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里,侍女搔首弄姿,妩媚婀娜。一枝黑灰腊梅斜插入画,星星点点的飞雪朦胧纷落。无生瞪着竖在眼前的纸张,看着那栩栩如生的女人容貌,不禁口中啧啧,连连称奇,正
自慨叹之时又见那女人容貌一闪变了模样,于是眉头紧蹙的道:“诶呀呀,你这白纸真是要
成精啦?”
无生说完,煞有介事的举目四望,高声道:“喂,这里还有喘气的没有,都快来看呐,
世间奇谭,一张白纸竟然自己画画,它这是成精了!成精了!”
四方空荡,毫无回应。
无生讪讪一笑,重又回头继续盯望纸张,看了半晌,举起玄铁棒一抵纸张,就觉那纸张刚硬笔挺,隐有一股难言的力量徐徐传来。
无生大惊,正自费解之时突见纸张抵着棒头疾转而起,渐渐起了风势。
无生看的惊奇,一时兴起,挥落叶刀便砍纸张,不料,刀尖一碰纸张便立即溅出团团火花,恍若静夜绽放的烟火,绚烂怡人。
无生大喜,高声欢呼道:“哈哈,你这纸张太神奇,太神奇了!”说着,手上用力,抵着纸张蹿起老高。偶尔挥刀碰触纸张,但见花火四溅,甚是奇妙,又自免不了一番吆喝喧嚣,极尽渲染、夸张之事,玩的不亦乐乎。
破败的司护府前,满心寻找妄图的郁卿茱满心愁郁,眼见着魔怪被斩杀的越来越少,可那人却仍无半点踪迹,抬头再看,空中击鼓放歌的郁苍狸全神以待,浑然忘我,不由得哀叹一声,踏着魔怪的死尸,漫无目的的向着月影集市走来。
无生举着纸张奔跑在月影集市的废墟之中像个顽皮的孩子,玩的不亦乐乎,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忘我而乐的嬉戏,这一霎,他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忘却了生命中的所有人事,全然不顾一切的置身于那快乐的嬉戏之中,仿若从未长大,也或似从不想长大。
玩兴正酣,纸张突然飞离铁棒,隐隐呼啸的飞着远去。
无生一见大惊,失声叫道:“喂,怎么跑了?快回来?”说着,刚想纵身去追就见纸张飞在空中接连折了两个跟头猛然飞回。
无生一见大喜,慢慢举起玄铁棒,欢声道:“乖乖,听话,来。快回来,咱们继续玩耍?”
纸张倏然飞至眼前,无生一见,紧忙挥使玄铁棒抵挡,熟料,那纸张来势迅猛,直迫得他接连向后退出十数步,一颗原本欢愉的心也立时变得慌张起来。
就在这时,郁卿茱失魂落魄的到了市集入口,猛一见那纸不由得掩嘴惊呼,她突然想起了天音语婆婆预言里的那张白纸,紧忙抬手惊呼,道:“小心,白纸凶险!”说着,急忙抛出木剑,纵身飞来。
电光火石的瞬间,就见纸张突然撤力,斜着飞去数尺,无生心中一喜,刚想回头查看就纸张猝然飞来,气势汹汹。
无生大骇,慌忙挺起刀棒折挡,但只听两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那一对儿天下驰名的宝兵器竟然被那一张白纸生生斩断,不仅如此,纸张去势不减,径直割裂无生的咽喉,斩落了他的首级,直至人头滚落到集市中的那条小河中时,他的眼睛都依然睁得大大,不敢相信这纸张的威力竟会如此强大,轻轻松松的便要了自己的性命。
木剑飞至,立时磕飞纸张,但见它急速飞转着掠在空中。
郁卿茱目睹无生惨死,失声惊呼,待至眼前蹙眉一看,就见那失了首级的身子仍自直立不倒,心中登时痛如刀割,张手取回木剑,两步跨在桥头河畔,长身向下一望,就见血染的河水之中竟有数百只背生双翼、色彩斑斓的小鱼簇簇拥拥的围着无生的头颅,眼见着将他淹没吞噬,渐渐消失不见。
郁卿茱一见胸中立时气怒已极,木剑连挥,刚欲跳河斗鱼,就见水花一涌,群鱼猝然消失,唯有那片片血晕渐渐荡去,慢慢复于平静。
郁卿茱仰天悲鸣,这是她被囿千年,初获自由而最不想见到的场面,虽然她与无生不认不识,可在这堰雪城地面上,劫后余生还能活到现在的一定不会是魔怪一族。
既非魔怪,那他就一定是个好人了。可是好人横死眼前,她又怎能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郁卿茱双眼落泪,素脸绯红,显是气恼已极,她心怀愧疚的看了看无生的身躯,心中暗道:惨死的亡魂且先慢走,待我焚了这倒霉的纸张再与你送行西去。
想罢,木剑一指,纵身直刺悬于空中的纸张。
纸张似有灵力,一见木剑刺来,气劲沉混,来势不善,轻轻一荡,率先避开,悠悠然的飘远而去。
郁卿茱一见愈加气怒,暗里催力,使出沉郁心中千年的劲力,猝然飞在纸张上空,挥木剑狠狠斩落。
纸张再不逃避,稳稳的迎着剑势,倏然一软,急坠而下,瞬间卸去了木剑的怒斩之力。
郁卿茱心中不甘,猛然运起自己琢磨修习而出的剑士之气,但见木剑落势不减,猛然现出一团浅绿之气,盈满剑身。
少时,力道充盈,威势暴增,直压得纸张割裂寒风,呼呼作响,径直压碎青石,没入泥土大地之中,击起大股烟尘,消失不见。
郁卿茱怒气不消,猛然收剑,死死盯着土下,暗暗思忖:这白纸究竟是何来头?竟有如此道行?恨只恨,当初相晤天音语婆婆时只顾一心问询自己的前程与过往,全然没有理会她所说的白纸之事,现在想来,真是罪过!罪过!
纸张入土,良久无声,郁卿茱心绪渐渐平稳,疑惑再生。
她倒提木剑矮身蹲在那木剑斩破的裂隙之前,仔细向下望去,便在那眨眼的一霎,纸张猝然然破土而出,差些割裂她的前额,骇得她猛然甩头,木剑一挡,纵身倒翻出去。
木剑再次磕飞纸张,急速旋转着掠在空中,只听一阵阴森森的冷笑过后,倏然一落,浮在了郁卿茱的眼前。
郁卿茱紧握木剑,眉头一蹙,突然若有所悟,怒声道:“恶贼,竟然是你?”
纸张突然急抖,上下起落,颇显得意的诡笑道:“我的小娘子,你现在才知道是我,是不是有些太迟了?”
郁卿茱闻言怒不可遏,破声道:“闭嘴,你这千刀万剐的恶贼,哪个是你的娘子?亏我痴傻呆懵,全心待你,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害我、辱我,如今事已至此,竟还有脸唤我娘子?”
纸张里的妄图闻言纵声狂笑,道:“卿茱娘子,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又听他人蛊惑,信了恶意的谗言,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郁卿茱听完怒斥一声道:“恶贼,少来东拉西扯,今日,你若还有点人性便立即站在我的面前来,将我们这些年的新仇旧恨一一解决清楚?”
妄图听罢纵声狂笑,恶狠狠的道:“可怜恶妇,多年困囿,你仍是死性不改,当年一点小事你便揪着一个孽种不放,对我百般纠缠,今日叫你侥幸逃脱,既然重获自由,你该学得珍惜才是,何故还要故伎重演,难道你还想再被困千年吗?”
郁卿茱听完气炸顶梁,暴跳如雷的道:“住嘴,你这畜生!你这没良心的恶贼,我与你拼了!”
纸张妄图纵声诡笑,道:“恶妇,省省吧,就你那点道行,还不值得我动动手指。”说着,他突然一顿,继而又语声低沉的道:“姑念你我一场情分,还替我留了个逆子在这人世之上,你走吧,我可以承诺,饶你一次不死。”
郁卿茱怒极失笑,冷声道:“恶贼,恬不知耻,哪个要你饶命?你也不睁开狗眼好好看看,我这天道苍苍、正义昂然之下,你和你的魔崽儿们还有活路吗?真是不自量力,贻笑大方。”
郁卿茱说着挺剑直刺,口中怒道:“恶贼,今日今时你我已无需废话,快快纳命来!”
纸张内的妄图再次纵声狂笑,那笑声里不知是多一些悲苦还是多一些跋扈,亦或是本性使然。总之在那笑声之后,纸张极速飞转,发出了一连串的‘窸窣’之音,肃杀之气陡然爆盛,凶猛无比的迎面而来,须臾震碎木剑,迫的郁卿茱狼狈不堪的跌落与河水之畔,踉跄难起。
懊恼之中,郁卿茱潸然泪下,继而又百般不甘的瞪着纸张,生生将那泪水逼了回去。
她恶狠狠的咬着牙床,无比绝望的恨着自己,恨着眼前这个混账绝情的恶贼,想想眼前一切恶果尽是自己少不更事时所埋下的祸根,皆怪不得旁人,是以绝望冷笑,再次倔强撑起身子,可挣扎半晌终是因那浑身乏力,重又趴了下去,那一霎,她顿觉自己简直生不如死。
郁卿茱爱恋宏图至真至纯,舍死忘生,恰如她明知自己被这恶人诡计陷害,被囚千年不得自由,可当他甫一出现,便是三句两句体己温言出口便又全然忘了心中的记恨,欣然接受了他的一切好与坏,善与恶。
郁卿茱不断的用双手捶打着土地,泪水再次潸然而出,她恨自己的不争气与痴情,恶人如此不堪,自己在云木山谷赶来的路上还曾替他踌躇、开脱。总想着,不管他是人是魔,总都是自己初时不顾一切、甘心情愿的选择,说道底他都还是自己孩子的父亲。
一路念想着的也都是假若他能幡然醒悟、迷途知返,自己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护他周全,纵使面对全天下人的责难与惩罚亦在所不惜。
她盼着的,不管怎样都要凑得一家三口的团聚,即便是一日的其乐融融也好。毕竟,那样的时光她都不知憧憬了多少回,甚至有时都会恍惚的以为自己早已置身在了那样的美好时光中,流连忘返,沉醉不识归路了。
世间事约略都是如此,越美好的向往越容易使人失望,尤其是像郁卿茱这般耗尽心血企盼千年的虚无一梦,注定幻灭,难以捕捉。
妄图终于跳出了纸张,依旧幻做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舞勺少年,书生模样,满脸鄙弃的冷笑着踱到绝望心碎的郁卿茱面前,踌躇片刻,矮身蹲下,用折扇抵着她的额头,慢慢抬起,道:“千年祸害,再现人间,你难道不觉得累吗?”
郁卿茱恶狠狠的瞪着眼前这个令她恨碎牙床的恶魔,突然一口口水啐在妄图的脸上,双唇嚅喏,终是再难骂出什么值得舒心的恶言。
妄图诡笑,伸手抹去口水,放在鼻下嗅了嗅,道:“你这脾气还像当年一样,死性难改。而我呢,恰恰还就只喜欢你这一点。”
说着,他撤回折扇,轻叹一声,道:“只可惜呀,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柔嫩得能掐出水的娇俏小佳人了,啧啧,你看看这脸,怎么还能再勾起我对你的欲望?你可有照过镜子,看看自己这副丑陋可怜的德行?活着便是多余,是让世间人人唾弃的多余?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种极大的悲哀吗?”
妄图说完伸手抓起郁卿茱的发髻,将她生生拎了起来,另一只手中的折扇一抵她的咽喉,恶狠狠的道:“恶妇,别觉不甘,此生能与我同床云雨那是你祖辈积来的福分,你该感到荣耀,更要学会感恩,感恩我妄图魔尊对你的垂赐怜悯。”
妄图说完,纵声狂笑,嚣张而又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