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般先例开的不多。
饶是徐阶高拱相争时,亲如学生儿子一样的存在,该被贬斥的,还是被贬斥了。
没人开口说要留一个机会。
李青云说道:“近些天来我查过此人,虽然有些莽撞,但为人正直,是大明朝如今不多见的人矣。”
“况且此事也并非打破先例,文人相争始终是文人的事,他受害于内官之手,我怎忍看到这样的义士就此埋没。”
“杨部堂乃是元老一样的人物,还请为我大明文人的志气留一份种子。”
这话说得杨博惭愧起来:“李少保这话说的老夫甚是羞愧,若不照办,岂不是丧了天地良心。”
“他的条子就由我来打,到时候找个地方的途径给升上去,南方五品以下的升迁不过京师吏部,也自然不过司礼监。”
“到了南京,那事情就不归我管了。”
杨博说了一个妥当的安排,显然心里也早有计较。
在南京做官的,少有不是南人。
借着商会的便利,李青云在那里的影响可不浅。
事情嘱咐完,李青云正欲告辞,杨博拉住了他,问道:“肃卿归乡多日,不知与你可还有书信往来?”
李青云一怔,旋即点头:“确实还有,高阁老有恩于我,虽是归乡,仍是每月书信两封,不曾断绝。”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虽然高拱失势了,李青云也有让他永远失势,按在地方的想法。
但有时候,政治这种东西,说到底是人心的学问。
高拱虽然被徐阶驱赶走,但在隆庆的心中还是那个独一份的老师。
离开不过一年,宫中的各种赏赐不断,如此圣眷,无人能比。
徐阶如今也失势,高拱便有复出的可能。
与高拱保持着热切的关系,是一场不错的政治投机。
但说实在的,李青云是真心不愿意再看到高拱复出。
倒完徐还得倒高,等倒完了高,还得面对一个可能已经发育起来的张居正。
这谁受得了。
这辈子都得陷在阴谋诡计的泥沼里,整天忙活那些阴谋伎俩,反倒是忘了自己做官是为了什么。
大明大部分官员是如此,李青云要避免自己也如此。
杨博满意点头道:“老夫在几道疏,说不定就和肃卿一般回家养病了。”
“大明该是朝气蓬勃的时候,我们这么些老东西占着,太不合时宜了。”
————————
紫禁城中,陈洪直行入午门,过廊道,到了乾清宫门前。
“求见皇上,今儿个皇上在哪个阁里?”
四月底的北京还稍许带着那么点凉意,陈洪一进乾清宫门里,便立马感觉不到了。
“禀公公,在西阁。”
“西阁哪个房间?”陈洪接着问道。
小太监脸色为难:“奴婢不知,今天皇上没给我们准备牌子,带着几个妃子就进去了。”
乾清宫后有东西两阁,是皇帝寝宫所在。
东西两阁被改造过一番,隔出了二十七个房间,摆着二十七张龙床。
皇帝每晚随即在这里面挑一张睡觉。
除了贴身太监,谁都不知道皇帝睡在哪。
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安全。
住在紫禁城中,成千上百武艺高强的宫中侍卫守着,按理来说应该非常安全。
但事实上,看似严密的防护实际上只是个摆设,这些东西放在眼前晃悠,只是想告诉被保护的人他们正在享受保护。
至于是不是真的能保护住,那就要看这些侍卫和九族之间的羁绊够不够深了。
隆庆一开始也不想回紫禁城,西苑多好啊,又大又宽敞,而且还没这么多蝇营狗苟。
而且紫禁城发生的宫变,不仅给嘉靖留了心理阴影,隆庆也是一阵后怕。
好说歹说住进了紫禁城,衣食住行可就千万小心了。
虽说隆庆不像嘉靖那般对宫女如此残暴,但该防着还是得防着。
陈洪到了里头,脱去一层衣服,得了指示,左转右转,隔着远处听到了一阵调笑声。
“奴婢陈洪,拜见万岁爷。”
陈洪尖利的声音传进房里,里面的声响立即消失了。
冯保在御前伺候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陈洪眼色不善地望着他。
吕芳那个老东西留下的贱奴婢,也是一个能威胁他位置的人。
“皇上让你进去。”
里头的隆庆衣着稍稍有些凌乱,披头散发靠在床榻上。
行完礼,陈洪还未来得及说话,隆庆先开口了。
“转眼都两年了,司礼监每年吃了这么多银子,这暖阁怎么还这般寒酸,冬天可瘆人得紧,眼看着要入夏,再热了朕的爱妃,你这掌印太监是怎么当的?”
现在还有些凉意,隆庆的问责还不算严重。
陈洪嘴上应付着:“奴婢一定督促那些奴婢,给万岁爷改好这地方。”
心里已经在想,从哪个局子里腾些银子出来。
不是司礼监没钱,而是人这一多,钱就不够分,谁该吃哪份都分的明明白白。
想来想去,陈洪提议:“不如向太仓库要些银子,万岁爷改造寝宫,也不求奢华,那些人就是再丧良心,也不能不顾万岁爷的体验。”
“你提议,那你去做。”隆庆略带慵懒地回道。
“奴婢遵旨。”
能从文官嘴里要下银子,伺候够隆庆的,剩下的就是他自个儿的。
“找朕什么事,快些说吧。”隆庆有些不耐烦了。
陈洪:“司礼监又收到一道徐阁老的乞休疏。”
隆庆来了精神,想了一下问道:“第几封了?”
“第三封。”
隆庆若有所思,道:“都递折子来了,朕也不能不表示,徐阁老除了那个徐蟠外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你去安排到光禄寺去,以表圣恩。”
乞休疏不是三辞三让,而是某种官场上的潜规则。
大臣到了一定的年纪,按照惯例都要上乞休疏,有时是上一两次,有时是每年都上好几次。
就像高仪,去年就递了五次的辞呈,都没能致仕。
这种行为的意义是在告诉外人,不是老夫要一直占着位置不肯走,而是大明朝离不开我,皇上离不开我。
我请辞了,皇上不准,这才留下来接着干。
而每次上辞呈,皇帝如果不准,那每次都要赏些东西。
除了官位之外,还要赏些禄米和金银,这些钱还不能从国库里出,得是隆庆自掏腰包。
说到底,还是要从司礼监里出。
隆庆望着陈洪说道:“朕前阵子听说,你们和徐阁老手下的人闹起来了?”
“万岁爷明鉴,底下人小打小闹,不是什么大事。”
“终究是闹的不愉快了,你们心里可委屈。”
隆庆这么一说,陈洪这就必须得表态一下。
只见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眼泪忽地全窜了出来:“万岁爷心疼奴婢们,奴婢就算是用天大的委屈,也算不得什么了。”
这作态,饶是隆庆只是顺手一问,都不由得对徐阶的恶感更上了一层。
————————
京城徐府,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上一次李青云来这还是为了松江棉布与杭州棉布生意之间的矛盾,特定登门消解误会。
李青云身穿便服,入了徐府,一顿饭食之后,只说了些简单的话。
徐家的规矩,还是不喜欢在饭桌上聊事情。
到了书房,徐蟠给李青云上了一杯茶后,徐阶也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今天邀玄卿前来,不为国事,只谈家事,可好?”
这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好的。
李青云品着茶,心情是有些闲适。
如今再到徐府,已经不需要多动脑筋,仔细琢磨徐阶的每一句话。
如今他有了更大的底气与徐阶相处。
徐阶瞧着这份气度,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如今的场景,着实很难让他不想到严嵩在失势前邀请自己到他府上的模样。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风水轮流转,如何能不让人唏嘘。
不一样的是,徐阶做不出来让自家儿女跪在李青云面前哭,让李青云日后留他们一口饭这种事。
他心里觉得自己与严嵩到底是不同的,虽然失势之后会有一些小波澜,但不至于会遭遇严嵩那样的祸患。
此次邀请李青云,徐阶的目的就是施恩于李青云。
李青云说道:“徐阁老不聊国事,居然只请来了在下,当真是惭愧,还以为能在这地方碰到太岳兄。”
不请张居正,只请我,你徐阶是什么意思,是不放心我?
徐阶不露声色,回道:“你与叔大往后见面的日子可多着,这次只是老夫私人想与你见面,这顿饭,也是普普通通一顿饭,玄卿勿虑。”
徐蟠在一旁听得糊涂,明明话题正常,怎么自家父亲的回答像是在解释什么一样。
李青云没接话,算是试探出来,今天他是强势的那一方。
“老夫若是退了,就打算回家教书种田,颐养天年了。”徐阶谈起自己的退休规划。
你家这么多田,你种的过来吗?
李青云眉头一挑,说道:“种田好啊,天下的生计都从田里出来的,若是天下人,人人都有田中,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端。”
“此言差矣,”徐阶摇头笑道:“天下除了人祸外,还有天灾,来了天灾,个人如何能抵挡,还是得依靠朝廷,依靠你我来调节。”
李青云:“徐阁老不是说不谈国事吗?”
徐阶一愣,笑道:“老夫一时忘了,做了太多年官,这习惯就改不了了。”
他话头一转:“不过有些东西,不改却是不行,在老夫年轻的时候,还从未想过,要将几十万亩的农田全部改成桑田,还能给朝廷带来这么大的利润,玄卿居功至伟啊。”
徐阶明显是有意将话题往田亩上面带。
徐蟠那边收到自家父亲的讯号,起身说道:“说起田地,我便想起一件往事,咱们家的棉布生意之前还和杭州那边起过争端,虽然后面查清楚了,是一个家奴私自为之,但难免在两家心里留了根刺。”
“之前一直没机会,今天定要与玄卿兄消解一番恩怨。”
徐蟠拍手,几个侍女端着盘子进来,盘子上装着几张像是账册文书一类的东西。
“些许薄礼,还望玄卿兄不要因为一个家奴而坏了两家的关系。”
李青云扫了一眼,便没再瞧,安稳地坐在椅子上,转头对徐阶说道:“徐阁老这是折煞我。”
“先不说这些小事,谁还记挂在心。”
“再者说,这份礼,无论厚重,我都不敢收,收了,我那好友海瑞怕不是要立马与我割袍断义,使不得,使不得。”
徐蟠愣在原地,对李青云这番拒绝事先没有预料到。
徐阶轻咳一声,让下人出去,对李青云说道:“老夫倒是忘了这一茬,与大名鼎鼎的海刚峰做朋友,是得忌讳这些事。”
李青云也明白说道:“徐阁老知我便好,我瞧时间也差不多,若无别事,该回府去了,难得休沐,家中孩子还盼着我团聚。”
“自是明白,去吧去吧。”
李青云告辞。
待人走后,徐蟠心里憋着一股火,对徐阶说道:“父亲,此人好生无礼,您贵为长者,还是他的上司,他如此轻慢于我徐家,着实可恨。”
徐阶望着自家的儿子,叹了口气说道:“老夫便是担心后辈都和你这样,狂妄自大,这才不得不请他前来。”
“你要记住,无论之前多风光,等失了势,若是不将这风光忘掉,就只会摔的更惨。”
“人家对徐家无所求,而我们有所求于人家,无欲则刚,他方才的姿态,已是足够尊重老夫了。”
“以前我都教了你们什么,在其位,谋其职。”
“反过来也是一样,什么时候都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知道要做什么。”
“为父倒是不怕落得严嵩的下场,你又想做严世蕃吗?”
徐蟠仍是不死心,道:“我就不明白,父亲德高望重,为何就轻易辞去这首辅的位置,皇上方才还赏了二弟官做,明显是对咱们还有恩宠……”
“朝里的事,你不明白。”
徐蟠:“父亲若是不放心他,何不趁这时节,将这隐患除去?”
“蠢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