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第256章 行疾如鬼林之巅

这样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日子就这么没黑没白地过去,对于一个疯子,算不得好过,也说不上有多煎熬。

我坐在冷硬的石地上,倚着冷硬的石壁,看一阵黑沉沉的地面,再看一阵那盏油灯昏暗暗死沉沉的豆大灯火,累了就蜷缩在地上睡一阵,醒了就继续看一阵黑沉沉的地面,再看一阵那盏油灯昏暗暗死沉沉的豆大灯火,直到澜哥来送饭。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我开始觉得手腕上的伤处有些痒,我用手抓了抓,手指上就沾了许多脓血,我懒得再瞧,顺手就抹在了自己衣服上。后来手腕上的伤口溃烂得越来越深,又是痒又是疼,甚至在我睡着的时候,仍然让我不得安宁,可我仍旧不想理会。在澜哥送饭来问“风儿你还好么”的时候,我懒得开口,什么也不想说。

直到有一天,我竟然听见了我的手腕上的锁链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声响,我这才看见,两只脓血污秽的手腕上,竟然能看到一截森森白骨,那声音是锁链与白骨碰撞发出的声音。

这森森白骨我想起了被埋在黑乎乎泥土之中的红豆鸟。

果然,死亡的样子是如此的难看。

原来我已经死了,我已经被孤零零地埋入了黑漆漆阴冷冷的地下,独自一点点枯萎腐朽,一点点被虫吃鼠啮,一点点化作污烂的泥土,最后,我就会只剩下几根伶仃凋蔽的枯骨,狰狞污秽。外面的一切,都不再与我副这地下残缺的枯骨有一分一毫的干系。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身体已死,而我的魂魄却还不得安睡?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我对自己的刻骨怨恨,终于大发善心要成全我一回,让我终于能够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

我并不伤心,也不害怕,疯子是不会伤心害怕的。

澜哥来送饭的时候,每次都会朝我说上两句安慰的话,他从不说外面的任何情形,说的最多的就是:“风儿,千万熬下去,大师哥还等着你呢。”

可大师哥一直等着的那个风儿最终还是没能熬下去,在我某一天睡得很沉的时候,她终于能够悄无声息地死去了,连个尸骨都没有留下。

她死之后,偶尔出现在她身边的那个灰衣光头尼姑和那个白衣青箫男子也都跟着一道儿不见了踪影。

如今,就只留下我了。

我和风儿不一样,我痛恨死亡,我想活下去。极品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为了活下去,我会张口跟澜哥说“我好冷”。于是第二天,铁门就被打开,进来一个怪模怪样的驼子,一把将一件厚实的棉披风和一双鞋子丢给我。我扑上去捡起鞋子,就套在我生满冻疮的赤脚上,用棉披风紧紧裹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子,果然是比稻草舒服多了。

我不会和那个没用的风儿一样,还眼巴巴地执念那些梦里的一切,更不会和那个傻瓜风儿一样痴心妄想地盼着她师父救她出去。我要活下去,就不能指望别人,我得自己找活路。眼前,我就得先习惯了这些煎熬,活下去,想办法不惜一切活下去。

我曾经为了让风儿活下去,可以把小风儿烧死在一心观里,可以把风儿变成香香,如今,风儿还是死了,我还有什么顾忌呢?

不见天日又怎样?没有日月,却也没有风雨,外面难道还能比这里更好么?在这个黑洞子里,只要我不肯咽下这口气,又有谁真能举着刀子来宰了我?那些浑身是血的影子,它们只能吓唬那个死去的风儿,叫她没日没夜地哭喊出“小白”、“幻真姐姐”还有其他一些死人的名字。可对我,它们就只是影子。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眼前,随便它们远远地看着我,我懒得去分辨它们是怨恨我还是悲悯我,在这个昏暗的石洞里,我早就不惧怕与它们相对。每当它们似乎要跟我说什么的时候,抑或每当又有些往事突然要涌出来的时候,甚至被噩梦惊醒过来的时候,我就跪在地上,念诵那些单调而又晦涩的经文,于是,我心口里的那个死不瞑目的东西便渐渐不再疼痛。

我比谁都清楚,那些经文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高深的含义,但它们可以教人忘记一些东西,即使你心里并没有佛祖菩萨,可也没有了眼前烦恼无穷爱恨纷扰的尘世。念经,可以把眼前的一切都念成了幻境,等到把眼前和心里都彻底念空了,人的一生就最终都成了幻,都成了空……

原来,我竟然还曾经有过如此一个妙不可言的法号。

困乏了就睡,睁开眼就念经,有食水送进来就吃喝,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时辰日月,所有都只是一片混沌。

我让自己的心也如此混沌一片。

曾经有人舍弃了性命,只要风儿好好活着,可她还是死了。我不是风儿,不会再痛苦自己到底又做错了什么,也不会再执念到底为什么要造化弄人,我只是心如死水地活着。

想来那漫天的佛祖和菩萨能够端坐在九天高处听了几万年的经文,不就是要修炼个心如死水么?他们难道还会有力气去纠缠这十方世界上的一切纷繁到底是为了什么?生又有什么值得高兴?死又有什么值得悲哀?不过既然已经无奈而来,也只得由他罢了。

只是每当澜哥来送饭的时候,一遍又一遍说出“风儿,师父、大师哥、还有山上的人都很惦念你”的时候,我心口里有个东西竟然还是会疼,眼睛里的那眼泉就还会有水要不顾一切地涌出来,来不及涌出来的泉水,就都哽在我的喉头,教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害怕这些疼痛和眼泪混惊动那个死去风儿的冤魂,只好不再搭理顾澜生,只倚着洞壁坐在稻草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不住地念诵经文。

如果这些经文真能有什么高深的法力,就超度了那个风儿也好,让她永远不要再回到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才好呢。

好在顾澜生每回也只能朝我说两句话,在他离开之后,过不多久,那个从石壁深处传来的细微叮叮之声就又会如常响起,仿佛极远处佛堂上的钟磬木鱼,倒是与我的诵经声很是合拍。

所有的一切,就是在我睡觉的时候,突然就发生了。

我正裹着棉披风蜷缩在稻草上睡着,忽然间听得“哗啦”一声。那声音其实并不大,但已经如同山崩地裂一般将我一惊而醒。我猛地坐起身来,看看周遭仍旧是昏暗的油灯光照着暗沉沉的石头山洞,四下里并无异样。忽然,那“叮叮”之声陡然又起,此时却全然不是平素的似有若无,而是已经近在咫尺,在囚禁我的山洞之中铮铮回响。我一时还不甚清醒,也只是有些害怕,把身子缩做一团,紧紧贴着身后的石壁,循声望去,见声音来处的石壁上已经出现了拳头大小的一个窟窿。

我吓得僵在当场,只瞪大眼睛,听得那凿石的叮叮之声音也是越来越急,随即便又有崩飞出来的碎石不断落地,仿佛那窟窿背后有一张利口,正要咬破那坚硬的石壁。

到底是什么要破石而出?一想到此,我才顿觉恐惧,心口里仿佛是被利爪一下子紧紧攥住,登时就喘不上气来。

我告诉自己不要怕,眼前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幻是空,转瞬就会消失,可我抖索索的声音却已经将《拔济苦难陀罗尼经》念得全然不成调子,我想合上眼睛,可闭上眼却更加害怕,只得又睁开,死死盯着那越来越大的石洞。

猛然,一只带血的惨白爪子陡然从石洞中伸了出来!

我顿时吓得张大口,却叫不出半点声音,身子也仿佛是化作了石头一般,半点也不能动弹。我只能惊恐万状地盯着那爪子在石壁上四下摸索,在凿破的石窟窿边上拼命地抓挠。

等我终于能够惊叫出声的时候,那石壁上的窟窿已经有饭碗那么大了。我没命地朝铁门爬去,想砸门求救,可锁链长度有限,我拼尽全力也够不到铁门,只能放声大叫“救命”。我嘶哑的声音在山洞里来回激荡,却无论如何也没有人开门来救我。我只得又拼命爬去离那窟窿最远的山洞一角,继续紧盯着那个可怖的洞口瑟瑟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那个窟窿差不多有茶盘大小的时候,叮叮之声骤然止歇。

我不知道那洞中将要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我能感觉到,它一定马上就要出来了……

我的呼吸似乎也跟着停下了,只听见我双手上的铁链随着我的颤抖发出的叮叮之声,不,不对!不光是我,怎么竟然还有另外一个铁链相碰的叮叮之声?这似乎是相互呼应的铁链磕碰响动,在这寂静如同坟墓深处的囚室里,催命一般叫人心胆俱裂。

终于,一个白乎乎的圆东西渐渐从那黑幽幽的石头窟窿里冒了出来,随即散落开,那是一颗披散着满头白发的人头!

猛地,那人头一下子抬起来,白花花的乱发纷纷散开,露出半张白惨惨的脸和一只冷森森的诡异眼睛……

我根本来不及惊叫,就被生生吓晕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觉出有一只冰凉的手正在抚摸我的脸。

我一惊而醒,还来不及细看就大叫“救命!有鬼!”

恍惚之中,我只看见抚摸在我脸上的竟然就是那只白惨惨的爪子,立时就吓得魂飞魄散,好容易想起来要拼命爬开,可随即我的双手就分别给两只鬼爪死死抓住,听到一个难以形容的诡异声音正慢悠悠说道:“别……怕……不……害你……”

我偷眼看了一下那双苍白如同僵尸的鬼爪,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满布着层层的伤痕,登时吓得赶忙又合上眼,可拼了命也挣脱不开那两只可怕的爪子,只得闭着眼哭求道:“放开我——我怕——”

那双爪子不仅没有放开我,抓住我的力量反而更大了些,将我一点点拉起来,与我近在咫尺的怪异声音更叫我毛骨悚然:“铁链……锁……到底……你是……谁……”

我只觉自己的两只手腕几乎要被捏碎了,忍不住睁开了眼,却正好对上一张比那只爪子更加苍惨白的女人脸孔。她披散着满头如雪的狰狞白发,诡异得如同鬼魅的一双眼睛,冷幽幽地逼视着我,森森的鬼气仿佛能刺进人心里一般。我赶忙又闭上眼,几乎是哭喊出来:“你放开我——”

那女鬼根本不理睬我的恐惧,重复又道:“说……你是……谁……”那声音里带着寒枭夜啼般的尖利和诡异,却又似乎说得吃力无比,叫我不由得更加拼命向后躲,扯开喉咙没命大叫:“放开我啊——不是我害死你们的——”

那女鬼却更加执着,爪子将我攥得更死,声音也更加尖利急切:“你是……谁……杀……杀……”

我被吓得几近崩溃,闭着眼睛拼了命摇头,只是用尽全力地大叫:“我是风儿!我是风儿!我不是杨朝客的女儿!你们不是我害死的!我师父是九离山秦掌门!他说过要护着我!”我觉出那个女鬼突然把脸孔逼在我脸前,似乎是在我脸上闻嗅一般,我浑身的寒毛登时根根倒竖,冷汗涔涔而下。

我正抖作一团,陡然只听那女鬼发出一声无比瘆人的尖叫:“杨朝客……的……女儿……”随即便是一串可怕至极的癫狂笑声。我就在这恐怖无比的大笑声中,再一次吓晕了过去。

待我又渐渐苏缓了过来,恍惚能觉出自己是被搂抱在一个温暖的怀里,虽然我此时浑身无力,几乎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但我心里却很笃定,那是一个女人的怀抱,搂得我无比舒服。我又觉出有一只温热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虽然能觉出有些粗糙,可那手上传来的温柔,叫我很是熨帖安心。

在我记忆深处,曾经也有过一个女人,用这样温柔的手给我抚摸过我的脸颊,给我梳过头发,拉着我关切地问长问短,还在我背后喊出“风儿!你娘眼下便要来寻你”那样让我心头一热的话来……

该死,真该死!那个早已经死透了的风儿,就如此轻易地给这只要命的手唤醒了。一时间她就把什么害怕什么经文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什么也不顾地一个跟头就死心塌地地沉溺了下去,万劫不复。

是,我真的很想就这样沉溺下去,哪怕又是一场终将是幻是空的梦也好,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梦到过那个水红色的身影了。万劫不复?就算是万万劫不复我也不在乎,我早就已经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够了无穷无尽的煎熬,难道还会惧怕更大的煎熬?

我要娘亲,我要娘亲!让我见一眼我娘,只要见一眼就好,就一眼,什么千刀万剐,什么粉身碎骨,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觉出那只手抚在我心口的伤疤上,我听见一个女人隐忍的啜泣,还有一串串的水滴落在我脸上心口上。

这一切都几乎叫我发疯,我拼尽全力想将自己朝那怀抱再靠紧些,可我实在没力气动弹,我努力喘上几口气,才总算能够发出一声低低的“娘——”

随即,我就听见了有个哽咽的嘶哑声音清晰地唤出:“玉……儿……”有人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紧得叫我更加喘不上气来。

这个梦实在是太过真实,真实得叫人害怕。

我的心口疼得简直要寸寸裂开,可我真的真的愿意就死在这一刻。

我从不曾如此疯狂盼望,又从不曾如此恐惧失望。

就这一刻,要死就死在这一刻!

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不顾一切地狠命睁开眼,却见抱着我的,竟然是那个白发女鬼。那女鬼看见我睁开眼,似乎想努力朝我笑,可那挂着泪痕的面孔仍旧惨白狰狞,那闪出些温柔慈爱光彩的眼睛还带着鬼魅一样的森然。我登时如同失足落下万丈深崖,又如同骤然坠入千年冰窟,一刹那只觉得自己的魂灵仿佛是死了一般,只抛下了我这具一动不动的尸身在这里。

那女鬼却发疯一般地摇晃着我:“玉儿……醒醒……娘的……心头肉……”她说话似乎还是非常吃力,但声音却不再诡异地尖利,甚至还有了些温柔。

我给她摇晃得几乎要散架,可也确实清醒了许多,我陡然惊觉,牙齿便磕碰个不住,半晌,才抖索索问出:“你是……林……林芳伊?”

那女鬼半点也不迟疑,连连点头:“我……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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