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盈离岛之前,便已暗中吩咐女侍在无昔内服外敷的药中都做了手脚,是以又过了七日之后,无昔身后的棍伤仍然不能愈合,加之每日里服用的汤药里也添了不少安眠的曼陀罗,夜间更是倍增了剂量,让满面病容的水无昔不分昼夜都只能伏在床榻之上昏昏沉沉。
但第七日夜里的三更时分,神宫旧址的地下,费不嗔还是见到了神采奕奕的水无昔。
多年藏拙的费不嗔其实是个干练之人,在这七日之内,他已经一面派其兄费不恕暗中联络靠得住的旧人,一面派其弟费不忧和费不惧再详查当年上岛之人,同时,又加派了各处打探消息的人手。
无昔听他说怀疑昔年攻打神宫的上岛之人当中有人暗中偷走了另一半秘籍,不由暗赞此人精明周到,一上来就明白自己若想实掌大权,最紧要的,便是在内要练成水盈的不传秘笈,在外则要有自己的用人班底。
费不嗔双手捧上一张名单,上面一一开列着当年跟随石辜岳攻入十地弥卢岛的各个门派名单:“这些人并无遗漏,属下自会一一仔细详加调查。”
无昔听说当年水灵也曾派费不嗔详细查过,却并未查出端倪,心中未免有些灰心,疑虑问道:“那秘籍会不会当时就被他们寻到直接毁去了?”极品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不会。”费不嗔立刻果断摇头,“彼时,那些门派高举铲除邪祟的正义大旗,声势极大,名动江湖,若真给他们寻到这等秘籍,必定要大肆宣扬当众毁去,方更显其大义凛然威风赫赫;他们既然从未张扬,那要么是有人在其他人发觉之前便悄悄收入囊中,要么就是得到此物之人权势极大,纵使众人知晓了,也无人敢透出露半个字来。属下思虑再三,仍然认为有人偷偷据为己有更为可能。”
无昔沉吟多时,方点点头,低头就着昏暗的烛光,仔细看那名单,良久不语。
费不嗔见她只顾沉思,不敢打扰,便趁机悄悄细加端详眼前这个古怪莫测的少女。她身量瘦小,仿佛还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模样,苍白的小脸上,清秀的五官仍然带着稚气,可那冷峻的神情却时时如冰如霜,分明有凛人的肃杀之气,使她额头上那个乌黑的“佛”字,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她此时紧紧抿着血色不足的嘴唇,黑幽幽的眸子里一派阴鸷,配着那一身黑色衣衫,好像她就是个从来就一直呆在这废弃多年的阴暗神宫地下的幽灵,从未离开。
再抬起头时,无昔已经目光炯炯,沉声吩咐费不嗔道:“秘籍这等宝贝物事,任是谁一旦拿在手中,也不肯束之高阁。你且去详查,将这名单之中有女儿的,或是近十年之内收了得宠女弟子的门派,都勾选出来,下回拿来给我。”看费不嗔应了,无昔又道,“我还有一个时辰,劳烦先生给我讲讲王女的旧事。”
费不嗔已然在水盈和水无昔的居处也留了眼目,虽还不知详情,也大体得知这几日水无昔尚不能起身,便知她今日到来应该是又服了寅卯丹,听她说出“还有一个时辰”这话,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便劝道:“那药除了反噬疼痛之外,于气血五脏也有损,主人要慎用。”
无昔点点头,又沉吟问道:“我娘昨日已经离了杭城?”
“是,算来归期就在这三、四日,若她行程有变,属下想法子通知主人就是。”费不嗔接过无昔递回来的名单,仔细揣入怀中。
无昔幽幽说了句:“等我娘回来,我的伤就能好了。”顿了顿,忽然仿佛是自言自语感慨了句,“当年,水灵要是能拿到那另一半秘籍,就好了。”她心中清楚,费不嗔并不知晓水灵与罗崇恩的纠葛,是以一直对水灵的死心怀愧疚。
费不嗔果然一阵沉默,过了半晌,方才谨慎问道:“水灵已不在人世,水凝又多年不见,且性子柔顺,不得王女喜爱。王女性子好强,看不上一味柔顺,喜欢磋磨百炼钢至绕指柔,方显其手段。以主人如今的境遇,纵不出手,迟早也有七八成能承继王女之位,为何……”
“我不想生死由人。”无昔果断给出答案,“而且,我也未必姓水。”
费不嗔看着她阴冷的面容,心中不由发出一声暗叹:就这个性子这个做派,此人若不是水家的嫡正血脉,那才是见了鬼呢。却又听水无昔问道:“我娘舍不得那姓杨的面首,此番才巴巴跑去杭城相见,他们之间到底有多少瓜葛?”
费不嗔对此事所知不多,便将所知的一星半点讲了,最后道:“历代王女往往堕于‘情’字,当断不断,当舍不舍,自然,当得也得不到。”
无昔嘴角闪过一丝冷笑,轻轻说了个“好”字:“我愿闻其详,请先生细讲。”
一个时辰须臾便到,无昔起身:“今日先说到这里,来日方长。再七日之后,若我还在岛上,便仍旧还是三更后在这里相见。”见费不嗔躬身称是,又吩咐道,“选几个可靠的人,想法子送到莫三友那里,看能否辗转派到我身边。另外,两日之内,给我寻些毛果芸香、香蛇鞭菊和紫苜蓿,各自制成膏块,都放在此处。”
第三日午后,水盈回到岛上,就先将积累的事务处理一番,及至揉着两边太阳穴回到居处,已然过了定更时分。一众女侍在后跟随伺候,却不料这位王女竟然又直奔水无昔的居处而去。
这几日服侍无昔的女侍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水盈走进卧房,见已经吃了药的无昔果然还是正自昏睡得人事不知。
水盈便屏退众人,自己在无昔床边坐下。看着她面无血色两颊深陷,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尤其显得憔悴。她尚不能仰卧,只是伏在床榻上,想来是睡着之前伤处疼痛,此时在沉睡中两手仍是攥着颌下垫着的软枕。她当年有八根手指被拶子生生夹断,虽然经历了那一番苦楚,终于熬过九死一生长好了筋骨,但狰狞的伤痕却仍未褪去,使得她那一双苍白瘦削的小手,此时愈发显出可怜的意味,全不是素日里那一副冷冽模样。
水盈思忖良久,却每到想做出决定之时,便又生出些莫名的不安——或许,无论这个水无昔现在如何恭顺听话,但她骨子里有一半血脉毕竟是来自自己那个叛徒妹妹。一想到水凝在背叛自己之前的恭顺模样,水盈便不由得狠狠咬了咬牙,登时又对眼前这个水无昔生出一股厌恶,起身便走。
水盈刚走出两步,却忽听得身后的无昔口中极低地喃喃道:“娘……我疼……”再回头看时,她却仍旧一动不动地沉沉昏睡,半晌,也再不出一声。
回到自己的居处,水盈便召来伺候无昔的佩珠女侍,详细问了自己不在岛上的这些日子里水无昔每日的情形之后,才吩咐女侍,回去后给她换用最好的疗伤药,服用的汤药里也渐渐减去曼陀罗的分量。
于是,七日过后,岛上的众人就又在王女水盈身后,看到了恭顺侍立的水无昔,只是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白得几乎不像一个活人。
费不嗔在暗中不厌其烦地反复细查,却一直也没有寻到后半本秘笈的下落,而水无昔那边却已经等不及了。
水灵曾叮嘱过水无昔,这功夫虽然只有九重,但却有个古怪之处,也是最关键之处:就是必须一上来便直接先修习第九重,及至再不可得处,再返回头来,自第一重开始修习,方得能成。且修习之人必得是不谙□□的处子,且又受过人间至苦,心死情灭,否则修习过程之中,一旦有心思微动,则必将失去心智发狂而死。无昔此时手中只有水灵留下的半本秘笈,自思也算向来心如枯井意如死灰,犹豫良久,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这日既非朔日亦非望日,无昔自居处得空脱身,便独自来崖边密洞深处,把心一横,按照秘笈便从开始修习,起先倒还顺利,不料刚刚进入炼炁化神之境,忽觉经脉上走气如被缠火蛇,一股焦灼的热气直窜上头,两胁间忽地胀满,心口里一股脑地突突乱跳,便知已犯了阳火走失的大忌,饶是她拼力导引,却仍旧只觉愈发鼓胀烦躁,脑中一阵阵的混乱迷上来,眼瞧着神智就要彻底失控,无昔也不免张皇失措。
正此生死紧要关头,昏头昏脑的无昔迷迷糊糊看见眼前昏暗模糊的岩石地面上,渐渐爬起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她朝着自己伸出两条满是脓血的枯瘦手臂,似乎是要抓住无昔,抑或是要抱住无昔。而随着那手臂而来的,是一股彻骨透心的极阴极寒之气。就是这一股阴寒,竟然在刹那间中和了无昔周身经脉中的炎炎火烧之感。无昔瞬间得救,心头骤然一松,眼前忽地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这天夜里黑云妨月,三百便得空溜了出来,他也并没有遵守“只在朔望之日来此秘洞”的约定,想到石洞中去看书。
他爬进洞,转过最后一道弯折,却见最深处竟然有灯光,便小心翼翼偷偷摸过去。及至到了近前,却见倒在地上的无昔面色青紫紧咬牙关。三百吓得张大了口,跌跌撞撞爬过去,看无昔只是不动,便在她鼻下试了试,也试不出有气息,犹豫之下,小心翼翼轻轻推了推她,更发觉她身子僵硬如铁,阴冷如冰,三百大惊,登时咧开嘴,无声地痛哭出来。他一手抹着鼻涕眼泪,一手不住地摇晃无昔的身子,忽然发现她脸色竟然更变得如铁灰一般,只道是她死了,也再顾不得一切,两手一把将无昔冷硬的身子抱在怀里。
他心中无比绝望,却又哭不出声,难过之下只能狠命地摇晃着怀里的无昔,还将自己的头在无昔身上乱撞。也不知哭了多久,忽然觉出怀里的无昔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三百赶忙停下哭,在无昔身上来回摸了摸,似乎是略略有些软,又抱住无昔细看,见她脸上的黑气竟也消去了一些,此时只一味地发青,可再去摸她鼻下,却仍旧还是没有气息。他急得抱着无昔的身子在地上向四方神灵磕头,直嗑得额上滴下血来,也仍是不见她有气息。情急之下,三百狠命掰开她紧咬的牙关,干脆将自己的嘴直接对在无昔口上,用力把自己的气息吹入她口中,心中不住地祈祷,只求能将自己的“活气”送进她身体里。
他一连吹了十几口,竟真给他歪打正着,渐渐将无昔闭住的气息一点点运开了。
无昔缓缓睁开眼睛,却见自己正被三百抱在怀里,挣扎开反手便是一掌。饶是她刚刚死里逃生无甚力气,也将瘦弱的三百打得一连两个跟头翻滚出去。
挨了打的三百爬起身来,看见一脸怒色的无昔死而复生,却是只顾了高兴,先是咧着一张没有舌头的嘴傻笑,而后又手忙脚乱地向四方叩拜磕头谢天谢地。
无昔此时也明白过来是他救了自己,却也只是冷冷瞧着他,看他那一张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脏脸上,此时忽然现出一个极为好看的笑容,仿佛是晴空万里乾坤骄阳,仿佛是山高水阔皓月朗朗,仿佛是……仿佛在记忆深得已经记不起来的深处,有个人也朝自己这样笑过。
“果然贱命。”无昔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万年寒冰,“滚,以后非朔望之日,你再敢来这里,我一定杀了你。”说罢,已经背转身去。
三百顿时愣住,但还是驯顺地趴在地上,“咚咚咚”嗑了三个头,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爬到放着笔墨和那本《诗经》的石台旁,抓过笔,在草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了几个字。写罢,又看了一眼无昔的背影,转头像狗一样爬了出去。
听三百确实已经出去了,无昔方才转过头来。她此时面色颓然,瞥见草纸上是三百端端正正地写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心中忽地狠狠一痛,但她陡然警觉,不许自己有善感的端倪,便漫不经心地拈起那张粗糙廉价的草纸,就近灯火,将它烧做一小撮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