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这事,姜福宽就来了气。心里积压已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机会发泄。在金德旺面前,他索性说个干干净净。他说自己原来线上的那些副书记、副镇长,全都顶不过秦家振。坐上了第一把交椅的秦家振,已经根本听不见别人的意见了。
“他这个样子,早晚要出事的。”姜福宽说。
“不少群众向上面写信,反映他的问题。”姜福宽说。
“他别自以为得志。”姜福宽说,“据我所知,县里有些领导对他也是有不少看法的,一旦决定查他,他就逃不掉!”
在姜福宽那里,金德旺听到的只是牢骚和无奈。是的,除此他还能得到什么呢?俗话说:背时的凤凰不如鸡。何况,人家秦家振也是一只凤凰呢?一只正走着鸿运的凤凰。
那一个月里,金德旺差不多天天往镇政府跑,腿脚都跑酸了,嘴唇上起了泡。可是,根本不起作用。于仁发就只有一句话:“这个忙我要能帮,肯定帮的。实在是我帮不上啊!要是安全上出了事,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你呢,也别为难我。你还是按照要求,好好地整改。”
按照要求整改?金德旺听得肺都要气炸了。这么多年来,整个黑槐峪,不,全县,不,甚至是全市,有哪个小煤窑是合乎生产要求的?如果按照国家规定的要求,他赚什么钱?可以说,没有一家是合格的。因为,那根本就不可能。
他们在有意卡他的脖子。
所以,到了年底,他突然就决定搬家,来城里过年。
他不想再在黑槐峪过年了。
事实上,关于搬家的考虑由来已久,一直盘桓在心里。本来是计划年后开春再搬的。过年前搬家太扎眼。他不想惊动太多的人。他想要悄悄地。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全家就真的悄悄地搬进来了。
老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带。
窑上只留着金建军。
虽然进了城,然而金德旺也还是放心不下小煤窑的生产。他差不多每天给金建军一个电话。
他只是在这里过年,等过了年,他还要回去的,金德旺想。
65
黑槐峪的大雪一场接着一场。
金建军还留在窑上。
本来,金德旺是让金建军进城的,但是金建军坚持自己留在窑上。自己是家里的老大,他必须这样做,再说,他也觉得父亲进城要好一些。也许,能缓和一下于仁发的情绪。
当然,于仁发是太可恨了!
那一阵子,工办的小江天天往窑上打电话,询问整改情况。金德旺有天生气了,劈手夺过话筒说:“整什么整?老子就不整!你告诉老于,他妈的他爱咋咋!”
小江自然是把这话传给了于仁发。
于仁发一天就带着联防队的几个人来要贴封条。
金德旺和老于就纠缠上了,甚至动起了手脚,扭打。
金德旺疯了,跺着脚,高声叫骂:“我操你于仁发的祖宗八辈子,你想要整死老子,老子也不活了。”他想冲上去打于仁发,可是边上的人死死地架着他。金建军也抱住了父亲。于仁发却定定地立着,白着脸,冷笑着,说:“你不活,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你要死,现在就死去。”
“你要不改,姓金的,我们走着瞧,看看你厉害,还是我厉害。”于副镇长说。
“我整不死你,我能整死你的窑。”于副镇长说。
“我让你歇!”于副镇长说,“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有钱,眼里就可以没人?我伸出的一根指头,也比你的腰粗。”
“在黑槐峪,你姓金的想翻出我的手掌心,没门!”于副镇长说。
金德旺身上气得像筛糠一样地抖,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的,都站立不住了。等那些人一走,金德旺就吐了一口血。
血那样的鲜,把金建军吓了一跳。
当天晚上,金德旺哭了。他想,要不是金巧云,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田地?过去虽然也艰难过,但好像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金建军给金建设打电话,说父亲气倒了,吐了血,让他赶紧回来。
金建设就回来了。
风尘仆仆。
家里人一时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金德旺躺在床上,病怏怏地问金建设,乔娣娣的工作到底是不是他联系的,金建设一口就否认了。他说她现在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说她是自己找到的一家公司,非常不错的工作。她是很能干的一个人,深受公司老总的赏识。
“我后来只见过她两次。”金建设说。
金德旺叹着气。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想再责怪儿子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责怪也没用。剩下的问题是,如何解决眼前的困难。
一天中午,金建设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回来是看望父亲。他在电话里对那个人说,镇上的领导故意刁难他们家,要封窑。也许,最终镇上还把他家的开采权收回去。
“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了。”金建设在电话里说。
不知电话里那个人说了些什么,家里人只看到金建设在不停地点头。
“好,好,好。”他连声说。
“谁给你打的电话?”杨秀珍狐疑起来。
金建设只是冷冷地说;“一个朋友。”
“不要急,也许我的这个朋友能帮上点忙。”金建设说。
谁能帮上这个忙呢?当时,除了金建设,也许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有这样的可能。
也就是在第二天,金建设又接到了那个神秘人的电话。那个人在电话里告诉他,让他家继续开采,不要理老于。
谁能有这样大的本领?
金德旺简直就是不能相信。
“谁呀?”他问。
“我一个朋友的朋友。”金建设说。
见他不说,家里人也没法继续追问。然而,有一个事实是,后来窑上真的继续生产,镇上也没有再过问。其间老周倒是打过一个电话,说的是别的事情,与整改无关。
金建军感觉弟弟金建设真的比他强多了。
也许,自己真的只适合守在窑上,他想。
66
生活是安静的。
在豪宅中,金家里感受着财富带来的满足。
金建设还是整天跑来跑去的。
他在忙厂里的事。
他说再有几天时间,工厂就放假了。
金建明是早就放假了,在这过程中,他回来住过。对眼前的这个家,他也是喜欢得不得了。没有谁会不喜欢这样的一个家。在他众多的同学中,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和他一样的。虽然在此之前,金建设带他来看过好几次,但现在的这种样子还是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岂止是豪华,简直可以说用奢侈来形容。五星级的房间陈设,也远远比不上自家的豪华。他简直有些不能相信。
非巨富之家,不能为也。
金建明也想不出,自家究竟有多少钱。也许,的确是一个天文数字。对那个数字,父亲说来没有说过。在自家的窑上,居然连一个会计也没有。窑工们的工钱,都是父亲按照值班人提供的窑工出勤天数计算。而外面来拉煤,也都是父亲一手交易,全部是现金。偶尔不用现金的,父亲也有数。他统统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而那个本子,也许除了他本人,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看懂。他印象最清楚的一次,也是最早的一次,是他还在读初中的那年冬天。一个漆黑的夜晚,父亲背着一只麻袋“咚”地一下把门撞开了,身后裹挟着一股寒气。当时家里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父亲一脸的紧张和莫测。关门,低声说话。麻袋里的东西倒在了地上,全是十块的钞票。
对于当时的那个家来说,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有了第一桶金,就有了第二桶、第三桶……
财富就越积越多。
应该说,金建明很喜欢自己的家。
喜欢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太大了,比他在大学里八个同学共用的那个房间还要大两倍。而且,格外的干净、豪华。然而,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他感觉学习并不踏实。
豪华的陈设分散他的注意力。
有时候,他甚至连两页书都看不下去。最为奇怪的是,他发现前看后忘,就像根本没有读过一样。所以,在住了一个多星期后,他又回到了学校。他现在完全是这个城市人了,他喜欢这种走读的感觉。白天,他到学校去;晚上,则回到家里。
有时,金建设开车回来时,也会拐到他们学校去,接他回来。
幸福得很。
金德旺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地恢复元气。
当然,那次气得吐了一口血后,并没有大碍。
之后,他去医院检查过,一切正常。
他挺过来了。
从黑槐峪来城里时,他感觉自己已经差不多和过去一样了。但是,杨秀珍非说他脸色还是有些不好。
他疑疑惑惑的。
金建设那天又把他带到省人民医院,又是抽血,又是拍片,全身检查。金德旺并不愿意去,可是金建设、杨秀珍和刘璐璐都逼着他。他只好依了。
医生们给他检查得很认真。
医生们所以检查得很认真,是因为金建设找到了一个熟人。
他的那个熟人是个姑娘。
那个姑娘叫朱碧。
金德旺听金建设说,朱碧是省水利厅下面一个单位的团委书记。怎么又是团委书记?金德旺想。“她父亲是一个处级干部,妈妈是个教师。”金建设说。看看她的样子,挺不错的。金德旺感觉她比那个乔娣娣要好得多。同时在心里想:建设这小子,好像倒是很有姑娘缘。当然了,说到底,还是因为有钱啊!家底好。有钱气就壮。
朱碧的姑妈在省人民医院的内科里当主任。
两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
金德旺检查身体的那两天里,杨秀珍就在刘璐璐的带领下,满城地跑。
城市让她大开眼界。
在此之前,杨秀珍只去过县城,更远一点的地方就没去过了。刘璐璐也没有多少城市经验,有时候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很多时候,全凭感觉。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她们只是一昧地乱跑,从一个商场逛到另一个商场。
在商场里,她们遇到过不少白眼。
但是,她们不在乎。
她们不和那些营业员计较。
杨秀珍并不想买什么东西。
刘璐璐喜欢商场里的每一样东西,但是她也努力克制着自己。
她们累着,快乐着。
一步跨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们感觉都有点不太真实了。
恍惚而怪异。
67
慢慢地,她们适应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东西是不可适应的。
也就是只有一眨眼的功夫,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