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名黑衣女子正站在楼梯拐角处的一只朱漆天香几旁,头发如同武士一般高高束起,背影偏瘦削。似乎对天香几上摆放的一只白玉雕饰很感兴趣的样子,用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

听到下楼的声响,黑衣女子缓缓抬头,下颚和脖子之间形成一个微妙的弧度,睨着站在楼上的人,嘴角弯起,“又见面了,安定郡主。”

见到楼下人的真容,寒时在楼梯上停顿了一下,旋即开口:“莲娘。”

花嬷嬷惊讶的看看寒时又看看莲娘,道:“你们认识吗?”

走在最后面的霜瑜细细打量那个叫莲娘的女子,在心里默默念了好几遍莲娘的名字:“……莲娘,这名字好熟悉……啊,对了,莲娘子!这个女人一脸凶狠的气息,可不是很像之前在画舫上和云画岫做交易的那个女人吗?”

莲娘道:“有过一面之缘。”

“你说你有办法把漵朝带回海里?”寒时顺着楼梯下了楼,走到莲娘身旁站定。

莲娘微微一笑,但在她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丝毫笑意,她的眼神永远都像是盛了冰。她点头:“是。”

花嬷嬷对寒时道:“这是我老家的一个侄女,这些年颠沛流离的也不容易,对了,静姝,你之前是怎么遇到寒时的?”

静姝?寒时抬头看了莲娘一眼。

莲娘没有回答花嬷嬷的问题,只是道:“花婶子,我早就不叫静姝了,我叫莲娘。”这件事好像特别重要,她的语气有些凝重。

花嬷嬷点点头:“对的,对的,上回见面你就说了的,婶子老了,记性也变差劲了。”

莲娘微微弯起嘴角,对上寒时探究的的眼睛:“我遇到安定郡主,还是在楚州的海上呢,说来也巧,当时郡主无意识的在海里飘着,我见了就顺手救了起来,没想到居然是安定郡主。”

寒时眉间微微一蹙,个莲娘看面相就觉得刻薄,怎么可能会主动救人?杀人补刀还差不多。

莲娘的眉毛细长,微微上挑略显凌厉,脸颊瘦削,颧骨突出,怎么看都不像是和气的人。

“啊,原来是你救了阿时!”花嬷嬷闻言,立刻欣喜的握住了莲娘的手,“阿时回来后与我说了这事的,没想到原来是你救了她!”

莲娘有些不适应和人接触,挣脱了花嬷嬷的手,笑道:“是呀,我也没想婶子现在在安定郡主身边当差,真是缘分。”

“一月间见到的时候匆忙,”花嬷嬷道:“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寒时看了莲娘一眼,一月?她记得望江楼刺杀的时候,莲娘就在其中,难道花嬷嬷与此事有什么牵扯?

看莲娘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寒时说,花嬷嬷便道:“你们别站在这里了,那边有凳子,”指着一边的桌子下面,又道:“我去给你们倒茶。”

花嬷嬷拉着不愿意走的霜瑜离开了衔霜阁。

“请。”

寒时带莲娘坐到一张凳子上,自己坐到了她的对面。

“现在全锦州还在通缉你。”寒时淡淡道。

莲娘嗤笑了一声,“就那些个酒囊饭袋?就算我站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人来抓我!”

寒时:“……”

的确,现在锦都的禁军除了一些统领还算有些真本事外,其余大多数都是和贵族权臣沾亲带故的,送到禁军里也不过是混日子的罢了,哪里有什么真本事。

“你之前是不是给了漵朝一瓶可以掩盖海人特征的药?”寒时问。

莲娘点头,漫不经心道:“是呀,想当初我也是凭着向敬献柳扶舒这种药才能成功混进望江楼的。”

“但是,这种药吃多了副作用很大,特别是用残次的药才冶炼出来的,”莲娘笑道:“我嘛,手里早已经没了多少银钱,我手里的药当然是最差的那种,吃多了会死人。”

“柳扶舒送过你那种药是吧?”莲娘道:“他财大气粗,什么都是用的最好的,所以他手里的药除了没有副作用,效果好,吃了还带强身健体。让我猜测你为什么药问我这个事,大概是漵朝吃多了,差点死了?”

寒时一时无言,许久才问:“你为什么要帮漵朝?”

“帮?”莲娘好笑的看了眼寒时,道:“我可不是帮忙,就算是帮忙,我也是在帮我自己。”

“你知道吧,”莲娘道:“海人族也和人族一般,身份有高有低,大多数海人的眼睛只是普通的琉璃色,他们就像是人族大陆的平民,有的海人族的眼睛却是蓝色的,他们就如人族的贵族,在海人族里有领地,有权利,当然眼睛是蓝色的海人很少,一百个海人里才有一个蓝眸子的。而眼睛越接近大海颜色的海人就越高贵,因为他们可能会得到海皇的传承,成为海皇统领所有的海人族。”

“这和漵朝有什么关系。”寒时道:“按照海人族的寿命长短来算,他还没有成年……”

“不,”莲娘打断寒时的话,道:“他已经成年了,从他化形了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化形了。”

“他是为了你化形的。”莲娘突然道:“你知道对于海人来说,第一枚心鳞象征着什么吗?”

不等寒时回答,她又自顾自的道:“算了,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们说正事吧。”

“现在,海人族里,眼睛还是蓝眸的海人只剩下了十二个人。”莲娘说:“连同漵朝的话,不过就只有十三个人,他继承海皇的传承也有十三分之一。”

十六州里,每个州王的宝库里,至少收藏有十对海人族蓝色的眼眸,其中梅州的达官贵人最爱收集海人族的眸子,惨遭屠杀了蓝眸海人不知凡几。

“你想要带漵朝走是因为海皇的传承?”寒时惊讶的问道。

莲娘眼角上挑,“有何不可吗?他既然是蓝色眸子的海人,那他就有可能接受到海皇的传承。”

“还是说你其实也和那些人一样,想阻挡海皇的传承,对海人族赶尽杀绝?”莲娘问她,语气里堆砌着冷漠。

寒时皱眉:“漵朝不是一件工具,海人族也不是你用来复仇的媒介。”

莲娘挑眉:“……我当然不会强迫你,不过,你确定不让我带走漵朝吗?”她笑着说:“我进将军府前就看到有禁军带着一大批人马在闹市那边搜查海人族,过了这么半天,想必马上就要轮到将军府了吧。”

“你觉得以你郡主的身份,能阻挡住他们的搜查吗?我听说你与五公主她们闹得不愉快,而且很多人都知道你安定郡主公开豢养海人……”

“你威胁我?”寒时站起来,脸色愠怒。

莲娘撑在桌子上,脸上笑意盈盈,“怎么会呢,我这是在与郡主商量呢……郡主其实你也清楚吧,当时救你的并不是我,而是漵朝那个傻傻的海人,你在梅州祭司那个人手上受了重伤掉落海里,想必哪孩子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你带走的吧。”

“听我妹夫说,当时天才刚擦亮,一个瘦削苍白的少年,背着一个女孩,站在他的门前。两人身上不停的滴着水,不一会儿就打湿了他家的门框,那个少年看起来虚弱极了,可是他说,救命……”

“你别说了!”寒时打断莲娘的话,她抓着心口的衣服,只觉得心中又闷又沉。

“我是在就他呀,”莲娘轻飘飘的说着,“你放心,海人族可不像人族那么肮脏卑鄙,如果漵朝不愿意去尝试继承海皇之力,他们可不会强迫漵朝的。”

“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考虑吧,”莲娘下了最后的通牒:“时间不多,再不走可就想走也走不了了。”

花嬷嬷恰好端了茶盏进来,见屋内一个人悠闲的坐着,一个却蹙眉站着,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样?你们还没商量好么?”花嬷嬷斟一杯茶先放到莲娘桌前,而后又斟了一杯放到寒时那边。

寒时烦闷的走动两步,一盏茶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如果说锦瑄没失踪,漵朝留在锦都寒时绝对可以保护好他。但现在,锦瑄因为镇守边疆而失踪了,很可能还是海人族干的,锦州王被气的什么也不顾,直接下令全城戒严,捕杀海人,寒时即使是郡主的身份只怕也不管用。

寒时突然向门口走,走到门边,她转头回望莲娘那边,门外浅浅淡淡的金芒照在她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影,眼中神色更是晦暗不明,她说:“好。”

她同意了,决定让莲娘带着漵朝走,“不过,我要你发心魔誓。”

莲娘颔首:“可以。”

不过是个刚成年的海人,她犯不着对他如何,找漵朝回去也只不过是以备不时之需罢了,谁叫他是蓝眸的海人呢。

“你不得强迫漵朝做任何他不愿的事,也不能指使其他人强迫漵朝,更不能在漵朝有危险的时候或是其他海人逼迫他的时候袖手旁观,否则上穷碧落下黄泉,你与所爱之人永隔山海,死生不见。”寒时嘴角上扬,居然透露出丝丝的诡异:“你就照着我刚刚说的发誓。”

莲娘有些怔愣,旋即勾起嘴角,说:“我莲娘……”

“不用带名字,就用‘我’。”寒时打断她的话。

刚刚花嬷嬷叫的并不是“莲娘”,而是一个陌生的两个字,“静姝”。即使只见过一两面,寒时却清楚的明白,眼前这个明丽的女人,她残酷冷厉,谎话张口就出,出尔反尔并不是不可能。

“你……”莲娘也没想过寒时会这么要求,她有想过不管漵朝,任其自生自灭的。

花嬷嬷看着两人之间暗流汹涌,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这事怎么回事呢?

半响。

莲娘咬着牙,几乎是恶狠狠的道:“好!”

如果漵朝只是一个普通的琉璃色眼眸的海人,如果海人族的蓝眸海人还有很多,她何苦受寒时的威胁?自生自灭算了,今天死在人族钢刀下的海人族还会少吗?

“我发誓,我不会强迫漵朝做任何他不愿的事,也不能指使其他人强迫漵朝,更不能在漵朝有危险的时候或是其他海人逼迫他的时候袖手旁观。”莲娘咬牙道:“否则……否则……”

寒时挑眉,眼神锋利的看着莲娘。

“否则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与所爱之人永隔山海,死生不见!”莲娘的胸口怒意翻滚,几乎要湮灭了所有,“你满意了吧。”

寒时转头出了衔霜阁。

萃星居,一切如往昔。

寒时一掌打落了院门上挂的锁。

锁重重的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而后碎开,变成一堆碎片。

刚好,以后再也不用了。寒时想到。

推开门,寒时的目光撞到了漵朝幽深湛蓝的眸子里。

少年一身银白的衣裳,白发披在身后,倔强的站在那里。

“……你,快收拾一番,我送你走。”寒时道。

漵朝抿唇,眼底露出了然的神色,他知道的,自从她将他藏到这萃星居开始,他便料到会有一天,寒时终会将他送走。

只是这一天太快的,措不及防的,让他一点准备也没有。

漵朝转身去房间里拿了一样小物件放在自己的袖袋里,之后略带留恋的看了眼房内的布置,这可是寒时小时候住过的房间呢,用人族的话来说,他们是不是也算是同床共枕过?

寒时在院子外面等着,这个院子里空荡极了,漵朝随莲娘离开也好,反正莲娘被她逼着发了心魔誓,绝不可能逼迫或是迫害漵朝的。

大海才是海人族该去的地方。

“走吧。”漵朝进去出来不过一瞬。

寒时回过头,见他什么都没拿,也没多说什么,道:“走吧。”

莲娘见到漵朝也没怎么开心,连招呼都没打,见漵朝和寒时之间气氛冷凝,就说:“你们不说点什么吗?今此一别,恐怕此生不复相见了。”她把此生不复相见说的极重。

寒时沉默着,最后微微一叹,“对不起,我食言了。”

花嬷嬷连忙退开了,她知道寒时对漵朝比较特别,具体怎样她不敢也不想深想,漵朝离开她的心口上悬着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衔霜阁只剩下寒时、漵朝和莲娘三人。

“我走了。”漵朝说。

寒时点点头,“我送你。”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莲娘拉着脸走在前面。

莲娘是坐马车来的,青棚子马车,简陋的狠,车夫是个胡子都摆了的老头,带着顶破斗笠,手里拿着根发裂的烟管,盘着腿坐在一旁的栏杆台子上。

白胡子老头见莲娘过来了,在石台子上敲敲烟管,慢悠悠的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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