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搞清楚自己的位置

杨博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般先例开的不多。

饶是徐阶高拱相争时,亲如学生儿子一样的存在,该被贬斥的,还是被贬斥了。

没人开口说要留一个机会。

李青云说道:“近些天来我查过此人,虽然有些莽撞,但为人正直,是大明朝如今不多见的人矣。”

“况且此事也并非打破先例,文人相争始终是文人的事,他受害于内官之手,我怎忍看到这样的义士就此埋没。”

“杨部堂乃是元老一样的人物,还请为我大明文人的志气留一份种子。”

这话说得杨博惭愧起来:“李少保这话说的老夫甚是羞愧,若不照办,岂不是丧了天地良心。”

“他的条子就由我来打,到时候找个地方的途径给升上去,南方五品以下的升迁不过京师吏部,也自然不过司礼监。”

“到了南京,那事情就不归我管了。”

杨博说了一个妥当的安排,显然心里也早有计较。

在南京做官的,少有不是南人。

借着商会的便利,李青云在那里的影响可不浅。

事情嘱咐完,李青云正欲告辞,杨博拉住了他,问道:“肃卿归乡多日,不知与你可还有书信往来?”

李青云一怔,旋即点头:“确实还有,高阁老有恩于我,虽是归乡,仍是每月书信两封,不曾断绝。”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虽然高拱失势了,李青云也有让他永远失势,按在地方的想法。

但有时候,政治这种东西,说到底是人心的学问。

高拱虽然被徐阶驱赶走,但在隆庆的心中还是那个独一份的老师。

离开不过一年,宫中的各种赏赐不断,如此圣眷,无人能比。

徐阶如今也失势,高拱便有复出的可能。

与高拱保持着热切的关系,是一场不错的政治投机。

但说实在的,李青云是真心不愿意再看到高拱复出。

倒完徐还得倒高,等倒完了高,还得面对一个可能已经发育起来的张居正。

这谁受得了。

这辈子都得陷在阴谋诡计的泥沼里,整天忙活那些阴谋伎俩,反倒是忘了自己做官是为了什么。

大明大部分官员是如此,李青云要避免自己也如此。

杨博满意点头道:“老夫在几道疏,说不定就和肃卿一般回家养病了。”

“大明该是朝气蓬勃的时候,我们这么些老东西占着,太不合时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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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中,陈洪直行入午门,过廊道,到了乾清宫门前。

“求见皇上,今儿个皇上在哪个阁里?”

四月底的北京还稍许带着那么点凉意,陈洪一进乾清宫门里,便立马感觉不到了。

“禀公公,在西阁。”

“西阁哪个房间?”陈洪接着问道。

小太监脸色为难:“奴婢不知,今天皇上没给我们准备牌子,带着几个妃子就进去了。”

乾清宫后有东西两阁,是皇帝寝宫所在。

东西两阁被改造过一番,隔出了二十七个房间,摆着二十七张龙床。

皇帝每晚随即在这里面挑一张睡觉。

除了贴身太监,谁都不知道皇帝睡在哪。

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安全。

住在紫禁城中,成千上百武艺高强的宫中侍卫守着,按理来说应该非常安全。

但事实上,看似严密的防护实际上只是个摆设,这些东西放在眼前晃悠,只是想告诉被保护的人他们正在享受保护。

至于是不是真的能保护住,那就要看这些侍卫和九族之间的羁绊够不够深了。

隆庆一开始也不想回紫禁城,西苑多好啊,又大又宽敞,而且还没这么多蝇营狗苟。

而且紫禁城发生的宫变,不仅给嘉靖留了心理阴影,隆庆也是一阵后怕。

好说歹说住进了紫禁城,衣食住行可就千万小心了。

虽说隆庆不像嘉靖那般对宫女如此残暴,但该防着还是得防着。

陈洪到了里头,脱去一层衣服,得了指示,左转右转,隔着远处听到了一阵调笑声。

“奴婢陈洪,拜见万岁爷。”

陈洪尖利的声音传进房里,里面的声响立即消失了。

冯保在御前伺候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陈洪眼色不善地望着他。

吕芳那个老东西留下的贱奴婢,也是一个能威胁他位置的人。

“皇上让你进去。”

里头的隆庆衣着稍稍有些凌乱,披头散发靠在床榻上。

行完礼,陈洪还未来得及说话,隆庆先开口了。

“转眼都两年了,司礼监每年吃了这么多银子,这暖阁怎么还这般寒酸,冬天可瘆人得紧,眼看着要入夏,再热了朕的爱妃,你这掌印太监是怎么当的?”

现在还有些凉意,隆庆的问责还不算严重。

陈洪嘴上应付着:“奴婢一定督促那些奴婢,给万岁爷改好这地方。”

心里已经在想,从哪个局子里腾些银子出来。

不是司礼监没钱,而是人这一多,钱就不够分,谁该吃哪份都分的明明白白。

想来想去,陈洪提议:“不如向太仓库要些银子,万岁爷改造寝宫,也不求奢华,那些人就是再丧良心,也不能不顾万岁爷的体验。”

“你提议,那你去做。”隆庆略带慵懒地回道。

“奴婢遵旨。”

能从文官嘴里要下银子,伺候够隆庆的,剩下的就是他自个儿的。

“找朕什么事,快些说吧。”隆庆有些不耐烦了。

陈洪:“司礼监又收到一道徐阁老的乞休疏。”

隆庆来了精神,想了一下问道:“第几封了?”

“第三封。”

隆庆若有所思,道:“都递折子来了,朕也不能不表示,徐阁老除了那个徐蟠外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你去安排到光禄寺去,以表圣恩。”

乞休疏不是三辞三让,而是某种官场上的潜规则。

大臣到了一定的年纪,按照惯例都要上乞休疏,有时是上一两次,有时是每年都上好几次。

就像高仪,去年就递了五次的辞呈,都没能致仕。

这种行为的意义是在告诉外人,不是老夫要一直占着位置不肯走,而是大明朝离不开我,皇上离不开我。

我请辞了,皇上不准,这才留下来接着干。

而每次上辞呈,皇帝如果不准,那每次都要赏些东西。

除了官位之外,还要赏些禄米和金银,这些钱还不能从国库里出,得是隆庆自掏腰包。

说到底,还是要从司礼监里出。

隆庆望着陈洪说道:“朕前阵子听说,你们和徐阁老手下的人闹起来了?”

“万岁爷明鉴,底下人小打小闹,不是什么大事。”

“终究是闹的不愉快了,你们心里可委屈。”

隆庆这么一说,陈洪这就必须得表态一下。

只见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眼泪忽地全窜了出来:“万岁爷心疼奴婢们,奴婢就算是用天大的委屈,也算不得什么了。”

这作态,饶是隆庆只是顺手一问,都不由得对徐阶的恶感更上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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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徐府,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上一次李青云来这还是为了松江棉布与杭州棉布生意之间的矛盾,特定登门消解误会。

李青云身穿便服,入了徐府,一顿饭食之后,只说了些简单的话。

徐家的规矩,还是不喜欢在饭桌上聊事情。

到了书房,徐蟠给李青云上了一杯茶后,徐阶也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今天邀玄卿前来,不为国事,只谈家事,可好?”

这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好的。

李青云品着茶,心情是有些闲适。

如今再到徐府,已经不需要多动脑筋,仔细琢磨徐阶的每一句话。

如今他有了更大的底气与徐阶相处。

徐阶瞧着这份气度,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如今的场景,着实很难让他不想到严嵩在失势前邀请自己到他府上的模样。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风水轮流转,如何能不让人唏嘘。

不一样的是,徐阶做不出来让自家儿女跪在李青云面前哭,让李青云日后留他们一口饭这种事。

他心里觉得自己与严嵩到底是不同的,虽然失势之后会有一些小波澜,但不至于会遭遇严嵩那样的祸患。

此次邀请李青云,徐阶的目的就是施恩于李青云。

李青云说道:“徐阁老不聊国事,居然只请来了在下,当真是惭愧,还以为能在这地方碰到太岳兄。”

不请张居正,只请我,你徐阶是什么意思,是不放心我?

徐阶不露声色,回道:“你与叔大往后见面的日子可多着,这次只是老夫私人想与你见面,这顿饭,也是普普通通一顿饭,玄卿勿虑。”

徐蟠在一旁听得糊涂,明明话题正常,怎么自家父亲的回答像是在解释什么一样。

李青云没接话,算是试探出来,今天他是强势的那一方。

“老夫若是退了,就打算回家教书种田,颐养天年了。”徐阶谈起自己的退休规划。

你家这么多田,你种的过来吗?

李青云眉头一挑,说道:“种田好啊,天下的生计都从田里出来的,若是天下人,人人都有田中,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端。”

“此言差矣,”徐阶摇头笑道:“天下除了人祸外,还有天灾,来了天灾,个人如何能抵挡,还是得依靠朝廷,依靠你我来调节。”

李青云:“徐阁老不是说不谈国事吗?”

徐阶一愣,笑道:“老夫一时忘了,做了太多年官,这习惯就改不了了。”

他话头一转:“不过有些东西,不改却是不行,在老夫年轻的时候,还从未想过,要将几十万亩的农田全部改成桑田,还能给朝廷带来这么大的利润,玄卿居功至伟啊。”

徐阶明显是有意将话题往田亩上面带。

徐蟠那边收到自家父亲的讯号,起身说道:“说起田地,我便想起一件往事,咱们家的棉布生意之前还和杭州那边起过争端,虽然后面查清楚了,是一个家奴私自为之,但难免在两家心里留了根刺。”

“之前一直没机会,今天定要与玄卿兄消解一番恩怨。”

徐蟠拍手,几个侍女端着盘子进来,盘子上装着几张像是账册文书一类的东西。

“些许薄礼,还望玄卿兄不要因为一个家奴而坏了两家的关系。”

李青云扫了一眼,便没再瞧,安稳地坐在椅子上,转头对徐阶说道:“徐阁老这是折煞我。”

“先不说这些小事,谁还记挂在心。”

“再者说,这份礼,无论厚重,我都不敢收,收了,我那好友海瑞怕不是要立马与我割袍断义,使不得,使不得。”

徐蟠愣在原地,对李青云这番拒绝事先没有预料到。

徐阶轻咳一声,让下人出去,对李青云说道:“老夫倒是忘了这一茬,与大名鼎鼎的海刚峰做朋友,是得忌讳这些事。”

李青云也明白说道:“徐阁老知我便好,我瞧时间也差不多,若无别事,该回府去了,难得休沐,家中孩子还盼着我团聚。”

“自是明白,去吧去吧。”

李青云告辞。

待人走后,徐蟠心里憋着一股火,对徐阶说道:“父亲,此人好生无礼,您贵为长者,还是他的上司,他如此轻慢于我徐家,着实可恨。”

徐阶望着自家的儿子,叹了口气说道:“老夫便是担心后辈都和你这样,狂妄自大,这才不得不请他前来。”

“你要记住,无论之前多风光,等失了势,若是不将这风光忘掉,就只会摔的更惨。”

“人家对徐家无所求,而我们有所求于人家,无欲则刚,他方才的姿态,已是足够尊重老夫了。”

“以前我都教了你们什么,在其位,谋其职。”

“反过来也是一样,什么时候都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知道要做什么。”

“为父倒是不怕落得严嵩的下场,你又想做严世蕃吗?”

徐蟠仍是不死心,道:“我就不明白,父亲德高望重,为何就轻易辞去这首辅的位置,皇上方才还赏了二弟官做,明显是对咱们还有恩宠……”

“朝里的事,你不明白。”

徐蟠:“父亲若是不放心他,何不趁这时节,将这隐患除去?”

“蠢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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