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锦都的人再一次送别了一行去往边疆的军队,这一次人人脸上都浮现出一丝的哀戚。
去边疆抗战的军队去了一拨又一拨,即使锦州王并没有宣布有关边疆战事的情况,可是在每三天就有一个穿着铠甲的人骑着快马往锦王宫跑,锦都的气氛越来越冷凝,以及过了三个月锦瑄还没有任何消息看来,边疆的战事不容乐观。
这回带兵出征的是安定郡主,战神的女儿,但是她的年纪太小了,总让人觉得让她带兵有些荒谬。
这回锦州王拨给寒时的五万军队之中,尚未及冠的有不少,掺杂了很多十六七岁的少年。
一些妇人趴在城墙头,看着慢慢前行的军队,面上泪流不止。
花嬷嬷也站在城墙头,她看着坐在领头,身姿笔直的寒时,便忍不住的掉眼泪,心中悲酸不已。
“大妹子,你也是送孩子上战场吗?”旁边哭肿了眼睛的麻衣粗布的老妇人问花嬷嬷。
花嬷嬷抹了眼泪,点头:“是啊……”
老妇人叹了口气,浑浊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家宝儿今年才十六岁,都怪那些无恶不作的海人族,害的我们母子要骨肉分离!宝儿可是我的老来子啊!”
花嬷嬷叹了口气。
老妇人又问:“你家孩子今年几岁了?”
花嬷嬷看着身影越来越小的寒时,哽咽道:“……今年十四。”
“天啦,”周围的人都惊讶的长大了嘴巴,“夭寿哦,这么小的娃,征兵的怎么也征收了?”
寒时的身影已经全部看不见了,长长的队伍也快走完了。
花嬷嬷不欲多说,擦着泪挤过人群往下走,马车停在下面,她还要去十里长亭送寒时最后一程。
阿罗在马车上等着,花嬷嬷一上马车,马车就立刻启动。
马车之后还跟着一辆青棚小车。
“嬷嬷。别担心,阿罗一定会保护好郡主的。”阿罗递上去一块洁白的罗帕。
“把这块罗帕留着,边疆可不会再有这么好的帕子用。”花嬷嬷摆摆手:“边疆比你想得还要艰苦。”
从前和霜家人在一起还能苦中作乐,如今却只剩下寒时一人了……
马车从侧城门快速的往前奔跑。
“欸?”花嬷嬷突然想到还有一个小丫头不在。
阿罗道:“怎么了?”
花嬷嬷问道:“二小姐呢?”
这几天一直忙着给寒时收拾行李物品,时间过得飞快,没注意霜瑜跑哪去了,现在突然想起来她,花嬷嬷有些着急。
“二小姐?”阿罗道:“四天前就随小慕容公子去叶城了。”
“哦,”花嬷嬷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也好,这三个月来,我看那慕容家也不像是苛待子孙的人,可是怎么就……”
花嬷嬷叹了口气,其中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
十里长亭的人并不多,花嬷嬷拿着一枝长柳枝站在亭子外面。
军队行至长亭,除了一些人调转马头外,其余人继续向前行进。
寒时利索的从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翻下来,一身黑衣劲装,头发全束起来,带着头盔,干净利落。
花嬷嬷含着泪把柳枝放入寒时手中,“盼你早日凯旋。”
寒时淡淡的笑了一下,握紧柳枝,紧紧的抱了花嬷嬷一下。
少女的身量已经和花嬷嬷差不多高了,很快还要抽长,因为霜风眠身长六尺,霜夫人长得也不算矮。
拜别花嬷嬷,寒时翻身上马,驾马向着最前面跑去。
花嬷嬷擦掉眼泪,对阿罗道:“你也快上车吧,嬷嬷看着你们走。”
阿罗哎了一声,转身便是泪如雨下,头一次体会离别的愁绪。
军队路过一处山林的时候,寒时瞅见一旁的树林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寒时让副将继续带队,自己策马去寻那个身影了。
听到有马蹄声,那人抬起头,头上裹着的灰色素纱下露出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王小姐。”寒时骑在高高的马背上,看着一身缁衣的女子。
“安定郡主。”王遥雪的声音平淡无波,正如她的一双眼神,犹如一口古井。
“郡主是要去边疆了吗?”
王遥雪背上背着一只大大的竹篾编织的背篓,里面有一些干柴,她的手上还抱着一些。
为了锦瑄,眼前的这个女子竟然放弃了养尊处优的优渥生活,跑来神祠当侍者,不穿锦帛,不带金钗玉环,一身缁衣素纱裹面,闹得满城风雨,她现在可后悔了吗?
寒时这么想着,一不留神就问了出来:“你现在后悔了吗?”
“后悔什么?”王遥雪反问:“锦衣玉食?还是奴仆成群?霜寒时,你有没有心?”
寒时:“???”
“锦瑄是你的未婚夫,但是自从他失踪后,我却从未见过你有一丝一毫的伤心!”王遥雪气氛的把手里的柴全劈里啪啦摔了,“你不配!”
“是,我不配。”寒时道。
王遥雪有一瞬呆滞,她这么骂寒时,寒时不应该反驳自己的么?
“王信是你表哥吧。”寒时突然道。
王遥雪看向寒时:“你什么意思?”
寒时摇了摇头,两人同样的执着的可怕,见王遥雪这个样子,恐怕王信是注定要失望了。
寒时叹了口气,伸手入怀,忽然想到了处理这么玉佩更好的办法。
“接住。”
寒时向王遥雪扔了一个事物。
王遥雪下意识的就伸手接住了寒时扔过来的物件,等定睛一看,一下子就怔愣了,“这……”
梅花形玉佩,显然就是当初锦州元后带来的那一枚。
象征锦州世子妃的玉佩。
“你收下吧,”王遥雪未必不比她更适合,无论是身份、品貌或是才学,锦都公认的第一贵女总比自己这个打小就长于边疆的女子要适合做锦州世子妃。
何况她不喜欢锦瑄,她心有所属,即使是段孽缘。
王遥雪捧着玉佩到颊边,彷佛情人一般轻轻的贴在玉佩上,一行清泪滑落。
这也是她最后的念想了。
“谢谢……”
寒时颔首,调转马头,策马重新回了队伍。
越往边疆走,路上遇到的向锦都方向逃难的难民就越多,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老弱病残。
阿罗不忍的看了眼,赶紧把车帘撤下来挡住那些视线。
前两天她第一次遇着难民,看到一个老婆婆十分可怜,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来阿罗的车窗前讨食,阿罗于心不忍,于是好心给了她一些干饼,没想到被那些难民看到了,他们见军队没管那老婆婆来要食物,何况阿罗给了一大块白面饼子,就一窝蜂的往马车这边凑。
“姑娘是神明在世,求求姑娘也给我们一点吧……”
阿罗吓的赶紧往马车躲,这么多人,她带的干粮根本不够分,何况要是把干粮分了,寒时吃什么呀!
难民拍打着马车车厢,把好心的姑娘吓的不敢出来。
军队见那些难民竟然得寸进尺,连忙上前驱赶。
有两个胆子大的,竟然趁乱想爬上马车,阿罗吓的缩在了角落。
车帘不停的被嫌弃又落下,一双双沾满灰尘的手从车帘外伸进来,想要抓住阿罗,在慌乱间,阿罗看到那个老婆婆大口大口的吞咽着手中的白面饼子,而她怀里的哪是什么襁褓?分明就是一堆草,外面被一张布裹着,假装抱的是婴孩,这样好去骗吃骗喝。
一些人见阿罗这边行不通,立刻调转方向去那个老婆婆那里强白面饼子,为了一口吃食,为了活下去,纷纷露出丑恶的嘴脸。
马车外的难民很快被清理干净,有的士兵手中的长矛上还在往下滴血。
阿罗的脸色煞白,身子缩在马车角落,不停的在颤抖。
“怎么了?害怕了吗?”寒时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阿罗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寒时道:“到了边疆,比这还惨的比比皆是。”
阿罗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可是……”寒时突然垂下眼眸,“你知道吗?我们人族对海人族做的比这更可恶千万倍。”
说白了,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一切都是人族自找的。
只不过错的更多的是那些上位者,可怜了那些百姓了。
“郡主你怕吗?”阿罗抬起头问寒时。
寒时摇摇头:“怕是没有用的,而且我不能怕。”
“以后再见到流民,不要理会,不然可能遇到比今日更糟的情况。”谁知道人在日暮途穷的情况下能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
寒时远远的看到阿罗动恻隐之心的时候想过来这里提醒她的,可是没有什么比感同身受更能让人成长,于是寒时嘱咐旁边的士兵们,不到最后一刻不去帮忙。
阿罗木讷的点头,“但是,那些流民难道就放任他们不管了吗?”
好歹是人命。
寒时有些悲哀:“这些锦州王会处理的,莫要说我们没办法处理这么多的流民,就算我们有能力,也是不能管的。”
“为什么?”阿罗有些不可置信。
“上位者绝对不会忍让一个手握兵权的人擅自做一些深得民心的事,在那些上位者看来,这事拥兵自重的做法,更是让上位者不安的做法,”寒时道:“如果做了,等着的就是一杯毒酒或是一个陷害阴谋,自古这样的人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阿罗捂着嘴,眼神迷茫。
“好啦,”寒时朝阿罗笑了笑:“许多人说战场无情,其实官场更无情,那里有数不清的明刀暗箭,躲不及防。”
这也是为什么霜风眠宁愿镇守边疆也不愿手握重权在锦都安定下来。
起码以他的身手,在边疆能护妻女周全。
插曲过后,军队继续往边疆走。
一共用了十天,五万军队彻底到了舒城的城外。
舒城失守,镇守边疆的军队们都驻扎在舒城城外,防止再失了后面一座城。
寒时一到,霜风眠的老部下就都迎了上来。
老部下们纷纷单膝跪地:“恭迎安定郡主!”
寒时立马翻身下马,一一将父亲的老部下们搀扶起来:“快快请起!”
这些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哥哥、叔叔伯伯,怎么能对她行如此大礼呢?!
许晟的面上说不清是喜是忧,面色复杂的看着寒时,许久,才说:“你不该来掺这趟混水的。”
其他人也点头,“你还小呢,怎么能主动请缨来边疆?我们虽然不如将军中用,但是我们拼死也能护住一二!”
寒时摇摇头,谢过大家的好意,“我不能一直躲在你们的身后。”
这次海人族是动了真格了,众人叹了口气,寒时可是霜将军唯一的血脉了呀。
同时在心底下定决心,要保护好寒时,不能让寒时就此香消玉殒。
安定下来后,寒时去找了云画岫。
云画岫正守在大公主的床前,看着大公主的伤势。
大公主的右胸上被一块白布包着,白布上染着鲜红的血。
美丽英气的容貌此时透露着苍白羸弱。
大公主此时只剩下了一口气,存活的希望渺茫。
“你来了。”云画岫回头,见到寒时,点了个头。
他的眼底满是乌青,眼中也有许多红血丝,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好好的休息了。
这边是伤者养护区,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大公主这边还好,一定帐篷只有她一个人,其它的帐篷里,至少放了七八具伤患。
阿罗小心翼翼的提着裙摆跟在寒时身后。
寒时道:“她还没醒吗?”
云画岫摇摇头,“已经晕了快半个月了,喏,”指着白巾上沁出来的血,道:“那是伤口溃烂后,把烂掉的肉挖出来后留下的,挖了两次了,大公主的胸上都能见到白花花的骨头了。”
阿罗连忙捂着嘴往外跑。
隔得老远,寒时似乎也能听到阿罗夸张的呕吐声。
“现在就是用药吊着她的命,”云画岫丝毫不在意阿罗的失礼,“不过,她再不醒来,恐怕再多的药也救不了她了。”
“她是怎么了?”寒时走进,看着大公主宛若睡熟了的容颜。
云画岫耸耸肩,“右胸上重了毒箭,一开始也没注意,拔了箭继续作战,却突然毒发,栽倒在地,也是这样,错失了舒梁二城。”
“右胸?”寒时有些惊讶道:“那也不该伤的这般严重。”
云画岫摇摇头:“毒已入心肺。”
寒时还是不解。
云画岫又道:“我也是把了脉才知道,大公主和我们不一样。”朝寒时招手。
寒时凑近,听云画岫道:“大公主的心脏长在了右边。”
原来如此。
云画岫好似无意的道:“我听许副将说,那时也不知那个海人将领是有意还是无意,拿弓箭朝着大公主的右胸瞄准。那个将领可是出了名的神枪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