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备好了午餐。佣人们拿不准何时开餐,找到瑞叔询问。
瑞叔去书房请示谢琮月,扑了个空,正要打电话却发现男人的手机放在书桌上,没有带走。
瑞叔心里叫苦,会客厅里还坐着姓秦的一家子呢,且不说秦达荣和老太太是生死之交,说话是有分量的,就是那几个娇滴滴的小姐也不好伺候啊,听佣人说,都吵了一轮了。
人到底去哪了!
与此同时,花房里。
谢琮月抬步朝秦佳苒走去,不紧不慢地下了三级台阶,考究的手工德比皮鞋纤尘不染,锃亮的牛皮,流淌昂贵微芒。
秦佳苒吞咽了两下,心跳加速,悬在半空的手好累,可她不能放下去,维持着优美的,漂亮的姿势,手肘微微弯曲,手指像断茎之花,柔弱又颓靡。
男人走到地毯边缘停住,已经是逼近她跟前了,镜片下的黑眸幽沉,从上而下俯视过来,压迫感十足。
她吃不准,怯生生看他一眼,“谢先生.....”
谢琮月微微一笑,秦佳苒总觉得那笑意不达眼底,带着讽刺的意味。他漆黑的眼眸看着她,不疾不徐开口:“你很懂该怎么笑最讨男人喜欢。”
“嗯?”秦佳苒愣了愣,被他那冷淡的眼神刺得心口一紧。
谢琮月从她眼中看到一丝迷惘,心中缓缓地浮出微妙的情绪,如沉缸的鱼,吐出一颗气泡,气泡缓缓上浮,那般不经意,撩起一点涟漪。
啪。气泡碎了。
算了,跟她说了,她也不懂,只会造成她的困扰。
谢琮月止住思绪,伸手握住了她又酸又累却还是勉强维持的手,绅士握住,没有任何狎昵。
被他握住的瞬间,秦佳苒浑身一颤,眼中出现一抹红,是他清瘦的手腕上的珊瑚手串。
他手掌的温度算不上冰凉亦或火热,只是温淡且洁净,指节明晰,手指修长,手背用力时凸出几根青蓝色的筋络,廖廖几笔,像一幅清冷的水墨画。
可他用力的那一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力量,足以将她整个人从地毯上带起来,轻而易举。
衬衫下的手臂肌肉喷张,被黑色皮质袖箍克住,像笼子里的兽,平添一丝禁欲的性感。
秦佳苒还没来得及仔细去瞧他腕上的珠串,人就站了起来,手掌里清冷的温度迅速褪去。
他没多碰她一秒,脱手的速度快到让人难堪。
眼神仍旧是冷冷淡淡,没有一丝涟漪,好似已经看穿她无聊的把戏,这让秦佳苒觉得,如若不是教养使然,他也许都不会扶她。
更别提上这种愚蠢的钩。
嫌弃?
秦佳苒怔住。
铺天盖地的羞耻席卷了她,难堪到忘了说谢谢,就这样局促地站着,像做错事的小孩子。
下一秒,听到男人温和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秦小姐自便。”
回到会客室,秦佳苒脸上的羞耻还没有彻底褪去,秦佳茜没好气,不懂秦佳苒那一脸的粉面含春是怎么回事,气呼呼地剜了一眼。
眼神在说:你最好老实一点。
秦佳苒不做声,只把自己缩在沙发角落。
是哪里做的不对?还是真的嫌弃她?
也对,他那种从出生起就享受一切人间春风的男人,嫌弃她很正常。
秦佳苒再一次审视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黑色吊带裙,若非她体态身材不错,这裙子肯定会成一场灾难,还有那双在沙河批发市场里和同学凑单买的黑色一字带凉鞋,脚趾甲修剪得很短很干净,颗颗圆润,但没有涂指甲油,和一旁秦佳茜精心护理的脚趾甲比起来,缺了一层光泽,像黯淡的珍珠。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件拿的出手的物件,看上去就很掉档次,没有一点富家小姐的做派。
也许他喜欢的是精致的,娇俏的,富贵滋养出来的小公主,是秦佳茜那样,或者欣赏知性的,落落大方的,一举一动都含蓄优雅的气质美人,是秦舒娴那样。
他养的蝴蝶是全世界最漂亮的蝴蝶,他中意的人也一定是最好的女孩。
秦佳苒紧握着拳,压住一些不合时宜的堵塞。
就在此时,一开始接待他们的中年男人终于出现了。
众人都望过去,瑞叔神色自若,走到秦达荣跟前,礼貌欠身:“老先生,少爷在用午餐,您要一起吗?”
用餐的地方在另一栋建筑,走中间的玻璃廊桥能到。
建筑内部仍然只用简单复古的南洋风,扑面而来一股老钱式优雅。
要做到华丽很简单,砸钱就好,但要做到优雅却难,这需要主人有品位有讲究,很显然,这里的主人就是有品位也有讲究。
瑞叔没有将人带到可同时容纳二三十人用餐的主餐厅,而是来了二楼花厅。
一架四折百宝嵌屏风后隔出不大不小的空间,靠窗处只摆一方两人位的餐桌。
午餐也过于简单,甚至连秦公馆的早茶也比这繁复数倍。
不过是一壶普洱,三笼点心,一碗白粥,两碟佐粥小菜,皆是寻常人家的食物。
那坐姿端方的男人吃相甚是优雅,执箸时手指发劲,勾出愈发清晰的线条。
四个女孩不由放轻了呼吸,看着眼前的景象都有着对未知的惶恐和敬畏,屏气敛声。
说的是叫人来吃饭,可这餐桌小到最多能容纳两人,椅子也只有两把,就连食物也是一人份量。
不动声色就让人没了脸面,秦佳苒第一次见这种下马威,让人难堪,又无从说起。
谢琮月掀起眼皮看着走进来的一行人,笑容疏淡,也没有起身,对秦达荣说:“多年未见,老爷子身体可康健?奶奶挂念您,让我替她向您问候。”
秦达荣不动声色,笑容满面:“劳夫人挂念,谈荣一切都好。”
秦佳彤站在最靠谢琮月的那一边,她藏在影子里,悄悄看了一眼。
阳光从雕花木窗里投进来,男人的皮肤洁净白皙,她想到了打磨抛光过后光洁的新玉,俊挺的轮廓清隽雅致,尤其是一双眼睛,像千里月色横空,花阴满庭。
这一瞬间,秦佳彤才后悔,懊恼,难受,不甘心,各种情绪交织,在心底疯狂滋长。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怎么就成这样了…
“老爷子吃了没有?我让人添碗筷。”说着,谢琮月又依次扫过那一排乖乖站着的女孩,眼中只有清冷,当看到最角落那个局促不安低着头的女孩时,冷意褪去,取而代之是一种更微妙的冷。
“对,还有您的几位孙女。”他轻描淡写补充。
都是场面人,谁听不出来话里有话。秦达荣知道自己太心急,把另外三个孙女都带来是很难看的,但没有办法,他必须这么做,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就得试一试。
“不用麻烦了,琮月。我让她们都出去。”说罢,秦达荣挥挥手,让几个女孩都出去,继而又看了秦佳彤一眼,示意她留下。
秦佳茜恋恋不舍的走出屏风,一步三回头,有些痴,走远后,她发牢骚,小声埋怨,“凭什么秦佳彤可以在里面。”
可很快,牢骚就被少女的羞涩取代,她红着脸,拦下秦舒娴:“喂,舒娴,你觉得谢先生怎么样啊?”
秦舒娴的脸也有些微红,可还是压住心思,大方一笑:“谢先生自然是卓尔不群。”
秦佳茜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人可真虚伪,“拜托,卓尔不群还用你讲咯?人是谢家太子爷欸。”
然后她就要去问秦佳苒,可话刚出又咽了回去,算了,问秦佳苒有什么用。
一个来打酱油的笨蛋。
花厅内。
谢琮月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秦达荣毕竟是长辈,也不可能真在晚辈面前跌份,于是泰然自若坐下。
谢琮月重新拿起筷箸,夹了笋丝放在白粥上,“不知秦老今日来是何意。”
秦达荣面部微动,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琮月,我也不说暗话。我今日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带来,就是给你道歉的。不然我就是对不起夫人这么多年的照拂。”
说罢,他厉色扫过秦佳彤,“还不给先生道歉。”
秦佳彤一时间手脚冰凉,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出,成了僵硬的玩偶。只知道旁人怎么说,她怎么做。
她被秦达荣硬生生扯到谢琮月跟前。
一股强烈的压迫像暴风席卷而来。即使这个男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
但她依然感觉到恐怖的压迫。
“谢先生,对不起。我…我…”她呼吸困难,“求您高抬贵手......不要和我计较.....”
谢琮月从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任何反应,只当是无关紧要的人说了无关紧要的话,他慢条斯理进食,一双寒潭深目,不辨情绪。
道歉过后,场面话也说尽,话题还是绕到两家的联姻。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死心。
谢琮月眼神动了动,似乎在嘲讽什么。他搁下筷子,败了胃口,整个人懒懒地往后靠,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您的意思呢?”
男人穿的不是开视频会议的那一身,脱了外套马甲,只留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西装裤,没有打领带,袖口扣着一枚精致小巧的贝母表盘袖扣,抬手间,贝母光泽闪动,秒针还在滴滴答答转动,带来一种不经意的考究。
空气里隐隐有丝竹的声音,是从窗外的花园里传来的,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弹琵琶。
秦达荣无心欣赏乐曲,在丝竹乱耳中斟酌语句:“我这大孙女不争气,看不上也是情理之中,可其他几个都是老实本分的好孩子,定然不给你惹麻烦。当然——什么婚啊嫁啊,都是日后的缘分,强求不来。琮月啊,你就当多个人,给你解解闷,放在身边偶而说说话也是好的。”
话一出,瑞叔心中惊骇,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明目张胆,这就差挑明了是跟少爷送情妇。
送的可是他自己的亲孙女,他怎么忍心看自己的亲孙女被男人当情妇玩弄?
可那又怎样?
秦达荣心如明镜,到了他这个年纪,看的是家族百年的利益,而非个体的命运,一个孙女就能换谢易两家的顶级资源,就算不是订婚,只是一个放在身边的小玩意,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只要能入谢琮月的眼,一切都好说。
这么大的家族,总要有人为其繁荣昌盛而牺牲,这就是现实,现实不是童话。
秦佳彤在听到爷爷这番话后,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谢琮月面沉如水,早知道秦达荣打得这一盘棋,可还是压抑不住愤怒。不是为别的,是为刚刚在花房里,那女孩看似天真,实则讨好的勾引。
她是得了秦达荣的授意,所以才明里暗里要勾引他吗?她明知道秦达荣是给他送情妇来的,可还是乖乖照做。
她以为他是能勾引的男人。
谢琮月冷笑,一时半会都评价不了,她到底是真天真,还是真肤浅。
窗外阳光灿烂,花园里种了一排夹竹桃,如今是六月天,花朵早已缀满枝头,粉雾蒙蒙,微风拂过,一片粉瓣忽然被吹进室内,摇摇晃晃地降落在男人如玉的指骨,像一只缠住吻住他的蝴蝶。
主位上的男人不说话,空气里只有风拂花枝的声音,悉悉索索的。
谢琮月余光看着这瓣小花,脑中极快地划过那双柔媚娇婉的眼睛。
瑞叔也看见了那瓣花,想出声让少爷不要碰。
夹竹桃是有毒的,花,叶,枝干,浑身都有毒。瑞叔去年就想让佣人把这几株夹竹桃给铲了,只是一直没在港城,就把这事忘了。
谢琮月手指动了动,花瓣从指骨上坠落下来,再开口时,那一把醇厚低冽的好嗓子已经止不住冷意,听得秦达荣头皮发麻。
“老爷子。我一向不喜欢别人跟我塞女人。”
场面骤然一冷,秦达荣慌了,连忙要解释,“琮月,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
谢琮月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指,秦达荣立刻顿住,不再继续,忍着满脸的焦灼。
“我看不上的,您塞给我,我自是不会要。”
谢琮月神情微微一动,低冷的嗓音里含着他独有的清高和倨傲,“当然,我看上的人,也轮不到旁人塞给我。”
半小时后,候在门外的三个女孩终于等到了里面的人出来。
秦佳茜焦急地走上去,想问什么,被秦达荣一个眼神斥退,只能眼巴巴地站在边上。
“秦老,晚辈今日多有得罪,您别放在心上。”谢琮月唇边噙着温雅笑意,单手插兜。
他徐徐走在秦达荣身侧,送客出门,礼数周到,仿佛不怒自威的不是他,晾着人两三个小时的不是他,清高倨傲不容人分辨的不是他。
他的强势冷厉永远藏在温雅之后,宛如地下暗泉,静水流深。
秦达荣哪里还敢多嘴,今日算是领教了这位谢家太子爷的手段,他只能认栽,维持着场面上的体面,笑呵呵:“哪有哪有,你是我盼着长大的孩子,也是你奶奶的心头肉,我们这些老家伙心疼你们还来不及。”
谢琮月陪着秦达荣一路朝大门走去,司机早已把车候着了。怎么来怎么回。
秦佳苒走在一群人的最后,故意走得很慢,温温吞吞,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可转念一想,哪里需要她降呢?她穿得比这里的佣人还要老气横秋,走在一群花花绿绿的公主裙里,就像一颗石头砸在宝石洞里。
他那样清高的人,不会再想看她第二次。
秦佳苒笑了笑,默默把脚步放得更慢。
到了迈巴赫前,谢琮月停下脚步,抬手示意瑞叔跟秦达荣拉开车门,“听奶奶说下周就是您七十九岁寿诞,她最近腰腿不好,无法舟车劳顿,让我替她出席您的生日宴,望您别介意。”
“夫人说笑了,她还记得我的生日,就是我的福气。”秦达荣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今想攀着谢家,也只能靠他当年拼死从悍匪手里救下谢老太太的那些旧情谊。可这情谊已经延续二十多年了,还能延续多久呢?等某一天,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去了,那秦家就彻底断了谢家这条路。
秦佳茜根本不想听爷爷在那伤春怀秋,磨磨唧唧。
她心里急得发痒!她觉得自己是开水瓶,快要炸掉了!
搞什么啊?
不是说好了让她取而代之吗?不是说好了她是谢先生的新订婚对象吗?怎么就要打道回府?她一点都不想回家!联系方式都没有留呢!她今早换了七套衣服呢!
秦佳茜急得推了身边的秦佳苒一把,小声:“这就要让我们走啦?谢先生搞什么啊?”
秦佳苒抿了抿唇,“可能是谢先生有别的想法。”
别的想法个屁。
秦佳茜笃定:“他肯定没有看清楚我的美貌。”
秦佳苒无语:“........”
“你那什么表情?”秦佳茜受到了打击,很不爽,讥讽说:“你不会以为你比我漂亮吧?你顶多比那个叉烧漂亮一点。”
叉烧指秦佳彤。
秦佳苒眼中溢出一丝笑意,连忙小声赞扬:“二姐是港城最漂亮最时髦的名媛!”
秦佳茜冷哼,以为她听不出来这是在敷衍?可还是舒坦,她斜斜乜了眼秦佳苒,看不上秦佳苒净穿些便宜货。
一个女人若是打扮的不贵,男人见菜下碟,就觉得你便宜好玩弄,这是不行的。
男人都是贱东西,她小小年纪,也没谈过几次恋爱,却有种对男人劣根性信手拈来的熟稔。
“小土包,你就看着吧。”
秦佳苒不知道看什么,下一秒,秦佳茜拨了拨头发,昂首挺胸,款款朝迈巴赫走去。
秦佳苒:“……”
一声二姐卡在喉咙里,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她只能怔怔看着秦佳茜假扮柔弱无辜,强行搭讪那清隽温雅的男人,紧接着,秦佳茜崴了脚,像一株水中的绿菊草,在谢琮月面前软软倒了下去。
所有人:“........”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秦达荣面色难看到极点,丢人丢到另一个湾了。
“谢先生,我脚崴了,您扶我一下好不好?”秦佳茜眨巴着闪亮的桃花眼,混血的一张脸,在碎金般的阳光中,美得抢眼。
秦佳苒心里微酸,原来她之前拙劣的勾引不过是抛砖引玉,瓦石在前,是为了衬托珠玉难得。
秦佳茜会成功的,男人会扶起她,会问她摔痛没,甚至会暗示性捏她手心,宽容她的大胆和轻浮,毕竟秦佳茜漂亮,娇蛮又不失可爱。
她大概会是谢琮月这种位高权重的男人偏爱的那款。
秦佳苒下意识抓着裙摆,指缝中涨了潮,不愿意看到那男人伸手扶秦佳茜的场景,她垂下头。
视线错开,没有看见男人云淡风轻地退后了一步。
谢琮月从裤兜里摸出木质烟盒,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低头点火的间隙,余光瞥见一个把头低低埋着的女孩。
他舒一口烟,眉眼也跟着舒展,吩咐道:“瑞叔,扶一下这位秦小姐。”
倦懒,带着磁性的声音滚入耳中,秦佳苒怔住,不解地抬起头。
只见男人漫不经心地看过来,烟雾模糊了他清隽的五官,沉冷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她看不懂的轻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