隆庆这是愿意给他留一份体面。
“太岳重回内阁,当真是可喜可贺,我大明朝又多了一位不世之才辅佐朝政。”好好先生李春芳说道。
张居正给内阁诸位行礼。
内阁的地位是按照入阁的次序来算。
一般来说,张居正应该是末相,地位最低。
但他先前曾入过内阁,又是徐阶的学生,论起辈分资历,在内阁当中是一点也不差。
“历观前朝,内阁还从未如此年轻过,虽有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在拖着年纪,但叔大与玄卿又补了回来,”徐阶打量着两人说道:“再过些时日,老夫退了,这内阁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李青云与张居正互望一眼,心里都猜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徐阶接着说道:“叔大既来了,也不可不做事,平日里玄卿事务最为繁忙,如此便将兵部的事宜交给叔大,可好?”
李青云当然不能说不好,只得应下。
且不说内阁中发生了甚么变化,近些日子以来,京城中内廷与外廷之间的摩擦倒是愈发激烈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三令五申,现在那些文人都在盯着咱们,平日里可无论如何不能丢了自家威风。
这可把宫里的太监乐坏了。
之前在先帝爷那里,整天缩着脖子做人,让着这个,让着那个。
要知道,太监在大明权力结构的群体当中,道德素质和能力水平都是最差的一批。
平时心底里那些坏都憋着,现在上头有话了,那顿时就支棱起来。
隆庆二年四月,中官许义在街上赫然持刀索取钱财,旁边捕快,皂吏看到他身上那层衣服吓得不敢靠近。
这些事在今年已经不是第一起了。
只不过还从未遇到过这么猖狂的。
恰好巡城御史李学道经过,叫来人手,将这许义拿下。
许义叫嚣着:“瞎了你的狗眼,敢动爷爷我,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快些把我放了,不然爷爷要你好看。”
“蠢笨东西,你是谁的爷爷,”李学道那叫一个正义凌然,指挥左右:“不管你是谁,当街索取钱财,虽不成,亦要罚。”
“来人,杖责三十,给我打。”
太监许义那白皙的屁股蛋就这么被扒开,不一会儿就打得皮开肉绽。
李学道冷眼望着,此人面上无须,他怎么会不知道是来自哪里,但犯了大明的律法,那就该打。
许义没想到碰到个轴人,不怵司礼监的名声,被打了一顿,一瘸一拐地回到宫里,立马找到了陈洪。
“老祖宗,奴婢今儿个在外被那群天杀的文官打了。”许义被打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般痛哭流涕。
“奴婢不过是在外游荡,那人非要纠着奴婢不放,二话不说就是一通乱打。”
陈洪厉声道:“满嘴喷不出一句真话的狗东西,北镇抚司的人早把事情传到宫里来了。”
许义一愣,当即哭喊道:“奴婢该死,请老祖宗责罚,老祖宗怎么罚我都行,但咱们宫里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外人来管了。”
换句话说,这哪里打的是他的屁股,分明是在打司礼监的脸。
司礼监一道中旨可以看作对内阁文官的示威,同样,这顿板子也可以看作是文官对司礼监的反击。
陈洪:“带着你的屁股,跟咱家走一趟,咱们到文渊阁里说道说道。”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往内阁去了。
内阁的轮值又换了一下,调整了李春芳陈以勤高仪三位的轮班次数,加在了张居正的身上。
内阁里此时是徐阶,张居正,李青云三人。
一个小太监一脚踹开大门,巨大的声响吸引了值房里面三人的注意。
出到外头,徐阶看着跋扈的陈洪,皱起眉。
“今天的票拟还没写完,陈公公这是等急了?”徐阶开口论公事,试探情况。
陈洪心知徐阶再过不久就要退了,心里也没了忌惮,说道:“你们的人,打了我们司礼监的人,咱家今天是来要人的。”
三人互望一眼,张居正当即离开文渊阁。
陈洪也没拦着,任由张居正出去打听情况。
不一会儿,张居正便回来了,将情况告诉了两人。
“那个当街用刑的人,咱家也问过了,巡城御史李学道,这件事,左右得有个章程,咱们宫里的人不是谁都能打的。”
徐阶思索片刻,说道:“公公不必急躁,要是真的胡乱打了人,内阁绝不包庇任何人,只是……”
“只是什么?咱家不管别的,我只知道,不管是什么御史,还是刑部尚书,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六部的人来管了?”
徐阶说道:“御史诚不知事,不知者无罪,但中官私出禁门罪亦重,这件事依老夫看,还是不宜闹大,至于那顿板子,也没别的意思,都不往上报,这样谁的脸面都没丢,可好?”
徐阶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这件事已经无关对错,是面子上的问题。
这顿板子他挨了是活该,没有出自内阁本意,这件事都不上称,就这么过去了,上了称,论起来也不好听。
陈洪顿时有些犹豫,他今日来的目的可不止这么简单。
虽然他是不占理的一方,但他们从来都是不讲理的,胡搅蛮缠下去,也能弄出一个糊涂账。
李青云这时补了一句:“陈公公要是决定不了,还可以去找杨公公问问,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如何?”
陈洪当即脸就黑了,这是在拿杨金水提醒他,不要闹大了,不然被对手抓到机会,吃了挂落,得不偿失。
“咱们走。”陈洪冷哼一声,带了人离开。
徐阶叹了口气,现在就是他镇不住内外廷了,不然陈洪何至于如此嚣张来内阁撒泼。
“叔大,你去跟下面知会一声,这种事以后还是少出现为好。”
张居正心中不喜,他觉得徐阶这般软弱的做法并不适当,但还是低头应了下来。
老师要走了,现在的打算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这个做学生的,受了这么多恩情,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和他唱反调。
待张居正走后,徐阶看向李青云,眼中有赞赏之意,说道:“方才你用杨金水压陈洪,这招用的妙,不然他非得接着撒泼不可。”
李青云:“陈洪此人,色厉内茬,欺软怕硬,又勤于报身,今天这一来不过是恶心一下我们,随手打发了便是。”
“只是内廷势力膨胀,怕是无法遏制了,这才是值得忧虑的地方。”
徐阶低头垂目,不作声。
原以为事件平息,谁料想,数日后朝会上李学道却仍参奏许义,将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
这是又碰到“海瑞”一般的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