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总算是赶到了青州,我却还是禁不住这一路的颠簸劳顿,在青州城门口下马之时,身子绵软得已经支撑不住,若不是有女侍在旁搀扶,只怕我就要瘫倒在路边出丑了。幸而在服下邹望亭送上的“苁蓉茸血丹”之后,我的精神和体力都终于能够缓起不少,是以到青州府衙见到我娘和那个杨面首之时,总算没有露出虚弱之态。
那杨面首一见我来便甚是高兴,一脸笑容地迎上来,拉着我的两手,将我仔仔细细瞧了又瞧,一口一个“我的玉儿”,仿佛我当真是他的宝贝女儿一般。
我心中是确确实实想不起此人与我到底是何关系,只是自从当时初见他之时,我心底里就升起那种又是害怕又是厌恶的感觉,委实让人难受。眼下我也只能打起精神虚与委蛇,忍耐着让杨面首这个什么“爹爹”得寸进尺地伸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什么“我的玉儿比上回见面越发清减了”。我心中很是明白,这个“爹爹”的最大用处便是能让我娘爱屋及乌,若没有这个绣花枕头大草包来给我做挡箭牌,我的日子只怕就更难过了。
而我娘则果然是一见这姓杨的面首便失了常性,竟然还带着笑朝我说了句什么:“你爹爹问你话,还不好生回答?”
她本就天生来的声音柔媚,便是杀人的时候亦是如此,而此时更是带着些令人酥软的娇媚,听得我心中一阵阵地瑟瑟生寒,却只敢规规矩矩答了“是”,才小心翼翼地对杨面首的问话一一作答。甚至为了讨我娘欢心,我特意在向我娘称呼“娘亲”之后,便朝那个一脸风流像的俊俏面首叫了声“爹爹”。
这一招正中其怀,“娘亲”果然眼中带笑,那个“爹爹”更是喜上眉梢,一听说我是日夜兼程赶来青州,立时便一叠声地吩咐人,将我安排去明秋庭先好好歇息。见我带来八个随身女侍,还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我娘,点头笑道:“我只给她六个丫头,你倒给她八个,果然还是你这个做娘亲的更疼咱们的女儿。”
他那等肉麻的言语和做派,让我一阵反胃欲呕,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反正我早已习惯了面无表情,不管脸上有没有面具遮掩。
梳洗过后,便有人给我送来了一桌子饭食,说是杨朝客怕我劳累,就让我在屋中吃过,好早些歇息。我本来就巴不得能避开那一对“爹娘”,他此举实在是救了我的驾。极品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将入夜的时候,娘忽然来到明秋庭。
此时“苁蓉茸血丹”药力已过,我尚在病中,又一路劳顿,此时早已是神疲身倦,哪里还有力气站起身来?我心下很是忐忑,也不知我娘见我如今这副德行会不会不喜,只能赶忙拼力挣扎起来。
娘亲却心情甚好,看来是对我此番见面之时的表现甚为满意,在女侍扶着我行礼过后,便示意她们将我仍旧安置在床榻上躺着。
一众女侍都退出去之后,娘在我床榻边坐下。她那双又长又大的丹凤眼向来总是带着森森的冷冽,只有在青州这里,才会柔和下来,尤其是对着那个姓杨的面首之时,几乎就如同满含着柔暖的春风一般。而此时,这双天然美艳的眸子带着些小阳春的暖意望着我,让我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
娘将我的拘谨都瞧在眼里,唇角带笑问道:“你进青州之前,服了什么药?”
我自然明白,早已经有人将我的一举一动都详详细细报与我娘知晓,她此番明知故问,不过是为下面要说的正事随便寻个开场白,便赶忙从怀里取出那个小木盒,低头道:“这‘苁蓉茸血丹’是邹副总管给孩儿的,此番是头一回吃,勉强也只能支撑不到两个时辰。”
娘不置可否,又问道:“娘罚你的事情,你爹爹问你的时候你倒是不说?”
我在心中兜转了两个来回,最后才下定决心,低声答道:“普天之下,只有娘才是无昔的唯一倚靠,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无昔只是自恨愚钝,总惹娘亲生气。他虽是无昔的爹爹,但总归‘疏不间亲’,无昔不愿将自己惹娘生气的事情说给他知道。”
娘的嘴角微微翘了翘:“这一路奔波劳顿,于你养伤不利,只是你爹爹着实想你,你就跟着娘也在这里多住几日。”说着话,竟然还伸手给我整了一整额角的乱发,“怎的不将康活人也一道儿带来这里?”
我一听“多住几日”,便想到此后数日还要在那杨面首面前扮“孝顺女儿”,心中顿觉一阵厌恶,口里却只好恭敬答道:“孩儿不知娘亲召孩儿来做什么,不敢擅自做主。”抬眼见娘望着我的目光愈发柔和,心中明白她很是满意我今日在杨面首跟前没有露出病态,便又小声说了句,“孩儿将康活人的药都带在身边,每日里都按时服用,还有,那‘苁蓉茸血丹’也还有十四颗,孩儿明日在娘亲面前之时,断不会是眼前这般不堪。”
娘的手轻轻抚到我的脸颊上,声音也愈发和缓:“还是先吃康活人的药,那‘苁蓉茸血丹’能不吃就先不要吃了。”沉了沉,她又轻轻叹出一口气,“娘疼你,你可明白?”
我赶忙点头:“孩儿明白,娘亲若是不疼无昔,之前便大可将孩儿交与八狱刑司,断不会只靠一番表白便相信孩儿,仍将孩儿留在娘亲的身边左右。”
娘少见地朝我柔柔一笑:“一入八狱刑司,你便不死也残,娘如何舍得?”那笑容让她的脸愈发美艳动人,而我已经料到,她笑着说的话,往往才是要命的话,“可你若是当真辜负了娘的这番心意,我有的是比八狱刑司更教你生不如死的法子。那时候,咱们母女的这段情分就可惜得很了。”
我顿时如同芒刺在背,额角上渐渐沁出冷汗,急道:“娘,无昔之前从不曾做过任何对不住娘亲的事情,之后也绝不会做任何对不住娘亲的事情,若口不应心,水无昔必遭天诛地灭。”
娘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必动不动就指天发誓的,我这双眼睛,还是能分辨出谁是一片忠心,谁是心怀二意的。这几日你还是在这里好好卧床休养,回去还有差事给你,可不许再有差池。”
娘叫进女侍来,正在吩咐医药饮食,忽听得院中传来杨朝客带着笑的清朗声音:“你们母女两个倒是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将我孤零零丢在一边没人搭理?”
我娘的眸子里登时漾起一片春风,故意轻轻嗽了一声,仍旧吩咐女侍道:“既然受了风寒又一路劳顿,就赶紧服侍她好好睡下。”目光却是已经瞧向了门口。
我一时不知自己是该躺着不动还是起身下床,不料杨朝客已经大步走进屋来了,一进门便笑道:“她既然好好睡下,你还不赶紧跟我好好回去?”说着话,上前来一把就拉住我娘的手,“你娘两个在岛上什么时候不能说体己话?在我这里就只住几日,也要丢下我在一旁没人理睬?”
我娘那一向凌厉的眼角眉梢此刻都带着笑,薄嗔道:“就这一会子,也不让人清净。”亲自动手给我盖好被子,柔声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在路上一番劳顿,又受了风寒,这几日还是要好好调养。若是在你爹爹这里落下病根,娘必定要寻他算账不可。”
我此时本就早已神疲气短,便也干脆不开口,只在旁听他二人你侬我侬说了好一番蜜里调油的话儿,好容易才熬到了这一对“爹娘”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出屋而去,我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合上眼,不一时就沉沉睡去。
梦里,我看到了一双小鹿的眼睛。
它果然非常好看,不,是曾经非常好看,因为它已经不是像三百那样澄澈的眼睛,而是一双满含恐惧和乞求的眼睛,而且,这双眼睛还在不住地淌出泪水,滴滴落在枯黄的衰草上,看得我心惊胆战。
更让我心惊胆战的,是那双眼睛里的泪水渐渐变成了鲜血,那眼中的恐惧和乞求渐渐变成绝望,小鹿无比凄惨地哀叫渐渐变成濒死的痛苦哀嚎,渐渐变成一声声的哭喊,它在喊:“娘啊——”“娘啊——”
-------------【镜头转换】---------------------
夜半时分,杨朝客自卧房中大步而出,在好春堂的院中来回踱步,甚至还焦躁地抖开手中的雕骨描金折扇,呼呼扇了几下。他虽已年过四旬,但素来保养极好,一张俊美的玉面依然光润,几乎不见一丝皱纹,而此刻,却在眉心上狠狠皱出几条纹路来。
水盈脚步无声地跟出来,轻轻一声咳嗽,微一挥手,院子四周暗中保护的近身护卫便悄然退到府衙围墙四周,免得听见不该听到的言语。她缓缓走到杨朝客身后,轻轻叹出口气,见他赌气并不回头,忽然一把从背后抱住杨朝客,轻声说道:“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杨朝客已经听得她跟出来走到自己身后,却不料她会如此主动抱住自己,可心中还是焦躁,是以也只重重呼出一口气,却赌气并不答言。
水盈将身子软软靠在这个依然结实年轻的颀长男人身上,鼻中能闻到混合着淡淡男子气息的龙涎香味,正是自己被困在九离山后山石洞中那十六、七年里最思念的气味,不由又贪恋地深深吸嗅,忽然心中陡然一酸,竟也如寻常小女子一般要落下泪来,狠命忍了忍,才又轻声道:“我知道,一直都是委屈你了,你再等等我,行不行?”
杨朝客一听这话,猛地转过身来,一把将水盈按在自己怀里,将自己的脸在水盈柔软的长发间来回摩挲,近乎贪婪地吸嗅着她身上那沁入心脾的幽香,口中咬牙发狠道:“还让我等!还让我等多久!盈盈,我已经等了你十八年了!人生几何?去日苦多!一生韶华之中能有几个十八年?我等了又等,等到如今我都已是年逾半百了,你竟然还要我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你我白发相对?等到那时候你再告诉我:今生缘浅,且等来生再续?”
水盈被他紧紧搂着,耳中听他说出这等摧人心肝的言语,想这个俊美风流郎君为了自己竟然在青壮之时一连十八年不近女色,心中一时也说不出到底是何滋味,却是再也管不住眼里的泪珠,一时心乱如麻,只好任由它濡湿了心爱之人的胸口。
杨朝客觉出怀中女子身子轻颤,随即自己胸口上便觉出有她湿热的眼泪,登时心也软下来,将水盈搂得更紧些,叹道:“盈盈,你还是信不过我么?如何就是不肯嫁给我?我从来都不喜玉儿那性子,何况她生身亲娘还是姓林的那个贱人,可我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膝下也只有这一点子骨血,这还不都是为了要等你?若是有你为我生下一儿半女,我又何必在意那个丫头?盈盈,自从你脱困,反倒与我生分了,你每夜都赶走我,到底是我哪里还让你信不过?”见水盈仍只是落泪不语,心中不禁又生懊恼,“这等事情,本来就须得是个郎情妾意你情我愿的,你若是于我无意,又何必要骗我一等再等?我杨朝客做不来那等一味乞爱求欢的勾当!”越说越气,胸口一起一伏,手也有些抖,“我知晓你阿修罗道的手段,要杀我且随便!”
水盈听得他胸口里“咚咚”的心跳,尤其他虽然口里如此说,却还是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心中也明白他这些年的委屈,终于狠狠下定决心,双手也将杨朝客搂得更紧,颤声道:“好,杨郎,我今夜便将实话告诉給你,等不等我,都且由你。”她深吸一口气,也不再犹豫,说道,“我既做了阿修罗道的王女,就必须得终身守着个处子之身,当年,是我孪生妹妹水凝代我与你欢好,我到如今还是个处子之身。”她抬头望着杨朝客,见他有些惊讶,却又并不十分惊讶,便继续道,“我若不是对你是动了真心,就不必费尽心思要尽快寻个牢靠之人来代替我做王女。若此事能成,我便可嫁你为妻,与你夫唱妇随,生儿育女。”
水盈说得情真意切,杨朝客却反而松开了搂住她的手,恨道:“拿我与你那王女之位比起来,只怕我杨朝客也就只能是轻于鸿毛了,自然是活该要我等到海枯石烂!哼哼,我杨朝客也还有些自知自明,方才算我死缠烂打强人所难了,我以后自己滚远些便是。”
清冽的月光照在杨朝客那依然俊美的面容上,竟都有些自惭形秽的暗淡,水盈痴痴望在眼里,心中愈发柔软荡漾,听他说得如此负气,忙道:“杨郎何必如此?你若舍得你的玉儿,日后便让她接替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