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水盈虽然知晓了杨朝客已无性命大碍,可还是星夜匆忙赶到青州,毕竟他身上还有些余毒未清,此时尚在虚弱,也大意不得。
水盈见一向风流倜傥的心上人此时缠绵病榻,而在看到自己的刹那便立时满面笑容,心中登时竟生出一缕难言的酸楚。饶是她自幼便已养成喜怒深藏的性子,此时还是眼中酸胀,几乎要落下泪来。
或许是那十六年不见天日的岁月里自己委实太过煎熬,竟然对这枚原本只是在手中把玩的棋子日夜牵挂,不知不觉间倒愈发弄假成了真?如今自己侥幸能够重新做回王女,心底里却对他愈发眷恋不舍,竟然与寻常女子一般,生出患得患失之感,唯恐寻常分别便是永诀。
水盈带来了阿修罗道中的解毒圣物“湫泓丹”,此药乃是夺自天下第一用毒高手葵门,当年为得此药,不惜将其掌门南星真人及其十几名徒子徒孙都杀了个干净。到如今,连葵门的现任掌门秋石真人也不曾知晓“湫泓丹”的真正炼制方法。也就是说,如今水盈手里的“湫泓丹”已是旷世之珍,等这仅剩的十枚药丸用尽,世间可就再也没有这等解毒圣药了。
按说杨朝客所中之毒并非什么天下奇毒,又大体已解,只剩了些许余毒在身,如此动用宝物“湫泓丹”委实是小题大做。但水盈一心所系,唯恐杨朝客不能尽快复原如初,是以还是亲眼瞧着杨朝客服下解毒圣药,见他第二日面色大缓才放下心来。
果然不几天杨朝客便已大好,但因杨朝客再三挽留,水盈便又在杨府多盘桓了十几日。这十几日里,水、杨二人益发你侬我侬,只是难免在闲话中说起上回同赴苗疆之事,杨朝客不免咬牙切齿,将又逃得不知去向的林芳伊骂了又骂。
这日杨朝客外出公干,水盈便在花园中闲闲散步,忽然听得山子石后传来极为轻微的一声“叮”响,便知手下办事之人有事前来禀报,闲步踏上假山,说了句:“屋里说话。”
来人名叫扈安清,乃是莫三友手下的得力干将,他自安平郡王府中返来,带回了这些日子以来杨朝客与安平郡王小妹往来所有书信的誊本。此外,还查知当日杨朝客在杭城安平郡王府内,确确实实是当面婉拒了这桩婚事,安平郡王小妹伤心万分,当晚便一病不起,安平郡王心急如焚,此时还在四处延医请药。趁着水盈心情还好,扈安清继续报说,至于莫三友兄弟的下落,那还是尚未寻到,所有的线索就是断在了他兄弟二人接到金不换的见面邀约之后,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ぷ99.
水盈沉着脸遣走了扈安清,仔仔细细看完了所有书信誊本,越看心中越是做酸,到最后将这些书信誊本一把火烧个干净,便已经动了杀心。
杨朝客此时却是一肚子火气,近来上面派下来的差事每每都十分棘手,而自己报上去的公事又每每都被批驳而回,显见得是心气不顺的安平郡王在从中作梗,无非就是给自己穿小鞋,叫自己难受难受。今日有监察御史从青州路过,自己照例到驿站去接待,结果这位从杭城过来的上差竟然也朝自己不软不硬地敲打了几句。
杨朝客此前数年一直官运颇顺,如今虽还说不上屡屡受挫,却也明显是手风不顺。他之前虽然借口说是仍然思念亡故的安平郡王二妹,婉拒了安平郡王小妹的婚事,但私底下却一直与之书来信往加以维系,还是留着些似有若无的暧昧,目的无非是还想抓牢与安平郡王的这层裙带关系。谁料想却是安平郡王对自己先下了手,先是让自己中了个不大不小的毒,敲山震虎地告诉自己“你的一条小命就在本王的股掌之间”,之后就是各种为难各种挤兑,让自己明白,若是开罪了安平郡王,莫说还想能在官场上顺风顺水,便是勉求立足也纯属奢望。
杨朝客坐在官轿之中,心中越想越是烦躁,想换些心情,竟然又想到水盈此来又没有将水无昔带在身边,自己问了好几回,她都只说是派了无昔出去办事,让杨朝客越想越是窝火。
之前水无昔忽然独自跑来青州,向杨朝客询问她的身世,是自己思虑再三,还是没有说出林芳伊的名字。毕竟自己年过不惑,如今也只有这一点子骨血,虽说是失了记忆,改了性情,可那张脸却还是熟悉的模样,那血脉也终归是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不管她认谁做了娘亲,自己都是她的亲生爹爹。
越想越是气闷,杨朝客便撩开小窗上的轿帘,见刚好路过一个水边小亭,便干脆命手下停轿,让众人都在路边休息,只让罗崇恩陪自己走进亭中。
此地空旷,不必担心有人偷听,杨朝客这才对跟在身后的罗崇恩道:“老罗,你那边有没有消息?我女儿到底是真被遣出去办事?还是因为来寻我,受了水盈的责罚?”
罗崇恩这几日最烦心的正是“没有消息”,不免摇头叹道:“属下无能,恳请大人恕罪。如今岛上严密得如同铁桶,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什么也打听不到。只得知现在四下里都在找莫三友、莫三贤兄弟和百胜帮的两个小崽子,但至今也全无下落。”看杨朝客脸色凝重非常,也不想瞒他,又道,“听说之前是水无昔带人去灭了百胜帮,看来是失了手,走脱了金家的两个小崽子。属下猜测是王女又派莫三友去追拿,结果莫三友莫三贤兄弟两个也遭了暗算。”
杨朝客皱着眉半晌不语,只将那柄雕骨描金折扇在手里不住地来回把玩,好一阵子,才低声问:“若是她当真失了手,水盈会如何罚她?”
罗崇恩实在是太了解水盈,是以这答案在心里绕了两个圈,最终还是没敢说出来,只小心答道:“毕竟她是大人的女儿,王女看在大人的面上,想来总会放她一马。”
杨朝客如何听不懂这话背后的意思?不由得更加焦躁,在小亭内来回踱步,用折扇在自己额上重重敲了两敲:“混账!混账!我说那日她为何忽然间跑来找我问身世,想来是办砸了事,惧怕水盈不饶她,她是来向我求救的!”忽然又停下,回头问罗崇恩,“你说说这个孩子,怎么就成了这个德行?跟我说话都讳莫如深的,她若是跟我明说出了什么事,我还有个不护着她的道理?照我说,她也不必再回那个什么十地弥卢岛,就待在我府里,水盈还能将她怎么样?”
罗崇恩心中大大一哂:杨大人您这是想孩子想魔怔了不成?您那杀人不眨眼的宝贝女儿有什么时候跟您心贴心来着?可嘴上却只好劝道:“大人多虑了,大人若是不放心,不妨寻个机会找个借口,让王女派水姑娘来咱们府里住几日。”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若是能将王女也多留在咱们府里几日,一家和睦,王女自然就更明白大人疼爱水姑娘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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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身边有了自己人,我每夜离开居所便轻而易举,时不我待,趁着我娘不在岛上的这些日子,我必须得不惜一切加紧修习秘笈中所载之术。
每回走进石洞的最深处,见到洞中一切如常,放心之余,我又会心生怅然——三百还是没有来过。但我哪里能有多余的时辰和心思去忧心一个低贱的小瓮奴?若是再练不成秘笈中的本事,到得我娘下回再疑心于我,难道我还是要继续再拿命赌上一把不成?上天已经一再助我,我若是再不识好歹虚度光阴,那么下回再遭遇险情,也当真只能是去地下“为鬼雄”了。
心中明白利害,可在练功的间歇,我还是会忍不住将眼光不住瞟向周遭的岩壁。那灰黑色的石头上,被用木炭在上面重复写上了无数的“我是谁”三个字,虽然几乎看不清楚,但那每一笔都写得端端正正,让我忍不住会想起三百的眼睛,也是这般又模糊又清晰,时而模糊得毫无生气,时而又清晰得照彻人心。
我想,或许是因为三百的那双眼睛生得太好看,像一双小鹿的眼睛。
其实,我又不是猎人,我怎么会见过小鹿的眼睛是什么样的。
我一连石洞里修习了十一个通宵,终于,在第十二夜里,我见到了还活着的三百。
他被我踢下悬崖,虽然腰上拴着根绳子,还是摔断了胳膊,也摔破了头,想来是瓮奴地位低贱,本就无人留意,又刚好我娘不在岛上,掌管瓮奴之人便更是懒得管他是生是死。他便自己寻了些破布,草草包扎了破头断臂,是以时至今日,他头上身上还到处都是血污。以至于他爬进洞来之时,我几乎以为看见的是个小山鬼。
我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他抬起带着血污的脏脸,在看到我的一刹那,竟然会朝我笑。他的笑容那么好看,那么干净,却让我周身的血瞬间都似乎变成了冰渣渣,扎得我周身刺痛。
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那天他跌下悬崖就摔死了,此刻我心里也许反而会更好过。再或者,他此时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是怨恨神情,我也会更好过些。可他为什么要笑?还笑得那么好看!
他的眸子里闪着的都是惊喜的光,那光照得我渐觉惶恐,他还望着我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
幸亏,他是个哑巴。
他挣扎着站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的脚也伤得很厉害,除了皮肉上林林总总的外伤,脚踝也肿成了个黑紫色的大包。他用一根破布条吊着摔断的胳膊,另一只手吃力地扶着岩壁,一拐一拐地凑到放着蜡烛和纸笔的石台旁,支撑不住就跪在地上,几乎是兴奋无比地用左手写下几个字,然后笑着展开给我看:我们都活着,真好。
这七个字写得歪歪斜斜,丑陋不堪,却仿佛是带着欢呼的声音一般,在我脑中不住地轰鸣回旋,我不由自主地轻轻点了点头。
我想说点什么,可喉咙里一直被什么塞着,张开口也发不出声。不知是不是我也变成了和他一样的哑巴。
想了很久,我最后还是狠狠一咬牙:“三百你听着,明日一早,你就去神宫旧址,那七株般若木,你从西边数,在第二株树下躺着,有人给你治伤。”我心中很是清楚,此举对我而言,绝对是一次关乎性命的冒险,为了一个低贱的小瓮奴,这样关乎性命的冒险到底值不值得?不值得!肯定不值得!“那人什么也不会问你,你若是敢透露半点你见过我,我一定让你后悔来到过这个世上。”
回到居所,我暗中吩咐费不嗔派在我身边的阿靡,让她明日带着康活人,去到神宫旧址,给七株般若木从西边数第二株树下的那个人治伤,不准出任何意外。
这个阿靡比之前的那个阿其更聪明伶俐,用起来确实顺手。说到底,还是要归功于费不嗔做事老道,看来,那个水灵果然慧眼识珠,其手段委实不在我娘之下。
我原本打算要趁着我娘不在岛上的这段时日加紧练功,无论如何也要再有一层进境,却不想此时忽然接到我娘的传信,要我也即刻奔赴青州走一遭。
我心下顿生疑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娘对我还不甚放心,先前见我实在是身体虚弱得不像样子,才不得已将我留在岛上。此时算计着我能够起身,就一定要将我带去青州盯在身边。
无论我暗地里如何不情愿,但总归不敢耽搁,立刻便命人准备起身,只趁着回房更衣的时候,匆匆命阿靡传话给费不嗔,吩咐他几件要紧的事情。
才出门来,正好迎面遇到神宫副总管邹望亭。他预备下一些衣物,交我给王女带过去。说毕此事,他又轻声提点道:“王女派在魅鸑修罗身边的女侍,还是带在身边的好。”说着又悄悄将一个小小的木盒,塞在我手里,“这‘苁蓉茸血丹’何时服用,请魅鸑修罗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