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第257章 虽茍活兮无形颜

娘???

我的——娘……

骤然间,我只觉得胸口无比憋闷,用双手紧紧按住,可还是喘不上气来,大张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脑袋里只有彻天彻地的轰轰雷鸣,一时间麻木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女鬼想是也瞧出我脸色很是不好,一手搂抱着我,另一只手也在我心口上来回摩挲帮我顺气。

我好容易才渐渐冷静下来,也就觉得眼前的女鬼似乎也没有那么吓人。她的脸色确实是全无生气的惨白,给满头诡异的雪白长发衬得愈发鬼气森森,可冷静下来稍稍细看,便觉得即使是仍旧带着木然阴冷的可怖神情,她的面容也仍然是很好看的。她不像留儿姐姐是那种小家碧玉的柔美,也不像九师姐那种江南女子的秀美,她的好看其实是那种很张扬的好看,是那种即使经风见雪、即使惨被□□仍然无法掩盖的好看。两道长眉虽然也褪做了雪白的颜色,可仍旧斜挑入鬓,眉宇之间有藏不住也压不下的飞扬神韵。尤其是那双眼睛,长长的眼角仿佛是王右军草书中最空灵的一个勾挑,俊逸地向上飞扬,瞳仁又大又黑,闪着一种诡异的光彩,似乎是灼灼狂喜,可又似无时无刻不带着森森寒意。这眉眼,教人却越看越觉熟悉,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也许,也许是在梦里。

难道……难道我现在就是在梦里?

她似乎已经等不及我自己能够想明白,便将她满是伤痕的手点在我的心口,用力说道:“你心口……有……红痣……如今……是伤疤……”

是!千真万确!我心口上如今只有杨朝客给我留下的骇人伤疤,可之前,那里确实曾有一颗红痣,杨朝客也是凭着那颗红痣确认我就是“玉儿”的。

她见我仍只是懵懵愣愣盯着她,又抓起我脖子上挂着的墨玉,用力摇晃着道:“玉……我把你……托付……秦正杰……玉儿……”www.九九^九)xs(.co^m

“娘……娘啊!”我努力说出这两个字来,只觉得已经用尽了我这一辈子所有的力气,然后,我就再也支撑不住,连一句“可想死风儿了”也来不及说出口,就一头哭倒在娘怀里。

不只是眼泪要拼命地涌出来,那积压在心底深处十几年的委屈和伤痛,也一股脑都要在这一刹那涌出来,教我只能发疯一般地拼命嚎啕,直到哭得再也喘不上气来,人就晕了过去。

等得再又苏缓过来,我来不及说话,立时又忍不住继续嚎啕,仍旧是哭到力尽气尽,就又没了知觉。

我也不知道自己折腾了几番死去活来,更不晓得自己到底哭号了多久,等我能嘶哑着嗓子说出“娘啊,风儿想你想得好苦啊……”的时候,便已将蓄积的眼泪哭了个一干二净,眼睛里最后流出的几行眼泪都混了血,滴滴成了名副其实的红泪。

娘始终紧紧搂着我,只是由着我没命地哭号,看我哭晕了就将我唤醒,直到这时候才劝道:“不哭了……娘看玉儿……心疼……”

淌出带血的眼泪的时候,我的眼睛肿疼得如同刀割,喉咙里也已经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我还是死死搂着娘的脖颈,止不住地哽咽。

娘见劝不住我,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不许再哭……娘不……高兴……”说着话,她突然松开我,似乎要将我推开。

我登时吓得慌了神,只狠命摇着头,狠命抓住娘的手,死也不肯松开。

娘还是回过头来,神色间仍是木木然的阴冷,仿佛是永远化不开的万年玄冰,可她说出的话却教我心里暖得发烫:“你哑……我去拿水……你喝……”

我赶忙用力咽了下口水,才觉出自己似乎当真是哭得忒狠了,口里喉咙里都仿佛是干燥的砂纸一般。可我此时却是宁可活活渴死也不要我娘再离开我,于是我仍旧死命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原本就断裂的指骨实在经不得用力,疼得我双手微微颤抖个不住,我也全然不顾。

娘显然是觉出我双手的颤抖,垂眼瞧了瞧我的手,神色愈发阴冷凝重。忽然,她还是陡然挣脱开我,说话的声音也冷硬了许多:“送饭……快来了……玉儿……你千万……不要……说娘……否则……再也……见不到……”

我不顾一切地追过去一把扑住,双手搂着娘的腰跪在地上,顾不得喉咙里撕裂的疼痛,生怕她又丢下我,只能苦苦哀求:“娘,我求求你别走!求你!”

娘走得无比决绝,带着我的身子也在地上拖行了几步:“让他们……知道……娘……活不成……”

我实在舍不得松手,狠命只是不肯松开,哭号着连连哀求:“娘啊……就可怜可怜我,我盼了十几年……你这一去就又不见了……”

“你想……害死娘……就这么……胡闹……”她一把掰开我的手,我只觉得断裂的指骨似乎是又被生生掰断了一回,不由得一声惨叫,扑到在地上,可我顾不得疼痛,发疯一般爬过去,双手扑住她的一只脚,将头在地上狠狠磕着,拼命哭喊:“娘啊!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啊!”

娘终于也似乎有些心软,蹲下身在我头上轻轻摸了摸:“娘就在……洞那边……一定还来……”说完,她就半点再不犹豫,一把甩下我,缩身就钻入那黑乎乎的石窟窿中去了。

我不顾一切地爬起身踉跄着追到石窟窿旁边,只听娘在里面说道:“地上……碎石头……快堵上……”稍停了停,又听她说了句,“玉儿……听话……”

我哭着赶忙答应,也不顾手指上的疼痛,急急忙忙地将地上掉落的碎石头能捡起的都捡起来,好歹将洞堵住了一半。小心翼翼地朝黑洞里张望了好一会儿,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恋恋不舍地走回自己睡觉的稻草堆。

想了想,我又爬起来,努力将稻草堆和披风都朝远离那个洞口的方向又移了移,想来从铁门处不易注意到那个石窟窿的位置,我才用披风裹住身子,贴着石壁边在稻草上坐下,心中乱得一塌糊涂。

只过了不大的功夫,果然送饭的就来了。

澜哥照旧是说那几句:“风儿你千万要好好的,大伙儿都一直惦记着你,师叔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开恩放你出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今日却突然想说句话,就问了句:“离九月还有多久?”

澜哥在外面“啊?”了一声,显见得是没料到我会突然开口说话,随即便急道:“风儿啊,你的喉咙怎么哑成这个样子?你又哭了?还是你生病了?到底哪里不舒服?你需要什么药么?还是……”却立刻就给吴天宝懒洋洋的声音打断:“嘿!我说姓顾的小子,难道说今儿就我一个跟着你来你欺负人是不是?这一天就两句话的规矩你要是不想守,那我师父也就不费劲巴拉地留着她给咱们大伙儿添麻烦了,你就可以连这两句废话都省了,从此大家省心!”

澜哥只能连声哀求:“吴太师叔,晚辈绝不敢有这个意思,求吴太师叔开恩,叫我跟她再说一句,她问九月是她的生辰,离现在只有……”

突然只听得“咣当”一声,铁门上的小洞就被狠狠关上,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缓缓低下头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鬼地方到底有多久了。娘要是问起来,我到底是十六岁了,还是十七岁?我可怎么回答才好呢?

我心里惦记着娘,却不敢立刻就去石窟窿旁张望,强忍着内心的煎熬,仍旧裹着棉披风坐在稻草堆上,眼睛却一直盯着石窟窿。

眼巴巴等了许久,却还是并不见娘出现。渐渐,我只觉自己被一点点涌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我一下子爬起身,扑过去三把两把扒开掩住洞口的碎石,一头就往石窟窿里钻。可惜,我只朝前爬进了两步,铁链的长度就用尽了!

我发疯一般地狠命挣扎,却如同被棉线系住的蜻蜓,抑或是被拴住爪子的小鸟,无论如何想挣脱,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我难过万分,只得又爬出洞来,双手狠命拉扯铁链,甚至用铁链去磕砸铁链另一头与石壁相连的铁板,直折腾到精疲力竭,那铁链却仍旧将我束缚在七尺的范围之内。

绝望之下,我只有伏地嚎啕大哭。

正哭得气短声嘶,我觉出有人猛地将我一把抱起来搂在怀里,我陡然睁眼,竟然见到抱着我的竟然就是我娘!狂喜之下,我一把死死搂住娘的脖子,就像我不知梦了多少遍的阿源那样,肆意放声大哭:“娘啊——求求你再也不要丢下风儿好不好啊——”

我就像梦里的阿源那样,一直被娘亲搂着,我真的成了梦里的阿源,近乎贪婪地窝在娘温暖的怀里。

我心里再也想不起、也装不下任何事,我的脑袋里来来回回只是不断地重复炸开六个字:“风儿有娘亲了!”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这个世上,只有我这一刻是最幸福的。这一刻过后,就是天塌地陷,就是雷劫火焚,都随它去,都无所谓,我已经心满意足。

忽然,娘开口问我:“告诉娘……谁锁你……为什么……你不……叫玉儿……”

我愣了好一会子,才拍拍自己傻乎乎的木头脑袋:娘当年将我托付给师父,之后就不知所踪,她一定不知道杨朝客做了那许多坏事,她也一定不知道杨朝客对我如何狠心。

于是我顾不得喉咙干哑,急急告诉娘亲:“是师叔祖,他非说杨朝客要抓我,就把我锁在这里。”一时之间,我突然倒有些不知该从何讲起的尴尬。

这十几年来的遭遇,在梦里我都不敢细说细想,我只怕一点想得太清楚,我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可如今,我盼得心都碎了的娘亲此刻就真的在我眼前了,不,是她正真真切切地将我搂在怀中,我还怕什么呢?我也有了娘亲了,那么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轻贱我、都耻笑我那又如何呢?

我再也不用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舔伤口了,我再也不用怕有人会抛下我不顾了,我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让娘看到我心里一直盼着她,不管受了多少苦,我魂里梦里都时时盼着她,一时一刻都从没有改变过。

娘似乎看出了我心里的纠结,用她满是伤痕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轻轻道:“别急……慢慢都讲……我听……”

我用力点点头,傻乎乎地咧着嘴笑,然后就从老师父的一心观开始说起,一路说个没完没了。

说到力气不济,也还是没有讲完,直到累得不行,我就在娘怀里睡着了。醒过来,娘拿水给我喝,拿过饭菜要我吃。我就和我梦里的阿源一样,也推给娘吃,娘只是摇摇头,说:“快吃,吃完……给娘讲。”我就赶忙三口两口填一填肚子,然后接着给她讲我这些年的遭遇。

我一直分不清白天黑夜,但同样也是不见日月也不知时辰,娘却总能在送饭之人到来之前就避开去,等他们离开之后不久,就又来到我身边。

果然我有了娘以后,我连日子也过得清楚了起来:澜哥给我来送一回饭,就是一天。于是,我就将我这十六、七年的日子,琐琐碎碎地给我娘讲了两天多。

娘极有耐心,只是搂着我静静地听,由着我讲东讲西,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从来都是不厌其烦。一直到我讲出我被关进山洞来之前,师叔祖说杨朝客勾引水灵,她忽然问出一句:“杨朝客……要再……灭九离山?”

我贪婪地赖在娘怀里,连连点头:“姓杨的那人很坏很坏,这种坏事他一定干得出来。”

娘的眸子里光芒陡然一闪,可随即又黯淡阴冷下去。过了好一阵,她深深叹息一声:“你知道……娘怎么……被关这里?”

“被……被‘关’在这里?”我心里猛地狠狠一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我这个傻瓜一样的木头脑袋,竟然一直也没有去想,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是眼前这个吓人的样子。

我的心忽然“咚咚”狂跳起来,隐隐觉出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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