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第297章 机心浮沉花深浅

走进涌金门,杭城的一派繁华扑面而来,人来人往的街市上真个是熙熙攘攘,几无清净之处。而水盈此时却满心里都是从未有过的孤单落寞,似乎这天下间所有的热闹繁华,都只为故意衬出自己的茕茕孑立,不由更生出一股莫名的恨意。

她正要踏入“回雁楼”,忽听街上传来一阵喧哗,远处有人高喊:“王府车驾,众人闪避!”水盈停下脚步,转身望去,正见远远有一群兵丁,正簇拥护卫着一乘华丽的香车缓缓而来,在那香车之后跟随的,是一匹雕鞍玉辔神骏非凡的五花骢马,而马上端坐的,正是俊美无匹的杨朝客。

沿路百姓纷纷退散,给贵人让出道来,口中则是议论纷纷:有人说车里坐的是从灵隐寺降香归来的安平郡王小妹;又有人说那骑着高头骏马的是安平郡王的“双料妹婿”杨大人;这个说难怪郡王的小妹非要嫁给亲姐夫,原来果然是长得比潘安还好看;那个说这下子又有才又有貌的杨大人跟安平郡王亲上做亲,不飞黄腾达那就见了鬼了。

这些言语倒也多是实话,却让水盈听得刺心,又见那一队车马正朝自己这边缓缓而来,便回身上了楼。

楼上雅间内,水盈凭窗闲闲向下望去,王府一应人等刚好走过,便从桌上拈起一枚瓜子,朝下轻轻一弹,正中罗崇恩的肩头。那罗崇恩原本正跟在杨朝客马后小心护卫,忽觉肩头一击,却是一枚瓜子,急朝循着瓜子的来路望去,却只瞧见酒楼上水盈的背影。

水盈才悠然落座,门外便有人轻声禀报:“罗崇恩求见。”

罗崇恩进了雅间,见水盈面色阴冷,赶忙跪拜磕头,开门见山便道:“杨大人昨日才到,已经见过了安平郡王。安平郡王提起亲事之后,杨大人说:‘婚姻大事,不可轻率,须是个郎情妾意才成,有几句话,要亲与令妹当面说明。’今日杨大人陪着安平郡王小妹去灵隐降香,他二人说了半个时辰,但说了什么,在下委实不知。”

“不知?”水盈的唇角露出微微的冷笑,现出一抹艳丽的狠毒。

罗崇恩赶忙叩头道:“杨大人说:有些话,须得他亲自当面向王女讲明。想来,是大人唯恐在下传错了话,会错了意,那就真真罪该万死了。”

水盈久久不语,直等到街上喧哗已远,才道:“叫他夜半子时,到雷峰塔下来见我。”

如冰的琉璃茶盏里,明前龙井的茶色翠玉透黄,娇嫩得让人心生爱怜。

杨朝客伸出白净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盏来,轻轻啜了一口,微微合着眼,细细品鉴着茶汤的清香,移时,才缓缓睁开眼,忽然问了句:“她没带我的玉儿来?”极品小说网首发 www..

罗崇恩赶忙躬身答道:“是。”看杨朝客脸色渐沉,赶忙又道,“属下只打听得上个月王女派了她出去做事,大概十日之前就回到岛上去了。听说小姐是受了伤,轻重尚且不知,其余回到岛上之后的事,属下也不得而知。如今王女治下颇严,岛上的消息,那是一星半点子也出不来的。”

杨朝客忽然将手中的茶盏在案上重重一墩:“那是我杨家的女儿!不是她水家的!当年不能让姓秦的夺了去当孝顺徒弟,如今也不能叫姓水的给骗了去做木头奴才!”

罗崇恩不敢接茬,只好顿了顿,转而道:“王女此番邀大人前往,必定就是为了安平郡王那边的婚事。王女向来多疑,大人千万三思,不可冒险。”

杨朝客嘴角微微一颤:“她如何会舍得下她的王女之位?既然她舍不得嫁给我,也就不能再阻我娶妻生子。”他虽然不愿承认他心中一直放不下林芳伊,可终究还是生来的素性风流,且一直盼望膝下能再有子息,奈何他与水盈及其两个同胞妹妹都有许多撕扯不清的瓜葛,这些年却被迫不敢光明正大娶妻纳妾,偏偏他偷养的女人竟也没有一个生下一男半女的,杨朝客心中早不免暗生怨恨,“纵然她舍得下王女之位,也须得寻到个放心的继任之人。她那两个妹子虽都未嫁,在外却都不知已经各自生了几个野种,好歹随便寻回来一个去做什么王女,也好让她赶紧放了我的玉儿回来。”他心中忽然一动,不由得又想起了心中的经年疑虑,“老罗啊,水凝那时曾说过,她怀了我的孩子,却被水盈夺了去?你说那孩子如今还在不在?到底是男还是女?”

罗崇恩早知杨朝客如今人到中年却膝下空虚,所以才会一直心心念念不舍那个不知该叫玉儿还是叫风儿的女儿,此时听得他说出“放了我的玉儿回来”的话来,心中不由暗哂:你要是亲眼见了“你的玉儿”如今那一副杀人灭门都不眨眼的罗刹模样,只怕也未必还盼着她回来了。

却不提防杨朝客忽然又提及水凝的孩子,罗崇恩只好依旧答道:“水凝是恨毒了王女,那时候又是受刑狠了,所说之言做不得准的。”看杨朝客那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又补充一句,“怀胎七个月的孩儿,纵然就是能生下来,也断然活不成的。”

杨朝客闻言低头沉默良久,方才颓然叹息一声:“水盈为何不带我的玉儿一道儿来呢……”

水盈倨傲,素来只有旁人候着她、断没有她候着旁人到来的道理。今日却一反常态,她独自一个人,自亥时就立在西湖边雷峰塔的七层塔顶,望着黑沉沉的湖水和天边一弯伶仃的细细月牙,寂寂出神。

想起那个春日的午后,溶溶梨花灿如香雪,潜州“吕仙楼”窗边,酒意微醺的杨朝客拈着酒杯,朝邻桌一身男装的水盈翩翩一笑。一阵风过,点点梨花飘在他肩头,仿佛雪花一般,融入他身上绣着白梅的素白缎袍。水盈懒得搭理这眉眼俊俏却轻佻无状的登徒浪子,冷然浑如不见。

醉眼乜斜的杨朝客却举杯来到水盈桌旁,大咧咧坐下,口里还漫不经心地念着:“有情争似无情苦,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随意将手一挥,飘散出淡淡的龙涎香气,曼声吟道,“人生在世如一梦,吁嗟易老成蹉跎。对月起舞,对酒当歌。相逢一醉醒后忘,昔年谁记相濡沫。一世太长,一人太多。”

三杯酒过后,风流倜傥的狂生杨朝客已经一手把盏、一手拉着眼前这个眉眼冷峻的美少年的胳膊,大谈贪嗔痴怨不过都是一晌贪欢。

三壶酒过后,水盈得知了眼前这个洒脱不羁的翩翩佳公子便是九离门掌门秦正杰的师弟,而他的第二房小妾,则是在大婚当日私奔而去的秦正杰小师妹林芳伊。

觥筹交错间,二人谈古论今,说不尽的诗酒风流,道不完的相见恨晚,而在倩倩笑语之间,水盈却已经在中定下了一串的连环计谋。

先是让水凝化名莫愁去近秦正杰,而后在得知林芳伊怀孕后,便命水凝设计怀上秦正杰的孩子,用水凝的女儿将林芳伊的儿子偷梁换柱,再放出消息让杨朝客怀疑林芳伊的孩子是秦正杰的血脉。此后,找准时机骗林芳伊逃回九离山去找秦正杰,再一边暗中派人杀林芳伊灭口,一边去模仿林芳伊的持剑手法将杨朝客一家老幼连同仆役四十七口灭门尽数杀死……

这一切,一切都是计谋,都是利用,只是为了对付九离山。

绝不是因为水盈对杨朝客有情。

绝不是。

绝不可能是。

因为水盈是王女。

因为水盈有着王女天生而来的骄傲,骄傲到完全不屑于那些琐碎的男欢女爱。

可是,为什么今天在路上听到那首童谣,水盈会突然觉得心口里涌起一股酸楚,酸得从眼底泛起一阵模糊:

“江潮不起,西湖水干,

雷峰塔倒,白蛇重还。

天地一瞬,人间百年。

物是人非,许郎不见。”

因为,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原来已经动了心,已经和凡人一样种下了情根。可那个让自己动了心的人,他如今却又要另娶别人……

不,水盈不是只会哀哀哭泣的寻常女子,她得不到的,别人就谁也别想得到。

水盈恨恨拿定了主意:若是杨朝客答应了与安平郡王小妹的亲事,自己一定要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

否则,如何甘心?!

远远见有人提灯而来,水盈隐身避到暗处,果见杨朝客独自一人迤逦而来。

此时的杨朝客换去了白日里的华丽穿戴,只着了一身玉白色宋玉阔袖罗袍,袖口、襟口和袍角用雨过天青色的丝线和着银珠细线绣着连理并蒂莲花,在挺拔的腰间,束着一条青玉细雕芙蕖银带,头上无冠,只用一支青玉芙蓉银簪束发,愈发显得长身玉立,人物文采风流。

他走到雷峰塔下,擎起手中的那盏八角琉璃莲花提灯,照了照石塔周遭,见四下无人,便将灯放在一块湖石上,从袖中摸出雕骨泥金折扇,悠悠扇着,踱步等了好一阵子。闲来无聊,他又提起灯来,就着光亮看塔身上的游人题诗解闷。

水盈在黑暗中远远望着,看那暖暖的黄色光晕笼罩着一张俊俏无比的侧面,痴痴望了好一阵,方才自暗处下了塔,现身道:“杨郎,让你久候了。”

杨朝客闻声回首,见水盈缓步而来,身上破天荒地着了一身玉白色细丝银纹绣白梅罗衫及曳地裙,竟然是与自己的服色不约而同,不由得心下一动,随即笑道:“月下佳处候佳人,如此风雅佳事,求之不得。”

水盈也早见了他这与自己心有灵犀一般的穿着,饶是她素来心冷,也不由得暗地里又喜又悲,不紧不慢地走到杨朝客身前,方才说道:“你的玉儿受了点子小伤,我怕她劳顿,就让她在岛上好生休养。”

杨朝客见她说得如此风轻云淡,便愈发疑心自家女儿伤得不轻,但他知晓水盈的性子,便也不再多问,轻摇着折扇笑道:“有你这么疼她,我就放心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柔柔望住水盈,“盈盈特意来到杭城相见,想来是为了安平郡王向我提亲的事情吧?”

水盈看他面含喜色,心下渐生恼恨,脸上却也是一笑:“水盈专程为君贺喜而来。”

杨朝客全不在意地一摇头:“拜天地做新郎已经两回了,这要是再来个第三回,也一样的无甚新意,又何必巴巴赶来贺喜?”说着话,转身将手里的琉璃提灯放在湖石上,口里还兀自随意说道,“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女子多了去了,安平郡王的妹子也不过就是个身份略高些的庸脂俗粉而已。”

水盈听他这话,心中一阵疼痛,狠狠一咬牙,袖中的“无常索”险险就要飞出取他性命,却忽然见他腰间挂着的青玉双莲玉佩上,竟然缀着一只小小的月石须末那,正是自己贴身佩戴的璎珞上的小饰物,想来是失落了被他捡到,就挂在了自己的玉佩上。

水盈的手徐徐放下,眉头却渐渐皱起。

杨朝客从容将灯放好,方才回过身,深深望着水盈:“我半生已过,拜过两回天地了,都不得白头到老,若真要我第三回披红挂彩做新郎,我希望能娶一个最中意的女子,与她长相厮守,一生一世。”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握住了水盈略显苍白的柔荑,“盈盈,你嫁我,可好?”

水盈心中猛地一颤,咬着嘴唇道:“你心里难道放得下林芳伊?”

杨朝客给她一语说中了心事,却扬眉一笑:“就是因为放不下,才要你来救我。”将水盈的手拉在自己心口上用力按住,悠悠说道,“我恨透了姓林的那贱人,可上天却偏偏造物弄人,教我年过四旬,偏偏也只有她给我留下一点子血脉。我甚是不喜欢玉儿的性子,可除她之外,我却是膝下再无一儿半女。教我如何对得起仙逝的爹娘?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心里是好过的。我原本还图希这官场荣华,可如今我才明白我自己的心意,什么安平郡王的妹子,她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子我也不稀罕。我只想能与你恩恩爱爱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别的我都不要。盈盈,你嫁给我,给我生个孩儿,是男是女我都捧在手心里当做宝贝。我这一世,就只有你能救我出离这苦海。”

水盈的手给杨朝客按在他心口上,能觉出他心头一下下的澎湃心跳,而水盈自己的心,却是已经几乎停止了跳动。好半晌,才轻轻说出一句:“你给我几日,让我好好想想。”

杨朝客一把搂过水盈:“十几年了啊,盈盈,咱们已经等尽了最好的年华,你还要我等到这水干塔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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