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道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和申时行,王锡爵他们是同一批。
这一年的进士们前途大都不好。
考的好的,因为庶吉士舞弊一案被打落了不少。
考得差的,又没关系,就只能捞得一些讨人嫌的累活。
巡城御史勉强算是一个好差事,虽然累了点,但是六品的品级是实打实的。
在李学道短短几年的仕途里,就见证了非常多的大事。
先是吏部侍郎一家连续两次通倭,被抄家灭族,然后就是轰轰烈烈打了四年的东南抗倭战争。
紧接着一个不怕死的户部郎中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进谏皇上。
李学道一时引为偶像。
当时他只是翰林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编修。
而后嘉靖皇帝驾崩,自己侥幸升了个职位,入了都察院,打算在都察院中发光发热,践行偶像的精神。
遇到个胆大包天的死太监,公然劫掠。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这一顿杖责之后,堂堂的内阁阁臣亲自找到自己,让自己不要再将此事宣张。
笑死!大明朝什么时候轮到这些死阉人耀武扬威了。
我偏要将参那人,让朝野给我公论。
下朝时的李学道如是想着,心里只觉正气凌然,没有辜负自己在右副都御史海瑞手下办差。
“就是他,给咱家往死里打。”
李学道蓦然一惊。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天子脚下,只要不是外族入侵,其实哪怕是外族入侵,只要不蠢到自己指挥军队出去应敌,这里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学道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个朝廷命官,居然会在紫禁城前,午门之外被一百多个太监围起来殴打。
头上挨了几脚之后,李学道便失去了意识,大明朝的天在他眼中变黑了。
“别打了,出口恶气就是,别真把人打死了。”
围殴的太监里到底是有稳重的人,停了手后,各作鸟兽散。
此事一出,京城莫不震撼。
“他们,怎么敢!”
内阁里,李青云义愤填膺,拍着桌子喊道。
张居正:“前日我与那人说好,不上奏,可惜那人不听规劝,执意上奏,造成了这场面。”
李春芳摇头道:“无论如何,打人总归是不行的,此事怕是闹大了。”
徐阶脸沉似水,自治安疏事件后,他就再也没经历过这么离谱的事。
慢着!治安疏……
徐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望着李青云问道:“这件事海副宪可知晓?”
怎么就忘了,海瑞现在在都察院做事,这件事莫非是他指使的?
而海瑞与李青云走的最近,那李青云会不会……
李青云显然是想到这点,否定道:“海刚峰初初任职,正在彻查都察院往日积件,理正风气,这件事他应该不知情。”
“我与那李学道也从未接触过。”
不管徐阶信不信,这些话总归还是要说明白。
徐阶大抵是信了,觉得自己太过敏感。
因为这就是一件和治安疏一样,彻彻底底的麻烦事,看不到半点利益。
一个御史和内宫太监的矛盾,是能针对陈洪,还是针对他徐阶。
更没有任何利益可图。
“那玄卿去与海副宪说清此事,尽量就压下来,不要再闹大了。”徐阶嘱咐道。
一个不省事的轴人闹出来的麻烦,不能再让一个更大的轴人牵扯其中。
天知道海瑞参与进去,事不明了不罢休了,那朝野会发生多大的动荡。
李青云点头应下,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徐阶要走的关头,他也不想出意外。
高仪:“李学道如何了?”
李春芳:“人在太医院,还活着,不过要躺上一段时日。”
“都察院的奏疏已经递上来了,都御史王廷率诸御史联名,点名来问老夫了。”徐阶又拿出一道奏疏,递给了其他人。
张居正接过,扫了两眼,再看徐阶神情,试探说道:“虽甚是严厉,但还算捂得住。”
“如何捂住?”
张居正看向屏风外一人。
那人正是内宫文书官尚文,负责司礼监与内阁之间的联系人。
尚文注意到张居正眼神,问道:“张阁老有何吩咐?”
“还请回避一二,有些话不太好说。”
不是不方便说,而是不好说。
这里面的意思就不一样了。
尚文是个软性子的,当即叫人离开。
待人走后,张居正立即说道:“此事需首揆以威望压服众人,以皇上庇护内监往事为鉴,劝解台谏诸公。”
“再联系司礼监,将许义及一行带头殴打的人杖责,双方都留一个体面。”
这话不好说的地方在于,内阁还是示弱了。
李学道或许杖责内官有一定的过错,但绝不至于被百人殴打。
这件事若是掰扯干净,肯定是司礼监那边吃亏。
但是掰扯干净就意味着内阁言官与司礼监这两个庞然大物要发生实打实的碰撞。
中间再发生些小插曲,指不定会互相扒老底成什么样子。
到时局面就更不可控了。
“相忍为国,叔大是个稳重人。”徐阶评价道,算是同意了张居正的做法。
————————
都察院,穿着正三品大红袍的海瑞正眼望着李青云。
一年时间内,从五品到正三品,放在大明朝……也不算什么。
毕竟规矩是人定的,也是给想要遵守的人遵守的。
很明显,无论是隆庆,徐阶还是李青云都已经超出了守规矩这条界限,成了制定规矩的人。
文官与皇室在海瑞这个问题上达成了惊人的统一。
这是一个可以被竖为模范的官员。
至于会不会太过于冒犯先帝嘉靖?
好问题,建议你下去采访一下他。
“所以你是替徐阁老来劝我的?”海瑞脸又瘦了回去,看着更精神了。
李青云:“你事先知道这件事?”
海瑞摇头说道:“你与我说了,我才知晓。”
“你打算怎么做?”
“你不是来劝我的?”海瑞觉得奇怪,徐阶叫他来这一趟,不就是让自己安分些吗?
看这意思,李青云怎么还有让自己闹起来的意思。
“我如何能劝得住你。”李青云摊手说道。
“你可以的。”海瑞点了点头,望着李青云,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青云一怔,旋即笑道:“就算是可以,这人情也该是徐阁老来卖,我卖来作甚。”
李青云在来的路上便捋清了思路。
这件事由于发生的太过突然,先前他就跟着徐阶的思路走了。
随着情况的变化,李青云意识到这是一次顺水推舟的消磨徐阶名望的机会。
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做事,再将事做的毛糙些,大事就成了。
徐阶不会想到,一心要扳倒他的人竟然就是李青云。
他还认为内阁是铁板的一块李青云也站在了他这边。
谁承想,李青云一直在后面动刀子。
从某种方面上说,这是妥妥的反派行为。
海瑞听得李青云的话,沉吟片刻,做了决定:“这件事我就不参与了。”
“一个文官与太监之间的恩怨,硬要说是内廷崛起,压制群臣,实则拦与不拦都改不了这趋势。”
皇帝才是决定这一切的源头。
“与其考虑这些问题,我不如将都察院的差事先做了。”
李青云:“刚峰兄如此通透,倒也难得。”
不通透那能行嘛。
一路上磕磕绊绊过来了,现在穿上这殷红如血的袍子,让海瑞浑身不适。
天大的事情都做过了,还有什么看不清楚。
李青云到底还是完成了徐阶给他安排的任务。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此时的紫禁城里,陈洪咬牙暗恨,望着面前跪着的一排人,一时间骂不是,不骂也不是。
“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万岁爷的眼皮底下打人。”
“打人的时候痛快了?可曾想过现在?”
一群人连忙低下头,不敢出声。
“事情闹大了,还得我来给你们擦屁股,不然还真以为你们嘴里那句老祖宗是白叫的。”
一行人心里一喜,都说法不责众。
这一次他们这边这么多人一起出手,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律法,为了司礼监的脸面着想,陈洪也必须得保住他们。
“禀老祖宗,内阁那边来人,好像是徐阁老来找您了。”
陈洪闻言,目光微动。
事情发生这才多久,徐阶就立即找上门。
“都滚下去,给徐阁老腾个地方,咱家再会会他。”
片刻后有小太监引徐阶进入了司礼监办事房。
徐阶开门见山说道:“老夫前来,是想问陈公公,这件事可是你们下的命令?”
陈洪眯着眼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内官于午门外公然殴打御史,若是陈公公事先不知情,那岂不是被手下人给小瞧了?”
“他们置司礼监诸公的脸面于何地?”
这便是说话的艺术,三言两语间,将陈洪拉到了和他同一个阵营。
这哪里是两个派系之间的斗争,如果你事先不知情,这不是被手下人耍了吗?
不会吧,不会吧,陈公公的水平不会这么差吧?
陈洪眼珠子一转,根本不管前面徐阶说了什么,揪住一句话说道:“脸面?哼,徐阁老来司礼监兴师问罪来了?你这般作为,才是真让司礼监没了脸面。”
“你心疼你那御史。咱家也心疼自家的奴婢。”
陈洪指着徐阶的鼻子说道:“先前便答应好的,宫外这件事就这么算了,结果你们那边没管好自家的人,跑到朝会上告状。”
“如此言而不信,略施小惩也是正常,我倒想知道徐阁老有什么脸面再掰扯这事。”
陈洪找到了自己占理的点,疯狂输出。
谁料徐阶突然叹气道:“我与陈公公的隔阂实在是太深。”
“现在我来这里,哪里是兴师问罪,明明是想化干戈为玉帛,保全你我的体面。”
“这件事说到底不过是李学道和许义之间的恩怨,现在闹到这个地步,真到了朝野皆知,告到皇上跟前去的地步,招致祸患的,始终是陈公公。”
陈洪眼有不服,正欲争辩,徐阶接着说道:“我知陈公公不信,但几方到了御前,可就没了耍赖的空间。”
“事情一闹起来,对你我都没好处。”
徐阶又是在拿杨金水暗暗威胁陈洪。
陈洪想的是徐阶本来就要走了,自己这么一闹,似乎占不了便宜。
沉默许久,陈洪终于是服软了,问道:“那你说,该如何?”
“此事随在朝会出现,但皇上没出现,奏疏压在内阁,没做审理。”
“司礼监可以趁这段时间,自家就把自家事处理好了,到时候外廷的奏疏也就不管用了。”
陈洪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旋即脸皮又有些发烫,自己刚刚才在一群子孙面前说能保住他们,现在转手就卖了,饶是他脸皮之厚,都觉得有些不妥当。
徐阶走后,陈洪又把那群人叫到跟前来。
“徐阶来找我们司礼监麻烦了,说是要闹到皇上跟前去,你们惹得乱子比天还大了。”
“他铁了心,咱家也护不得,你们说怎么办吧?”
一行人当即傻了眼,连忙磕头求饶。
人一多,饶是司礼监院子再大,也不免显得吵闹。
“都给咱家闭嘴,谁带头的,自个儿站出来,别让咱家一个个逮。”
————————
内阁中,徐阶:“吓住陈洪了,此事算是了结。”
张居正欲言又止,他心里清楚,这般做法,虽是稳当,但会让徐阶在言路那里大失人心。
翌日,徐阶拟旨令司礼监、锦衣卫严行访拿肆殴者,杖许义等十二人并充军。
两方都留了体面,但偏偏对两方魁首而言,都是大大的损失。
徐阶丢了言路上的人心,为了表示诚意,许义被充军,私自杖责内官的李学道也被逐出京师,贬斥到地方。
陈洪选择了及时止损,但也在子孙面前丢尽了作为老祖宗的脸面。
李青云找到了吏部尚书杨博,没错,吏部尚书又换人了。
了解大明朝官制的人或许发现了,除了内阁里的位置外,六部堂官的职务基本上更换地十分频繁。
“李学道此人性情刚直,埋没于地方实在可惜了。”
“杨部堂若是方便,待他到了海南之后,再将他调到福建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