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崖顶上隐隐便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无昔赶忙屏息细听,显见得来人还不止一个。
三百顿时也吓慌了神,手忙脚乱就向下爬去。而那崖顶上的脚步声却来得甚快,三百的头还在无昔脚边,来人已经到了崖边。
随即便有灯光照下来,无昔惊慌之间急忙抬头望上去,辨出提灯照向自己的,正是神宫副总管邹望亭!
无昔顿觉自己如坠冰窟,浑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一片冰冷,脑中不断嗡嗡作响,来来回回间只剩下了两个字:“完了。”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张望下来的邹望亭显然也看到了三百,但他并未声张,竟然还朝无昔努了努嘴。无昔心中心中猛地一震,把心一横,一脚将三百踢了下去。
就在这时,其余的脚步声也跟了上来,邹望亭的左右又现出了几张神宫侍卫的脸。无昔心中忐忑,只好干脆又垂下头去,心中很是疑惑:方才邹望亭朝自己努嘴到底是何居心?再想起他那日从自己手中取走短剑“噬绝”的时候,也曾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敲了两下,此人到底是何用意?到底是敌是友?
邹望亭又照了一阵,还命人将灯笼用长杆挑着伸下来,在无昔周遭也仔仔细细照了一番,这才吩咐身边的神宫侍卫:“既然没什么,咱们就走。”
一众人等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无踪,无昔的耳边又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如同恶鬼的嘶嚎。无昔挣扎着向下望去,却只看见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从这片黑莽莽的虚空之中,渐渐升起黑沉沉的雾气来,模糊了无昔眼前的一切。无昔忽然很想放声大叫,可才一张口,就被海风灌得连连咳嗽。
无昔咬着牙,强迫自己丢开那些关于三百的思绪——管他是死是活!那不过是一个最最低贱的小瓮奴,谁管他是死是活?
可……这黑沉沉冷冰冰的世上,是否也有人也如此惦记自己是死是活?
第四日,比头三日加在一处还要难熬,心里的煎熬比身上的煎熬更难熬。
无昔又是盼望又是恐惧,一时希望一时绝望,有几回都紧紧攥住了缚住双臂的铁链,更有几回在昏昏沉沉之中就要不惜一切挣脱开来,但在每每在最后的关头,无昔终于还是狠命忍住。
无昔也不知自己在赌什么,甚至,无昔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如此拼上性命的赌局,输了,就是丢了一条性命;赢了,也不过只是留下一条性命而已。这样的生不如死,到底值不值得?又如何经得住细想?
第四天的夜里,风狂雨骤,似乎整个八功德游戏海发了狂发了怒发了疯,天哭号了整整一夜,海也哭号了整整一夜。海天之间,被白日的骄阳几乎晒干了无昔,在这泼天泼地的风雨里,终于能解了干渴,也终于能够与黑沉沉的天和黑沉沉的海一道儿放声哭号,一任冷雨将她浇了个透,狂风将她吹了个透。
等到天亮时分,邹望亭带着人来将无昔拉上崖顶的时候,她单薄的身子早已经在狂风暴雨里冻得抖成一团,头上却是一片火烫,又青又白的脸上,现出一层十分诡异的玫瑰色。
高热的无昔之下早已神智不清,在被架到水盈面前之时,邹望亭将她摇晃了几下,她才勉强半睁开眼睛,抖索着干裂出血的嘴唇,竟喃喃说出一句:“娘亲救我……”
水盈冷眼看着无昔的狼狈模样,冷冷问道:“这几日可想明白了?”
无昔身子仍是不住地瑟瑟发抖,忽然用力睁开眼睛,鼻翼翕动,显见得是太过激动的缘故,声音却很是嘶哑难听:“无昔冤枉……”这四个字刚刚出口,她似乎是已经委屈到了极点,眼里蓦地涌满了泪,却仍然只是狠命咬住嘴唇忍着,就是不肯落下,“我当真是不曾做过半点对不起娘的事情……娘若是疑心我,还不如干脆杀了孩儿算了!”她想挣脱开架住她双臂的两个侍从,可她此时早已体力不支,哪里能够得脱?她只能切切望向一直端坐不动的水盈,眼里的泪已经顺着眼角溢了出来。
终于,水盈抬手一挥,抛下一物,“桄榔”一声,正落在无昔面前。无昔吓得一个激灵,低头望去,正是她素来随身不离的短剑“噬绝”。
水盈挥手屏退所有侍从,自高处冷冷说道:“你也不必一味叫屈,看在母女一场的份上,就许你以死明志。”她一双美艳无匹的丹凤眼睥睨着失去侍从扶持后只能匍匐在地的无昔,“你不是说舍不得娘么?那就死得慢些,只在双手腕脉上各割三分,过半个时辰就再各割三分,直到血尽而亡,如何?”极品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无昔哽咽说了句:“孩儿遵命。”随即便死死咬住干裂的嘴唇,拼力将身子挣扎起来靠在石阶上,从地上捡起短剑,也不犹豫,拔剑出鞘,便在自己左右双腕上割了下去。
鲜血自苍白的双腕汩汩涌出,她一直强忍着的眼泪也夺眶而出,簌簌而下,滴滴摔碎在地上:“娘……到底还是……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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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我很是后悔,却已经无计可施。
早知如此,又何必在那崖顶苦苦忍受了四日四夜的煎熬?又何必白白葬送了三百的一条性命?到头来,娘还是要我死!
她不仅仅要我死,她还要亲眼瞧着我死,瞧着我自己动手,慢慢地死。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她要我“以死明志”,可我不想死!我忍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不都是为了可以不死?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这到底有多难?!
我只能斜斜倚在石阶上,望着高高在上的娘,努力让她看到我满脸满眼的无比诚挚。就如同在我还剩下的最初记忆里,除了那些用于杀人的剑招之外,就只有不停萦绕在我脑中的那句“我必须让娘知道,我心里只有娘”。
只有如此,我才有活下去的希望。那时如此,此时也只能如此。
因为只有活下去,才不会输得一无所有。
我知道娘从不喜欢看别人摇尾乞怜,任何人的乞求都从来不会得到娘的怜悯。我也不会是个例外。可我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除了乞求,还能做什么呢?难道还要指望所谓“血浓于水”的“母女之情”?
其实,我并不相信我们之间当真是母女,只不过,我也并不想去印证——即便是真如水灵所言,我是水凝的女儿而不是娘的女儿,那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情,傻子才会去多此一举。
当然,像水灵那等一直处心积虑背叛我娘的人,她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再想到杨朝客那一番似是而非的答话,我更是只觉得可笑。若不是要用他来给我打掩护,我才懒得去理会那个草包面首,更不屑在他面前去做那一场失忆寻父的苦情戏。
何况,即便水盈当真是我娘,她就会因为这个理由而放过我么?
当然不会。
她还是会像眼前这样,只从高处朝我冷冷抛下一句:“半个时辰了,再各割三分。”
手腕上的伤口渐渐已经觉不出疼痛,只是觉得两手都被鲜血弄得一直滑腻腻的,让人很是难受。我从来不在乎别人血流满地,可如今我实在受不了我自己此时满身的血腥气。这气味实在让我觉得熟悉,熟悉得很是厌恶,恍惚惚还似乎有几次闪现了一刹那模糊的影子,但随即又消失,也不知是幻象消失了,还是我看到幻象的记忆消失了。
我觉得自己的性命就快随着腕上的鲜血一点点流尽了,我越来越冷,越来越累,我瑟缩着蜷缩起身体,渐渐连抬起头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只能垂着头,看着鲜血顺着我的双手淌下去,我迷迷糊糊中竟然还想抓起自己赤红色的衣裳去抹地上的鲜血,可眼前已经模糊开去,让我在一片混混沌沌的殷红之中,根本分不出哪是我赤红色的血,哪是我赤红色的衣裳。
而我最害怕的事情,果然就还是在我越来越虚弱的时候发生了——我听到她在喊:“师父救我……我不要那个缺德大夫……求你放开我……”
这声音让我顿时冷汗湿透了全身。
不!绝不能!
我分不出那是记忆还是现实,只能狠命用牙齿在自己嘴里一咬,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一点,我必须控制住自己的一切,绝不能让那个风儿趁虚而入!她会彻底害死我!
“娘——救我!无昔心里只有娘。”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喊出这句话,“无昔从不曾做过任何对不住娘的事情!”
然后,我就不停地重复这几句话,直到要么我死,要么娘会相信。
我眼前的那片殷红越来越模糊,头越来越晕,那片殷红里甚至渐渐现出一双眼睛,是她!她在含着泪看着我,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风儿,你这该死的风儿!
“娘——”我只能拼命重复,“救我……无昔心里只有娘……”我不要和那个该死的风儿一样,我要活下去,“无昔从不曾做过任何对不住娘的事情!”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让娘信我。想让娘信我,那就必须先让我自己死死记住这句话,到死都只有这一句话。
眼前的那片赤红色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模糊,似乎是所有的光也在一点点死去。到后来,光先死了,我的眼前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我努力睁大眼睛,但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这黑暗是我见过最可怕的黑色,黑得让我陡然生出莫大的恐惧,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恐惧,比死可怕的恐惧。可无论我如何用双手摸索挣扎,我都无法逃离这片被绝望灭顶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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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盈一直在犹豫。
放过她——不甘心;相信她——不安心;可要真杀了她——又不仅仅是可惜了自己在她身上花下的心血,还有以后该如何面对杨朝客?
水盈素来果决,莫说是眼里绝容不得半点沙子,便是半点云烟也不许过眼障目。可眼前,她却是少有的举棋不定。
将水无昔囚困在倚天崖顶的这几日里,水盈动用了阿修罗道中的上下人等,全力将水无昔三个月之内所有到过之处都详加查探了一番,更是将曾经跟从过她的人都一一审问了个遍。甚至在罗崇恩的密报到来之前,水盈就已经另命他人在青州暗中详查了水无昔的行踪。当然,也少不得四下里寻找金不换、金如隽姐弟和莫三友、莫三贤兄弟,可这四人却如羚羊挂角,全不见半点踪迹。
直到此时,所有查得的结果已经尽数呈送到了水盈面前,却都既不能让水盈心中彻底释疑,也没有真证实据直指水无昔到底做了什么背叛之事。若是当真是如莫三友给自己的飞鸽密报中所说,水无昔已经拿到了百胜帮的那半本秘笈,但只要她开始修习,内力必大有进境,在倚天崖上耐不住苦楚之时,自然能够挣脱缚住她的铁链。而这几日据邹望亭来报,却又始终并不见她有任何异动。如今就亲眼瞧着她被磋磨到了如此地步,直至几乎濒死,她都只是始终对自己一片忠心,难道——难道自己当真是冤枉了她?
尤其是无昔一见到水盈的那声“娘亲救我”,确实让水盈心下瞬间软了一软——自从水无昔被水盈施术“夺魂”之后,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向自己如此哀求。纵然身为王女的水盈,为了处子之身终生都不能真正成为娘亲,可这个杨朝客的女儿,却一直都将自己当做“娘亲”……
水盈自高处走下,缓缓走到无昔身边,看着她伸在空中颤抖摸索的手。那双枯瘦的手沾满了鲜血,没有沾到鲜血的皮肉已经变成了灰白色,现出一种说不出的狰狞。听着她嘶哑着喉咙,一遍又一遍地不住重复:“娘……救我……无昔心里只有娘……无昔从不曾做过任何对不住娘的事情……”忽然,无昔的身子一阵颤栗,原本已经涣散无神的双眼中蓦地闪出一星光彩,她朝向水盈方才居高而坐的方向,轻轻说了句;“娘……下辈子,别杀我……好不好……”
终于,水盈还是伸出手去,握住无昔冷冰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