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院里出来, 池重海先是目光阴沉冷厉的逐一扫过在场的喜娘丫鬟,借以施压警告。
但今日这样的场合,他已然是足够理亏与丢人,若不想再继续丢更大的人, 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便仅限于此了。
前面的池芳自觉颜面尽损, 没脸见人, 柳氏护着她, 母女俩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 赶紧回了芳华馆。
一路上池芳都怕被更多人看到自己的丑态, 忍着不敢大声哭, 回房就抱着柳氏哭倒在她怀里。
“好了,没事的,别怕。”柳氏自己也是六神无主,却不得不清醒安抚女儿。
池重海晚了一步进来,看见池芳在哭便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没等柳氏开口责问他,他便指着池芳劈头盖脸的破口大骂:“你还有脸哭?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为父苦心栽培你的这些年,这番辛苦算是全白费了。”
他语气态度实在是恶劣, 池芳此时已如惊弓之鸟,当场被他喝住。
今天这事儿分明是池重海指使她的,没能关住池芮, 反而叫她跑出来当众闹事这也是池重海的疏忽,现在分明损失最严重的是她, 池重海却将一切过错归咎于她……
池芳心中前所未有的委屈与愤怒,可她现在的处境越是不堪,就越是不敢与池重海顶撞了, 反而得扒着他求出路:“父亲,出了这样的事,陵王府方面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的,您再给女儿想想办法啊。”
他们所有人都始终没把池芮当回事。
她无权无势,就算被欺负了,被践踏了,也不可能有本事翻出什么风浪来。
而且大家一家人,就算她嫁了人,也改变不了她是池家女儿的事实,一家子的名声绑在一起,真要把事情闹大闹难看了,她自己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现在,所有一切的关键都在陵王府方面。
尤其那个小陵王谢景昭——
他行事本就已经嚣张跋扈的很,今天他们算计他的诡计败露,只怕他绝对不肯善罢甘休,即便今天这日子无暇发作,事后也一定会找上他们秋后算账的。
池重海刚要说话,外面便听见有人敲门。
是李妈妈。
夫人,您现在得空吗?宴席那边有个事儿奴婢想与您商量。”为了谢景昭和池芮能顺利完婚,谢景晗也是有分寸的,压着脾气没准备在今日大闹,所以整件事都被她封锁在池芮那院门之内了,是以在前院忙活的李妈妈完全不知任何风声,“奴婢方才大概清点核实了一下已经道贺的宾客,以及提前送了贺礼,说事务繁忙待晚些时候才到的……来的人数比预期要多些,保险起见怕是得额外再备上四到五桌的菜料,宁肯多备些,也不能叫到时候席上短缺吧?”
柳氏此时满心怒火,别说还要为了池芮的婚事出力了,就单是提起那个丫头她就心烦火大。
刚要将李妈妈直接骂走,却是池重海先行开口:“就照你说的办,有备无患,前头宴上你盯紧了,一定要办的体体面面,绝不可以在这样的日子里再出差错。”
李妈妈似是没想到他也在池芳这,愣得片刻才回神应诺:“是,奴婢省得了。”
也不坚持非要进门,转身匆匆离去。
柳氏却是一脸不忿,瞥着嘴抱怨:“照我说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还不如直接退婚,这婚事直接取消算了。这哪里是结亲?就算我们费银子费力气给她风光大嫁了,她也断不会念咱们的好的,终究还是要成仇的。索性到此为止,还省了那些银子和嫁妆,我心里还没那么憋屈。”
一来是她真觉得出钱出力替池芮办婚事得不偿失,二来——
池芳的处境越是不好,她就越是心疼银子,想要给池芳多留些,这便更不舍得再给池芮了。
“你个蠢货,何时能长点脑子?”她这不开腔还好,开口就被池重海骂了,“就因为今天出了这等岔子,陵王府的这门婚事才不能马虎,别说现在是那边执意想娶,就算他们想打退堂鼓了,你也得去认错,跪着求也得求着小陵王将那丫头娶过去。”
柳氏被骂,眼圈一红就下意识想哭。
可她母女俩都不明所以,又是面面相觑。
柳氏嘀咕:“反正也是结仇……”
事已至此,池重海这辈子算是彻底后悔,后悔他当初居然只看美貌与才情,坚持娶了柳氏这么个娇滴滴又担不得
事儿的女人回来。
家中无事发生时,自然一切都好,但凡出点事——
她除了犯蠢和拖后腿之外,当真一点用处也没有。
本来话不投机,他已然心神俱疲,一个字都懒得跟这蠢妇多说了,可又怕不解释清楚,她不知深浅再帮了倒忙,便是耳提面命:“你还想给你女儿留着最后一层遮羞布,就多费些心思,顺顺利利的打发了那丫头出门。那文鸢郡主方才为何不曾大闹?你当她是怕了你还是给我的脸?她那不过只是为了顾全他们自家的颜面罢了。那个丫头顺利嫁过去,不管私底下她对我们还有没有情分,但是两家成一家,这都是铁打的事实。那谢景昭就是私底下再折腾咱们,至少明面上他为了他自己的面子也一定会将那丫头院里方才的事压下,不叫外传的。你去闹退婚试试……如果他做不成你女婿了,还会给你留脸?今天他就能找上门来,将你女儿的丑事闹到人尽皆知。而且,他与那个丫头是圣旨赐婚,你去换了他的人……将他稳住了,他不追究则以,他真要追究,这事儿往大了说保不齐还能给我栽个欺君之罪,到时候别说面子里子了,就是这一家子的性命能否保的住都难说。”
圣旨赐婚这一茬儿,他其实也是一大早被池芮顶撞,气昏了头,竟是给忽视了。
现在回头想想,也是当真后怕到悔不当初。
现在也只庆幸——
谢景昭那里不管出于何等原因,他似乎就是一门心思的非要娶池芮不可。
结了亲,陵王府的声望名声就要受他们池府牵制了,如果谢景昭不想沦为笑柄,那就应该至少是不会将池芮院里那事儿翻出来闹到外头去。
至于背地里他会不会折腾他们一家子……
池重海已然是顾不得了。
柳氏两母女虽然都是任性不知轻重的,但一桩“欺君之罪”意味着什么她们却是都懂。
当场被齐齐吓住,蓦然白了脸。
借着与陵王府结亲的面子,今日他府上道贺的客人众多,池重海虽是顶着一脑门官司,却也强令自己打起了精神:“旁的事都容后再议,你也赶紧收拾下,去前头招呼客人
。”
柳氏母女互相扶持依偎在一起。
这会儿就连池芳都不敢哭委屈了。
柳氏木然点点头。
池重海举步往外走,走到门门口刚要开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又沉吟着回首:“不过有件事你还是说对了,纵然今天这婚事办了,咱们与那丫头也是彻底生分了,没什么情分可念的了。那批嫁妆……你酌情处理一下,圆个面子即可。”
横竖就是个肉包子打狗的事,真没必要。
既然池芮那里是完全指望不上了,索性就将银钱留下,银子是好东西,拿到哪儿都能起大作用。
他自屋里出来,他那小厮已经在院子里等候多时。
池重海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如何?”
小厮也是后怕的直冒冷汗:“小的去关押三姑娘那屋子看过,当时因为药下的重,并且人也绑结实了,伯爷您说让越少的人知道此事越好,那院里小的就没安排人看守,房门被撬,绳子割断了。而畅新阁那边,院里倒是留了俩人看守,他们被人打晕了,说是那小郡主干的。”
池重海脚步忽的顿住:“怎么会?”
小厮忖道:“他们说人刚挪过去没一会儿就醒了,制住他们逼问了三姑娘下落……会不会是伯爷您房里那药存放的时间久了,导致药效流失?”
池芮房里的饭菜茶水的确都被人用过了,按理说她们既然中招,就绝不该那么快醒的。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么一种解释了。
小厮见他不曾发怒,就又继续说道:“郡主后来不是又召集了人手进府么,小的特意四下里查探了一番,伯爷,只怕陵王府今日便是有备而来,除了郡主带去三姑娘院里那些,咱们府邸周遭的巷子里外都还守着有王府的不少人手,想来……是我们大意了。”
人家有备而来,摆好了阵仗就等着他们出幺蛾子,他们却浑然不知,还沾沾自喜的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玩手段。
想来——
也是怪可笑滑稽的!
池重海心中暗恼不已,但事情不该发生也已经发生。
而诚然,迄今为止他也只当是谢景昭狡诈,防他甚严,倒是没想率先识破他计谋并且毁掉
他全盘计划的人会是池芮。
池芮这边,他们一家三口刚一离开,池芮也便有些泄气。
由于她对池重海夫妻压根没存什么指望,所以他们算计她再是偏心绝情,她都能坦然面对,其实受不了多少打击。
只是……
这一次两次的,回回在婚事上起风波,连累到王府,她就是再厚的脸皮也还是觉得丢脸。
就比如你身处泥潭,知道旁人都靠不住,于是自己拼尽全力想要努力爬上去,为此,甚至用心略显隐晦的抓脏了一个无辜路人的衣袍。本来已经带着诸多的不安与内疚了,好在那个人不曾责怪你,甚至还愿意拉你一把,可偏在此时,你的这些所谓亲人却还拼命试图再将你踩回那摊烂泥里,并且变本加厉在那个帮你的人身上再抓了几道泥印子……
纵然他依旧不曾责怪你,你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一个人努力生活的艰辛,不可怕的,毕竟她也从没指望过一早就抛弃了她的那双父母,可是在你不遗余力努力生活的时候,却不断有人拖后腿,往你身上泼脏水时,在你以为自己可以变得越来越来时,他们却总有办法叫你觉得自惭形秽时,是个人都会感到委屈和崩溃吧。
此时的池芮甚至有些好笑的在想——
到了这会儿谢景昭都还肯要她,这真的是个奇迹。
她有点想哭,却不是被池重海他们气得,而纯粹是为了自己得来这桩婚事的气运而生出的感动。
但是她也忍着,没有哭。
因为不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落泪。
谢景晗约莫也能猜到她此刻心情必定不会太好,池重海几人一走,小姑娘便拉了拉她的手,尽量真诚又温柔的挤出个笑容来:“没事的,今日过后,一切都会好的,我哥会给你出气的。”
她父亲过世的早,可是从小到大却是在母亲无尽的宠爱与呵护中长大的,哥哥的脾气虽然不大好,但也由着她捉弄使坏,从来不会真的计较……
纵然她也知道,人世百态,并不是人人都有她这般运气得到这么好的家人的,毕竟就单是她王府里的下人她知道的就有好些是自幼被爹娘卖掉为奴的,可
那大多数人也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与原因,家里实在养不起。
而高门大户里的庶出儿女们,也有被嫡母苛待,过的不甚好的,那是因为嫡庶有别与血脉原因,多少都是有情可原的。
却唯独遇到了池芮之后,谢景晗才知道原来亲生骨肉也有这样的。
他们因为自己的私心,不疼爱也便罢了,却又可以在池芮没做错任何事的情况之下屡次算计践踏,不计后果……
这样的残酷程度,甚至不逊于皇室之家的同室操戈。
池芮其实是有些受不住旁人对她的这般善意的,她强压着眼泪也挤出个歉疚的笑容来:“又给府上添麻烦了,这次还连累到了郡主……”
“你道什么歉啊,又不怪你。”谢景晗笑笑,拉着她的手进屋,“别管他们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别被那些不相干的人坏了心情,你坐着,我喊他们进来替你梳妆。”
谢景晗转身跑出去。
池芮目光追随,看着她的背影,终究还是忍不住模糊了双眼,但是不想被人看见,又赶紧拿袖子擦了,之后看着镜中的自己,又忍不住自嘲的笑了。
因为她突然发现,好像是自从遇到了陵王府这一家人之后,她似乎有些变得日渐矫情起来了。
这边谢景晗出了院子,表情已经不再和煦,顷刻间就变成了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骄纵小郡主模样。
一群喜娘丫鬟因为见识了了不得的阴私事,这会儿全都忐忑不已,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眸站着,大气不敢出。
谢景晗走下台阶,解下腰间荷包直接塞进一个喜娘怀里:“这包金瓜子你们分了,之后管好自己的嘴巴,之后若是有一句我不想听到的话传出去,我割了你们的舌头。”
别说还给封口费,就哪怕她空手套白狼,这一套恐吓也是吓人。
一众人等忙不迭跪下磕头:“是。奴婢们谢郡主赏赐。”
谢景晗于是摆摆手:“进去吧,好生伺候。”
众人又忙不迭爬起来,一拥而入进了院子里。
谢景晗却站在那院外没有进去,转着眼珠似是在琢磨什么的样子。
旁边的侍卫问她:“郡主,这边的事情是否
需要派人回去先知会小王爷一声?”
谢景晗转头看了眼院内屋子里的池芮,又想了下才摇头:“算了,今儿个先别告诉他了,就我哥那脾气,总不好叫他接亲的时候当众闹起来。”
横竖谢景昭是没将这个长宁伯府看在眼里,闹了也就闹了,他是没什么忌讳的,可是池芮与他不同,她毕竟是池家的女儿,若大婚的仪典上再闹出幺蛾子来,她又该有压力了。
还是顺顺利利先把这婚事给成了吧。
王府的护卫亲自把守,池重海夫妻连只手都伸不进来,后续倒是没再出什么乱子。
池芮这边收拾装扮好,送嫁的两个姐妹便带着亲戚朋友家的一群姑娘过来凑热闹,看新娘子了。
因为池芳那事儿耽误了时间,所以大家闹了没一会儿黄昏已近。
单是池芮身上这身行头就价值不菲,一群姑娘围着她说笑,个个眼中都不无艳羡之意,就连一向端着的池菲也免不了流露出明显的向往之意。
即便就单冲着小王爷谢景昭的脾气和王府的门第,池芮这样攀了高枝嫁过去,以后的日子也未必就能过顺了,可话又说回来,就算她们这些人最终嫁了门当户对的,或者甚至是下嫁,谁又能保证就能一辈子顺心遂意?
与女子而言,嫁人一途,永远都是一场赌,不是真的过了门,过起了日子,谁又知道谁是嫁予了真正的良人,而谁又是所托非人?
既然里子要碰运气,不一定会有,那么——
池芮这,至少面子足了,风光无限。
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围着池芮说了好些吉祥话,笑闹了一阵,天色又见暗了些,喜娘刚要去掌灯,便听得前院惊天的炮竹声响起。
那声音起的突然,池芮惊了一跳。
恍惚之余才仿若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要嫁人了……
她与谢景昭从见第一面到今日,满打满算的话还不足两个月,虽然也算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了,却也难免觉得这婚事来的太过仓促与紧凑了些。
没来由的,池芮突然就后知后觉的莫名有些紧张了。
门外的鞭炮声响的此起彼伏,轰轰烈烈,动静震的这后宅的地面仿佛都跟着在发颤,
之后便是逐渐清晰的锣鼓声,一簇又一簇的焰火往天空中飞蹿,炸开,映出一片五彩斑斓的夜色。
“还有礼花啊?王府真是好大的手笔。”姑娘们兴奋的跑到院子里看热闹。
池芮不好往外跑,也转头看过去。
那光亮是在大门口的方向,焰火没有大面积的燃放,每每都是两簇齐发,一同冲上天际,炸开,火星散落之后,紧跟着又是两簇……
听这动静,前面大门口应该是有人堵门很是闹了一阵了,池芮盯着那焰火却是突如其来的想——
如果这焰火一直不歇,那稍后就算无人牵引,她自己都能顶着盖头听着声儿寻过去了嘛!
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对,哪怕单单只是个想法也显得自己太不矜持了。
胡思乱想间,外面便有了动静。
由于池重海这一脉没有男丁,本来另外两房是主动请缨,想要谋了这个差事,叫自家儿子过来给池芮送嫁的,可池重海不想把这个差事给外人,毕竟池芮是高嫁,而且又是他的嫡女,若是叫了另外两房的男丁过来送嫁,便多少有点是他默许旁支染指他这爵位的意思了……
所以,他拒了那两房好意,说自己会亲自送女儿出门子。
依着陵王府的门第,就算他这个做长辈的亲自送,那边也受得起。
只是么——
今天出了一场乱子之后,池重海这会儿就有点被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了,心里膈应的慌。
池芮才不管他。
她的盖头是池重海亲自给盖的,盖头落下之前,父女两人的目光交汇——
池重海是一脸深沉,池芮则是面上笑得张扬明媚,可是池重海与她四目相对,细看却鲜明的瞧见她眼底满是嘲讽的寒凉之意。
他于是心里就也跟着凉了,但偏又不好言表,咬牙将女儿领去了前厅。
彼时那边谢景昭带着一群陪同迎亲的兄弟哥们儿已经等着了,池重海亲自将池芮的手递到他手里。
池芮在盖头底下微微垂眸,手指触到谢景昭掌心的前一刻却是莫名的紧张,动作便是一滞。
池重海将她交代出去的潦草,已经撒手,并未察觉异样,可是她的手虚搭在他掌心里,谢景
昭又如何注意不到?
他原是应该主动将她指尖攥住,收进掌中的,但那一瞬间意识到这胆子贼大的丫头居然忐忑紧张了……
有意逗弄她,他便只将手掌摊开,好整以暇的等着。
池芮的指尖其实有些微微发抖。
她在盖头底下努力睁大了眼睛试图辨认,想要确认好这的确是小王爷的手,可又暗恼以前没自己观察打量过……
她整个人都已经被此起彼伏的起哄声淹没了,心里又急又焦,却就是有那么一点点无法言说的忐忑与担忧,无计可施之下便仓促的试探叫了一声:“小王爷?”
谢景昭:……
合着她这还是怕嫁错了人?
她这声音也不敢太高,周围都是起哄道贺的声音,旁人听不见,谢景昭却听见了。
他强忍着笑意,淡淡的应了声:“嗯?”
池芮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指尖踏实落下,交付他掌中。
但是谢景昭却很果决,不等她收拾好杂乱的心绪,顺势已经收拢五指,将她指尖捏住,稍稍用力攥了攥。
作者有话要说:一波三折,我芮芮子总算嫁了,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